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放学后，柳依依独自往学校后山的公园走去。
不久前下过雨，铺着鹅卵石的小路上积起一摊摊水洼，倒映出头顶苍翠如盖的高大树影。
她垂着头，毫不在意地从上面踩过，任凭镜像碎裂，泥水溅在自己白色的裙子和袜子上。
小木桥已经不远了，她抬起头向周围望了望，没有一个人影。
应该都早早离校去享受国庆假期了吧，她心想，这样也好，自己的计划就不会被人发现。
一踏上木桥，脚下的木板随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很久未被人踏足过，表面已经长出一层薄薄的青苔。
她站到齐腰高的护栏旁，往下望去。
流水哗啦啦地从一旁的山体中淌出，在桥下汇聚成一个小潭，另一头连向学校的人工湖。这个小潭看不出深浅，不过这两天刚下过雨，应该蓄起一些水了吧。
闭着眼深深呼吸了几次，她颤抖着把手按上护栏。
“喂，从这里跳下去是淹不死的。”
一个声音从树后传来。
柳依依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居然是班里的一位男生。
“江河？你......你怎么在这儿？”
啪地一下合上书，男孩慢慢从树后走出来，耸了耸肩，“我经常来这里，看书，偶尔钓鱼。”
柳依依注意到他手里的书，是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她也很爱看东野圭吾的小说，不过，上高中以后妈妈再不允许她看这种课外书。
“这里的水深只有一米出头，”男孩把目光从水面移到她脸上，“想自杀的话，最好换个地方。”
她触电般把手从栏杆上移开，眼神一阵慌乱，“什么自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这种人也会有烦恼么？年级优等生，家庭条件又那么好，听他们说，你爸爸是县里有名的企业家。”
“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而且，我这次考试成绩下降了很多。”柳依依低着头，纤细的手指在裙摆上绕着圈，眼里似乎闪起了泪花。
“再怎么下降也比我这种吊车尾厉害啦！”
犹豫了一下，江河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放心好啦！还有我给你垫底呢！”
柳依依身子却猛地往回一缩，后退开好几步。
江河手悬在半空，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讪讪地缩了回来，“不好意思……”
过了许久，柳依依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没有啦，江河你只是太偏科而已，英语和语文常常不及格，但是数理化几乎次次满分，很厉害的呢！”
江河一愣，挠着鸡窝般蓬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很厉害啦，是题目简单……”
“你这么说话可是容易被人打的噢，”柳依依冲他挥挥拳头，又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次考试就是数理化拖后腿了……”
“要不……”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柳依依一眼，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来教你数理化吧，你来给我补习英语和语文……”
她愣了愣，忽地展颜一笑。
“好啊。”
小城上空，连续盘桓了几日的阴云终于慢慢散开，太阳的光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女孩身上，那一刻，江河仿佛看到了生命中的天使。
2.
“你是说，你和受害人的女儿从未有过任何交流？”
“是的，警官。”
男孩低头看着手腕上冰冷的铁铐，略显稚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刑警廖国栋皱起浓眉，剃刀一般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一寸寸刮过，“可据我所知，你们是同班同学。”
“我们同班不过才几个月。像她那种家境优渥，品学兼优的天之骄女，哪会看得起我这种清洁工家的孩子。”
男孩勾起嘴角笑了笑，眼里带着嘲讽和怨毒。
“所以，我恨他们！”
3.
天台上微风阵阵，隐隐带着一丝桂花的香气。
雨过天晴的日子，瓦蓝的天空一碧如洗，远处的绵延起伏的山脉清晰可见，从这里往下看去，整个小城都仿佛在自己脚下。
江河深深呼吸一口，转过头。
柳依依就靠在离他三十公分的石台上，手里拿着物理试卷，一脸专注，柳叶般好看的眉毛微微地蹙着。
微风拂起她乌黑的发丝，好几根飞舞着划过他的脸庞，痒痒的，还有一股好闻的栀子花的味道......
柳依依听见身旁背单词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偏过头一看，才发现江河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嘴角还露出傻笑。
“你盯着我干嘛！”她脸上一红，嗔怒道，“一会儿我要检查的，背不上来的罚你写一百遍！”
“哇，Helen老师才罚写二十遍诶......”
“谁让你不专心的啦！”
过了一会儿，柳依依突然问道：“江河，下周学校组织去海边研学，你好像没有报名？”
江河低下头，脸上有些发烫，“我妈说......家里出不起研学的费用......”
“我自己存了一些零花钱，你先拿去报名吧，等你挣钱了再还给我，”她甜甜地一笑，“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会很无聊的。”
江河愣了愣，接过钱，眼神忽然变得坚定，“我会还给你的！”
4.
“犯罪嫌疑人江河！”
廖国栋狠狠摁灭烟头，猛地一拍桌子：“我郑重地提醒你，如实禀报案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江河的面前。
因为光线原因，照片拍得并不清晰，依稀可见是在海边的沙滩上，明月当空，男孩女孩的背影依偎在一起。
多年的审讯经验，炼就了廖国栋一双火眼金睛，他敏锐地捕捉到，在看见这张照片的瞬间，这名高一学生平静的眸子里，瞳孔骤然一缩，却在瞬息间恢复如常。
这小子好强的心理素质！
以往审讯过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在谎言被拆穿时都会不自觉露出慌乱神色，可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变化。
廖国栋不禁坐直了身子，神情更加严肃起来。
“这是我从你们同班同学那里调查得来的，拍摄于案发前一周，你们外出研学的那天晚上，照片中的两个人是你和柳依依吧？”
他盯着男孩的眼睛，目光中透着逼视，“他们都说，你们最近两个月忽然走得很近，有点像是情侣关系。”
江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警官，你应该知道我的家庭状况吧？”
廖国栋没明白他的意思，翻开手里的档案看了看，“你父亲瘫痪在床多年，母亲从事保洁工作，收入一般。”
“您口中的一般，指的是大多时候每天只吃得上一顿饭，连学校的书本费都交不起吗？”
江河看着他，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靠近柳依依，只是图她家里有钱而已，就连那次的研学费用，都是她替我出的。”
5.
明黄色的篝火照亮夜幕下的沙滩，男孩女孩们围坐在一起，唱歌跳舞。
江河独自坐在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下，远远地看着他们，目光却在人群里搜索着一张脸庞。
忽然，一双手从背后蒙住了他的双眼。
“猜猜我是谁？”女孩故意粗着嗓音问。
“这胖乎乎的手，不用猜，肯定是马大壮。”
马大壮是班里最胖的男生，体重直逼两百斤。
“讨厌啦！”
柳依依轻轻在他背上锤了一拳，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陪我去那边走走吧。”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礁石群，玉盘般的圆月正从海平线上升起，那里倒是个赏月的好位置。
“好啊。”
两人沿着海边，并肩慢慢地走着。
柳依依还是穿着白色的裙子，她脱了凉鞋提在手里，光着洁白的脚踩在软软的细沙上，不时涨起的海水漫过脚踝，带来一阵清凉。
凉爽的海风吹起她的长发，扑打在江河脸上，满鼻都是淡淡的栀子花香气。
江河偷偷侧过头去看她，女孩的目光正被一只四脚朝天努力翻身的小螃蟹吸引，眸子里闪着惊奇的神色，很像那天他们在动物园看到刚出生的小鹿。
他回过头去看，发现两人已经走了有一段距离，背后的沙滩上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仿佛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
江河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喂，你怎么又在傻笑？”柳依依在礁石前停下脚步，看着江河一脸傻笑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没什么……”
江河脸上一红，心想还好是晚上不会被看出来。
他装作不在意地四处看了看，指着一块稍平整的礁石说，“我们去那里坐会吧，看看月亮。”
那轮圆月已升到了半空，海面上洒下一片清辉，波光粼粼。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并肩坐着，看着远处。
“谢谢你，江河。”
柳依依侧过头，看向他，好看的眼睛里映着海上的月光，“自从你给我补习之后，我的数理化成绩进步了一大截。”
“不用客气啦......我的英语成绩也提高不少呢，Helen上课还表扬我来着！”
江河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柳依依也抿嘴笑了笑，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又问，“下周日我妈妈要出差，你能来我家陪我过生日吗？”
江河一愣，心里先是一阵激动，接着又很快凉了下来。
母亲前两天就告诉他，下周日要去一个有钱人家里做一整天的保洁，让他呆在家里照顾好父亲。
“对不起……下周日我有点事……”他不想告诉她自己家里的情况，只好含糊不清地说道。
“不过我会给你准备礼物的！”
“这样啊……”柳依依轻声说道，低下头，眼里好像忽然黯淡下来。
江河看到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连忙脱下外套，披到她的肩上，“咱们往回走吧，别着凉了。”
“谢谢你，江河。”
柳依依环抱着双臂，拢了拢肩上的衣服，把头轻轻靠上了他的肩膀。
6.
“所以，你不仅欺骗了她的感情，还杀害了她的家人！”
一旁做笔录的年轻警察再也听不下去，狠狠摔笔，愤怒得咬牙切齿，“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恶毒！”
要不是审讯室里有监控，他真想立马扑上去，狠狠把这个小杂种教训一顿！
廖国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才把目光又投向江河。
“交代一下，你具体的作案过程。”
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他这件案子没这么简单。
虽然现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名高中生就是杀人凶手，可他隐隐觉得，这些证据都是被人故意留下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到底想要隐藏什么？
男孩的神色依旧非常平静，“那晚，我拿了母亲的钥匙，偷偷进到他们家里想要偷点值钱的东西，没想到被张玉笙撞见，他抓着我说要把我送到警察局，我心里害怕，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杀了他。”
7.
喂父亲吃过晚饭，江河就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他今天给柳依依打了好几个电话，却都无人接听，难不成她在忙着和朋友开生日party？
自从研学回来后，他就发现她有些心神不宁，脸上从未露出过笑容，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一样……她到底怎么了？
母亲回来后就在给父亲做腿部按摩，一边与他闲聊，这时听她说道：“这些个有钱人真不是东西，那个张玉笙，就是咱们县新闻里那个优秀企业家，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呸！就是个禽兽！”
“咋啦？”父亲问。
“我今天在他家里做保洁，好几次瞅见他对自己闺女动手动脚，真是禽兽不如！”
江河霎时间如遭雷劈，身形顿在原地，竟有些站不稳。
他强忍住心里的害怕，不动神色地从母亲衣服里摸出一串钥匙，走出了门。
“下雨呢，带把伞！”母亲叫道。
城市里下起了暴雨。
他全力奔跑在满是积水街道上，重重地摔倒了好几次，又重新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任凭浑身被雨水湿透。
江河脑子里满是在后山遇见柳依依那次的画面。
她有些孤单地站在小木桥上，眼里泛着泪花，白裙子被泥水打湿，像一直被暴雨摧残过的白色蝴蝶。
他忽然明白，那天为什么她想要自己去陪她过生日。
老天你真不公平！江河在心里怒吼，我从小到大已经够衰了啊！我现在只是想早点见到我喜欢的女孩子啊，你为什么还要用这场暴雨来阻拦我！
……
跑了不知道多久，他在一栋高大的别墅前停下，感觉整个肺都快要爆炸开来。
剧烈地喘息着，他颤抖着伸出手，打开了大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呆在了原地。
宽大的客厅中央，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血泊里，衣衫不整的柳依依跪坐在一旁，目光呆滞，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沾着血迹的水果刀。
“对不起江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不敢告诉妈妈……”
“我真的忍受不了了……”
她看了眼门口的江河，嘴里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泪水才开始无声地顺着面庞流下。
江河深深呼吸了几口，神情忽然镇定下来。
他走上前，在女孩身旁蹲下，轻轻把她抱在怀里，直到她瘦弱的身子不再继续颤抖。
“没事的，没事的……”
他轻轻掰开女孩的手指，把那柄水果刀握到自己手里，“现在，你上楼去洗个热水澡，换上一套新衣服，然后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当做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好吗？”
他用衣服擦了擦刀柄，直直地刺入了地上那个男人的心脏，又取下他的Rolex手表，放进了自己口袋。
“是我杀了他，明白吗？”他盯着女孩，问道。
“不……不行！”女孩拼了命地摇头，“不是的……”
“嘘嘘嘘，听我说……”江河按住她肩膀，尽力让她冷静下来，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你知道吗，那天我去那座小桥，也是想从那里跳下去……”
“可是我看到了你，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也没那么糟糕。”
8.
“他朝我扑过来，我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直直刺进了他的心脏……我还拿走了他的手表，就藏在我家的书桌里……”
男孩平静地说着作案的每处细节，年轻警察皱着眉，认真地一字字记录下来。
这时，外门传来敲门声。
一个年轻警察推门进来。
“廖队……”他俯下身，在廖国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廖国栋听完，脸色瞬间大变，震惊中带着一副恍然醒悟的表情。
他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脸庞稚嫩的高中生，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朝他递去。
“我不会抽烟，谢谢。”男孩说，脸上露出疑惑。
廖国栋点点头，自己把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片缭绕的烟雾。
“刚刚，柳依依来自首了，她说继父张玉笙曾强奸她多次，那天是她失手杀了他。”
江河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僵硬，他仍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嘴角却止不住地抽动起来，“那是她瞎说的，这种事怎么可能？你们警察去过现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和她没有半点关联……”
“那天她一直在房间睡觉，根本没下过楼……”
“虽然是继父，但是他也很爱她的……”
他不断地解释着，说出了一大堆看似可信且充分的理由，拼了命地想要把面前的警察说服，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甚至已经考虑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连我都差点着了你的道，”廖国栋轻轻叹了口气，摁灭了烟头，“我们会进一步搜集证据的，如果她所说的属实，你可能会面临包庇犯罪的起诉。”
说完，他拍了拍身旁早已停下笔，一脸惊愕的年轻警察，两人一起往门外走去。
“是我杀了他！我才是杀人犯！”
那个从始至终冷静得如同机器的男孩，在身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