爷爷是一个典型的农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一辈子生活在华北平原上,性格里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大男子主义。在我的成长经历中,爷爷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记忆里中学之前的我与爷爷并不亲近,在一个小女孩的眼里,严厉的爸爸和爷爷都是不易亲近的,那时有关爷爷的记忆也并不多,但有件事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大概七岁的时候,爸爸为我向邻居要了一只小狗,对一个七岁小女孩来说,小狗是她的伙伴和朋友(所以现在8岁的妹妹面对动物忍不住要逗它们玩的时候,虽然我不觉得动物有多可爱,但却很理解她),我急切地想要喂给这只嗷嗷待哺的小黑狗一点东西吃,就想从锅里拿馒头喂给它,但爷爷大声说:“不行!人还没吃呢怎么能先给狗?”我听罢委屈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现在回忆起来,觉得小孩子也真是有趣,小时候明明那么多人对你好,你一件都不记得,有一个人训斥你,你却能记得一辈子。
真正与爷爷变得亲近大概是上了高中之后。从小我的成绩很好,中考时考上了我们县城最好的中学,全家人以我为骄傲,并在我身上寄托了深深的期望,爷爷也是。虽然听爸爸说,爷爷小时候没有上过几年学,但高中三年每次见爷爷,他都会说一些让我好好学习考上985211之类的话,每一次我都随声附和着过去了,没有真正往心里去过。爷爷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姑姑比爸爸大两岁,可能是因为他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上大学的机会,而我作为她的长孙女,和姑姑家调皮成绩差的弟弟相比,是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人,有时我甚至觉得爷爷对我的期望比父母都大。
高中时爷爷在我上学的县城里一家工厂做门岗工作,那家工厂距离我的学校很远,学校在县城的最北边,而爷爷的工厂在县城的最南边。姑姑在县城的新家离我的学校很近,离爷爷也就很远,所以当时也很少去看爷爷;我家在从属于那个县城的一个小镇上,距离爷爷更是遥远,所以那三年爷爷一直一个人生活(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的印象基本为零)。现在爸爸回想起来仍会觉得非常愧疚,觉得自己并没有尽好子女的责任,让爷爷在晚年没有享受到儿女陪伴的幸福。爷爷与我的生日就差一天,我是腊月二十,爷爷腊月十九,所以每年我们都是过一天,高中之前妈妈便会选择其中一天做我和爷爷都爱吃的炖鸡,高中之后放假变少了,那三年的生日都会赶在学校过,爷爷就主张接我出来一起吃饭,我欣然接受,爸妈也没有反对,默许了我繁重压力下的短暂逃离。第一次,爷爷骑着他唯一的交通工具——自行车在寒冬腊月来到我的学校,陪着我走完了学校复杂的请假程序,高兴地带我去吃了饺子,我不知道其他人家里是怎么过节的,在我家不管有大小喜事,或是过年过节吃饭,最先选择的都是饺子。第二次,姑姑主动提出这次她为我们过生日,先把我接了出来,爷爷直接去姑姑家。我永远不会忘记给爷爷开门时的感受,在腊月天里额头上却冒着汗珠,手扶着墙,大口喘着粗气,骑这么远的自行车对60多岁的他已是极限,在小区里找对姑姑家想必也让爷爷费了不少功夫。
对于爷爷的记忆是很零碎的,拼拼凑凑却让我眼中的爷爷高大起来。记得高三有一次开学,爸妈都不在家,只剩爷爷送我上车,上过高三的人都会明白,开学那天像噩梦一样令人痛苦,我心情郁闷,对爷爷的关怀也没有过多的理睬,但直到我坐上车,爷爷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装趴在门口上给我向司机交车费,那个情景我也不会忘记,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爷爷真的老了,他的背佝偻着,耳朵听不清楚,吃力地询问司机要多少钱,那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要去上学的沉闷心情也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愧疚和自责代替,我突然地想要好好学习,这是第一次有除父母以外的人带给我这样的感觉。
高中三年过得太快,高考如约而至。我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并没有考出非常理想的成绩,但这种感觉可能只有经历了那三年的人才会明白,真正重要的并不是结果,而是三年里义无反顾的坚持。所以我自己并没有非常遗憾,欣然接受了这份并不是很理想的成绩单。但是我的的确确让爷爷失望了,知道成绩后的他只是叹了一声气,虽然没有指责和训斥,却让我感到十分自责。第一次报志愿,一头雾水,家人都想尽办法找一个可以咨询的人,让我意外的是爷爷帮我找了一个对这方面的确颇有了解的叔叔。叔叔的父亲是爷爷年轻时的好友,听爸爸说,爷爷年轻时在村子里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中年之后由于社会发展的种种原因,爷爷的生存之道不再受欢迎,便家道没落了,所以我眼中的爷爷总有一种壮志未酬的落寞。爷爷带我去了叔叔家,求人办事总要客客气气地,爷爷用他待人接物的方式与他的好友叙旧,看得出来,当时的爷爷在用一种近乎求人的口气和叔叔交流,尽力想让叔叔帮我更多。也多亏这次经历,让我报志愿报得还算顺利。
大学的生活自由散漫,很是轻松,也很丰富多彩,经常会让我忘记想家。直到有一次和妈妈通电话,她告诉我爷爷得了胃病,拍了片子结果还没出来。过了几天我打给家里询问结果,爷爷得的是胃癌。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这么近,大脑空白了很久。妈妈告诉我爷爷已经住院了,病情还不严重,爸爸和姑姑陪床。我急切的打电话给爸爸,电话里的爸爸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助和悔恨,话筒转给爷爷,我们并没有说太多,我不知道说什么,爷爷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嘱咐爷爷注意休息,不用想太多,爷爷轻声答应。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非常虚弱,一定是被病痛折磨,离家千里的我顿时有想要回去陪爷爷的冲动,但这并不现实,我能做的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让爷爷少受病痛的伤害。
住院大概半个月之后,爷爷出院了。我很意外,逼问妈妈为什么爷爷不再住院了,妈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在关于爷爷是否要动手术的问题上,医生交代的很清楚,手术不一定会见效,但花费巨大。这种情节如果出现在电视剧里,编剧一定会写成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手术,但生活就是生活,现实而又让人无能为力。前面提到姑姑住在县城,和我家相比属于比较富裕的家庭,但姑姑对于出钱的问题很是敏感,她家里的钱全都用在准备给弟弟买房子上,所以对于动手术,姑姑提反对意见。爸爸想要让爷爷动手术,但我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其实,在涉及赡养爷爷的问题上,爸爸和姑姑吵过很多次架,这种问题在社会上很常见,不知道为什么,中年之后的人们往往会选择把重心放在孩子身上,迫于经济压力,年迈的父母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所以后来的爷爷给我的感觉总是凄凉而孤独。
爷爷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大概是享受陪伴最多的日子,姑姑和爸爸都暂时停了所有的工作,全身心24小时地照顾爷爷,其实这一直让我觉得有点讽刺。大概是去年11月份,妈妈打电话通知我爷爷已经很虚弱了,让我请假回家。我匆匆忙忙打点好学校的事情,踏上了回家的火车。看到爷爷的瞬间我真的吓了一跳,我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只有80多斤,紧闭双眼的人是我那个呼风唤雨的爷爷。这时的爷爷早就下不了床,但还可以断断续续说几句话。回去的第一天晚上,我提出要陪夜。晚上陪着爷爷,他握着我的手说:“闺女啊,本来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见了你又不知道说什么,算了,那就不说了,还是握着手吧,话全在手里了啊。”11月份的北方已经很是寒冷,夜里很凉,我的手就有点冰,爷爷会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四处找我的手,就像一个小孩子找他的安全被一样,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我被爷爷需要,他是那么无助。握到我手的时候,爷爷用训斥的口气闭着眼睛说:“你的手不要到处跑,我给你握着,能帮你暖暖。”彼时的我竟然觉得爷爷有点可爱,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对我的爱护,明明自己被疾病折磨得十分痛苦,却还在担心我的手凉不凉。
我陪伴了大概有四五天,爷爷走了,第一次有亲人以这种方式离开我,我并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可能是在爷爷病重这段时间,我的心里已经慢慢接受了,我唯一的感觉就是,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深爱我的人,有些凄凉,我也很庆幸在爷爷生命的最后时间里陪伴着他,能让他觉得有一丝欣慰。爸爸哭的像个孩子。农村办白事习俗很多,三天里繁琐的规矩仿佛让人的痛苦减轻了一些。而我,又回到了学校,但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现在的我带着爷爷的期望,带着对爷爷的感恩,想要走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