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纪事：神祇、怒火与尘埃里的尊严》
上个夜班，我怀着一份不错的心境去急诊接班。出于狮子座属龙之人那份天生的责任心，抑或是隐隐的、对被赞誉的期待，我特意早到了十分钟。交接班的同事见到我，眼中闪着光，又是一通毫不吝啬的赞美：“你现在是我们心中，神一样的存在。”这话像一杯温润的酒，让我心头一热，很是受用。尽管理智的角落里，一个清醒的声音在低语：职场浮沉，真真假假，岂能尽信？
我的搭档是比我小十一岁的静，一个清秀可人的姑娘。她守在窗口负责扎手指，我便镇守另一个窗口，化验如流水般涌来的血标本。离心机不知疲倦地嗡鸣旋转，我像一名勤劳的园丁，穿梭于几台精密而沉默的仪器之间，伺候着它们的“饮食起居”。夜晚的忙碌自有其节奏，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静那边的窗口排起了队，空气里开始酝酿起一丝焦灼。
然而，平静被一声尖锐的斥骂骤然撕裂。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妇站在我的窗口外，怒目圆睁。我吓得腾一下站起身，手里的试管险些滑落。“我盯着你十几分钟了！”她声音高亢，带着被忽视的愤懑，“你一直不起身拿我的标本！”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窗口下方标志明确的白色标本盒里空空如也。正疑惑间，只见她猛地从窗外旁边那个堆满尿杯、尿管和便盒的杂乱篮子里，掏出了她的四管血。
“您怎么把血标本放那里了？”我试图解释，“应该放在这个白盒子里，而且需要告知我们一声……”我的话瞬间被她的怒火淹没。她根本不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言语如疾风骤雨般向我倾泻。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一旁的静吓得倒退了几步，眼神里写满了慌乱。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一个清晰的念头闪过脑海：她要投诉。
紧张感如冰水般漫上脊背。我立刻接过那四管被“误置”的标本，语气放缓，用尽可能安抚的声音说：“您别急，我这就给您加急，用最快的速度做，结果出来我亲自打印好送到您手上。您先到旁边候诊区坐一会儿，好吗？”她依旧不依不饶地嘟囔着，但总算暂时离开了窗口。
“焕姐，她会不会投诉我们？”静的声音带着颤抖，“要是投诉到12345，我们又得扣钱，还要写一堆情况说明，麻烦死了……”我强压下自己心中的不安：“淡定，没事，我来处理。”正好24小时班的同事来接班，我便让惊魂未定的静先去吃饭了。
几分钟后，血常规结果出来了。我打印出报告——这本该是患者自己去自助打印机上自己打印的——走到候诊区，呼喊她的名字。她应声而来，脸上的怒意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分毫。看到我，又是一轮新的炮火：“你们这流程就有问题！凭什么让病人自己送标本？我哪知道该放哪里？也没个人告诉我！标本要是丢了谁负责？”周围的患者们纷纷投来目光，像无数盏探照灯打在我身上，让我无所遁形。
此刻，她的愤怒值正处于顶峰。任何解释在她听来都只会是狡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安全”的方式——低头。我迎着她的目光，诚恳地说：“对不起，是我们工作疏忽了。您再耐心等会儿，剩下的项目我都用了急查位，一定第一时间出结果，绝不耽误您看病。”
她继续宣泄着焦虑与不满：“你知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就自己在家！”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职业的外壳，让我窥见了她怒火之下，那份为人母的焦灼与无助。我什么也不敢再多说，只是反复地道着歉，像一面沉默的海绵，吸收着她所有的负面情绪。
随后的两个结果也相继出来了。当我第二次走向她时，她高涨的情绪似乎已过峰值，明显缓和了一些，甚至开始让我为她解释化验单上的数值含义。我抓住这个机会，用清晰、专业的语言，滔滔不绝地讲解了近三分钟。最后，我告诉她：“我刚看了仪器，最后一项降钙素原，还有六分钟就能出。”
回到科室，那六分钟变得异常漫长。我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钟摆，不停地走到仪器前，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倒计时。终于，那个期待已久的数值跳了出来。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完整的报告递到她手中。此刻，风暴已然过去，她的脸上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接受了解释后的了然。
我本想对她说，这事儿从头到尾，其实与我个人毫无干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大概，她也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罢了。于是，我摘下手套，像一个老朋友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姐妹，别生气了，赶紧拿给医生看，早点回家照顾孩子。”她终于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歉意，转身离开了。
我回到科室，仿佛刚刚打完一场艰苦的战役，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位同事围过来，由衷地赞叹：“还得是焕姐，如此能屈能伸！”
我半是自嘲，半是感慨地笑了笑：“这算什么？只要病人不投诉，我当场给她跪了都行。”随即，又用一句玩笑，试图稀释这过于沉重的氛围：“我是老了，要放五年前，就这事，我得脱了白大褂出去和她干一架。”
话虽如此，内心的担忧却并未完全散去。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有事无事都会瞥一眼手机上的同事群，生怕突然跳出一条@全体的通知，附上一封来自12345的投诉工单。直到两个小时后，确认一切风平浪静，我才真正感觉安然无恙，也让两位年轻的搭档彻底放了心。
危机解除，疲惫感与一种复杂的悲凉却悄然浮上心头。我不禁再次感叹：挣点钱，真的跟吃屎一样难受。
什么时候，12345热线能够建立起更完善的机制，去甄别并惩罚那些毫无道理的恶意投诉？比如无理投诉扣五百，单位通报。若真能如此，那些动辄以投诉相要挟的人，或许才会有所顾忌。而我们这些医务工作者，又何至于如此卑微？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连餐厅服务员都不如了？他们尚且可以依据店规对无理取闹的客人说“不”，而我们，寒窗苦读十余载，历经无数考核与艰辛，披上这身白衣所应得的职业尊严，又究竟去了哪里？
写于2025.1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