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没费什么劲便送到了。管家一见信封上的笔迹,获知塞巴斯蒂安是从阿什弗德男爵那儿来的,便把他领进一个房间,关照他把信交给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再把信呈给一个背门端坐的男人。确认信送对了地方,塞巴斯蒂安即刻前往毕德曼大道的灰宅。金发贵族说得不错,那宅邸十分好认。不待穿过门厅,信就被送到了一个中年人手中。回程途中,一只藏在偏街上的深灰色猫咪又令塞巴斯蒂安分了神。猫最初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但只消柔声一哄,就欣然钻了出来。他蹲下身。不久它便在爱抚下咕噜咕噜地哼哼起来,脑袋直往他腿上蹭。
“不知道她在家里过得怎么样。”他自言自语着,想起了另一只猫;掌下的这只除了明显是营养不良的流浪儿外,和家里那只黑猫活脱脱是对双胞胎。猫咪扭头望向他,灯笼似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她长得很像你。我真想知道小猫是不是已经生了?”
猫咪喵呜一嗓子作为回答,“唔,我明白...我不过是在担心,那三个家伙可能会发现她,或者更糟糕,对她做些什么...”猫青一块紫一块的死相以及诸多更为血腥的场景掠过脑海,他顿时不寒而栗,“等回到家,我一定要---”倏地闭口不言。察觉到抚摸自己的手渐渐僵住了,猫抗议地哼唧一声。
凡多姆海恩府已经不再是“家”了。他永远也回不去了。为什么他还认为那里是自己的归宿?
“---你见过这个孩子吗?”
“打扰了,先生,您是否知道---”
塞巴斯蒂安瞳孔顷刻间放大了。【别告诉我那是】---他怔怔地把头别过肩,瞄向身后的大街,心里不禁呻吟起来。【真是见了鬼。】回过身,他最后拍拍自己的小伙伴,“请原谅,我一会儿就回来...”
站起身,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大摇大摆横在路中央的二人组,只见两人招呼着过往行人,不住将一张纸伸到他们面前。走近时,他听见一个路人答道,“对不起,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阿格尼谢过离去的路人,扭头恰好看见塞巴斯蒂安。他的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朝这边招手致意,转身对一边的索玛王子说着什么。塞巴斯蒂安还从未见过谁遇到他时会高兴成那样。索玛上下打量执事一番,认出了他,马上雀跃着冲过街向这边跑来;只苦了阿格尼,一路对那些被王子撞得人仰马翻的倒霉鬼道着歉。
睹见他时连声欢叫“塞巴斯蒂安”的兴奋只持续了几秒钟。索玛奔到他身边后,那喜气洋洋的脸转眼便阴沉下来。塞巴斯蒂安颇感好笑地观察着这一过程。(准确来说,是好气又好笑,不过鉴于和印度少年打交道时气恼是常有的情绪,塞巴斯蒂安就把它忽略不计了。)
“说正经的,你们上哪儿去了?”阿格尼匆匆赶上他们时,索玛已经滔滔不绝地责备起来,“夏尔又在哪儿?”
他们会引得旁人注意的,恶魔可不想这样。他朝两名印度人打个手势,快步走向一分钟前他所在的偏街。谢天谢地,他们顺从地跟了上来。然而一旦停住脚跟,索玛又不歇气地开始了审问,“知不知道你们已经整整两个星期不见人影了?你们当时可没交代要出门这么长时间!阿格尼和我都担心死了!”
一种奇异的感情缭绕上心房,刹那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在担心?】
“索玛王子怕你们被绑架了。”阿格尼补充道。想到黑衣执事起码还是自由的,他如释重负地笑笑。
塞巴斯蒂安也微笑着,宛如听闻天方夜谭,尽管他其实是惴惴不安的。【我得诓他们偏离这个思路。假如他们发觉夏尔被拘禁了,一定会想方设法前去营救...这会给我的主人惹上麻烦。】虽然若是夏尔发现救自己的是这两个家伙,玩赏他的表情绝对是一大乐事。恶魔对他们出手对抗自己的情况毫无顾忌;不管怎样,他可是堂堂恶魔呀---即便赌上阿格尼神赐的右手,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他。
“哼,我才不怎么担心你呢,但我很怀疑夏尔能不能照看好自己...”索玛把一张纸凑到塞巴斯蒂安鼻尖下,“我还画了一幅肖像帮助寻找他!”
塞巴斯蒂安接过那张纸,朝它耸耸眉。那是一幅蜡笔画,索玛还贴心地在上方备注“小矮子夏尔”,用箭头标识起来。他猜自己还真得感谢那备注;即便是他,也无法从画中辨认出夏尔的影子。【可见索玛王子的画技在搜寻米娜之后并没有多大进步。】不过,设想一下夏尔看到这幅速写时目瞪口呆的脸,想不笑出声来还是太难了。
他把纸折起来塞进外套。“嘿!”索玛抗议起来,“我们还需要这个,没有它我们怎么去找...”
“你们已经找到了我。”塞巴斯蒂安打断了索玛的喋喋不休,“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少爷在哪儿?”
逮住活蹦乱跳的印度人不再吭声的间隔,他继而娓娓劝说,“少爷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正隐匿身份展开调查。如果你们继续吸引别人注意少爷的存在,就会危及他的生命安全。请立刻停止这种行为,这对少爷非常重要,所以你们已经不需要这张肖像了。”【而且这又算是哪门子肖像啊。】“了解?”
阿格尼马上点头同意;满心欣慰的塞巴斯蒂安起码可以断言,这位执事是个聪明人(即便他宁可不去动辄试探此人的机敏)。现在不好对付的就是索玛了;要知道,他骡子般的倔脾气甚至偶尔可与夏尔分庭抗礼。
出人意料,沉默了半晌,索玛笃了笃下巴,“如果这对夏尔很危险,我们会住手的。不过你可一定要保护好夏尔,明白了吗?”少年转向他的执事,手一挥直指大街另一头,嚷嚷道,“那儿有家糖果店!我们去逛逛吧!”倏忽间他又想起了什么,扭头瞟向塞巴斯蒂安,“哦,对了!我下棋赢过阿格尼了,记得告诉夏尔,回家后我等着和他接着下!”
丢下一句“再见了,塞巴斯蒂安”,索玛一蹦一跳地跑远了,丢下呆若木鸡的塞巴斯蒂安---【阿格尼大约是故意输给他的吧?】阿格尼踌躇片刻,见塞巴斯蒂安正疑虑地打量着自己,终于开口了。
“你至始至终把夏尔大人照顾得很好,我对此完全放心,但是...身为你的友人,我请你也要保重自己。看得出有什么正困扰着你...要是你愿意告诉我,我将洗耳恭听。”
“快来呀,阿格尼!”索玛的吆喝从远处飘来。阿格尼只好以潦草一笑告别了塞巴斯蒂安,拔腿追上少年。
“索玛王子,请等等!”
一如往常,塞巴斯蒂安懵头懵脑地呆望着二人组离去的背影。转眼间,原地又只剩下他一人。他茫然地把一只手搁在胸口。火烧火燎的苦楚一曲九折,攀附上心脏,盘踞在胃里蠢蠢欲动。这是某种他鲜少吞咽的情绪;甚至可以说,堪忍此等感情的重负,还是平生第一次。
愧怍。为何他会深深地感到...愧怍?
“你至始至终把夏尔大人照顾得很好,我对此完全放心。”
“我很怀疑夏尔能不能照看好自己...你可一定要保护好他!”
索玛和阿格尼的话语在脑海中余音不绝,那隐隐作祟的愧疚一发不可收拾,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他的心头仿佛苏醒了一只毛发泵张的饿兽。颓丧地往墙上一靠,他向苍穹仰起头,阖上双目,手依然捂住胃部。
这太荒谬了。恶魔生来不孚信任。恶魔生来不明悔恨。恶魔生来不知怜惜。既然如此,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会痛感自己犯下了背叛那孩子的罪过?
他的眼睛霍地睁开一条缝,在午后的艳阳里黯然闪耀着红色光泽。咪呜声传入耳畔,他朝脚下看去。那只灰猫又回来了,缠绕在他的脚踝上撒着娇。他轻叹一口气,俯身抱它起来。当他温柔地搔着猫耳朵后面的毛发时,猫咪惬意得呜呜直叫。令他怦然心动的,绝不仅是他们慵媚的体态和软乎乎的爪子...塞巴斯蒂安羡慕猫,因为他们是自己意志的主宰,不需要主人指手画脚。【好吧,恶魔实际上也是不需要主人的...但一味诈取灵魂是不行的;你的声誉也会随之降低。再说了,即便是头脑顽固的老骨头也已经意识到了,若是把人类灭了种,我们自身也会陷入无休无止的饥荒中。】恶魔的唇上掠过一丝苦笑。【换而言之,把契约过程称作“定量配给”似乎也没错。】
“没有主人要操心,你真是幸运呢。”塞巴斯蒂安提醒怀里哼唧不住的猫咪。他扯出怀表,忖度着自己是不是已经落后于日程了。阳光映得表壳铮亮,金色的光斑荡漾在他身边的砖墙上,逗得猫探身直望墙上拍打。飞速确认一下时间,恶魔斜觑向天空。【今天太阳真大...我想...】他的瞳仁忽然扩张。
“奥尔根廷今天送不了信。”
“我已经许久没被一只恶魔伤到过了。”
“这儿有两处刺伤,就在脖子上。”
【我是个笨蛋。】塞巴斯蒂安闭上眼,空出来的那只手以掌掩面。【要么就是作为恶魔的知觉衰弱了。】这两种情况对他而言都是无稽之谈,但他又怎会忽视了所有这些蛛丝马迹呢?想到自己居然到现在才勃然醒悟,塞巴斯蒂安懊恼得直切齿。如果这就是他与之搏弈的敌手...然而,只要事出有因,即便要亵渎神明也在所不惜,塞巴斯蒂安就是这样的狠辣角色;面对奥尔根廷之流,纵使传说再怎么沸沸扬扬,也是毫无例外。
纵使传说再怎么沸沸扬扬...
一片阴翳飘上深红色的双眼,将瞳色扭曲成近乎发黑的暗赭;光天化日之下,一缕寒意竟悄然溜下了脊梁骨。【做个了断,越快越好。】就在此时,一阵灼痛电光火石般在胸口砰然燎烧开来。他的视线移至下方,不禁颦起眉---透过手套,契约印正闪耀着隐隐辉光。
“很抱歉,我该回去了。”他向流浪猫呢喃着,轻轻把她放回地上。此次契约印的激活与其说是一次正式的召唤,反倒更像是偶然触发。没有第二波警告传来,好歹令他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我得抓紧了。】最后拍拍猫,(“下次再到伦敦时我会来找你的,好么?”)一转身的工夫,恶魔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唯留下猫咪迷惑得喵喵直叫,张头探脑地四下寻觅她的新朋友。
执事箭速穿过人群,毫不费力地把其他行人远远甩在身后,尽管他的心思还在别处神游。那个召唤...有些异样。况且,为什么至今他仍无法正常感应到那颗与自己相连的灵魂?他所知的全部,就是他依旧与一颗持有自己标记的灵魂羁系在一起;然而羁绊本身却...并不明朗,如果这种状态存在的话。他的主人和夏尔拥有的是同一单契约,这样一来---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跃入脑海。上一任主人的契约,按照那个男孩的说法,到“我达成目标之时”便会终止。既然阿什弗德大人也一样,他们的契约待得政变成功就要失效了。沉淀着葡萄酒色泽的眼中,此刻更被饥渴燿燃得炽红发亮。【不知我的主人有没有意识到这点?】
数声狞笑泛胸而出,引得身边路人射来几束怪异的眼光,不过恶魔已全不放在心上了。他只想着怎样才能快些回府,逃离这宛若业火焚身般折磨着他的罪恶感。
踏入关押夏尔的地牢,塞巴斯蒂安首先注意到的,是所有的火把都熄灭了,牢内一派深不见底的漆黑。【奇怪...】他一手端平盛有食物的托盘,另一手取下第一只火把查看一番。鲜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烁烁。【明明还能多烧些时候的...】
他沿着石阶缓步而下,所经之处火焰渐次复燃。黑暗中视物也能纤毫毕现的双眼定睛望向男孩的牢房。夏尔仍旧紧闭着眼,摊仰在地上。这孩子睡着了吗?塞巴斯蒂安猜测道,打量着他。【没有,他的呼吸并不均匀。那么他就是在装睡了...】
手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塞巴斯蒂安重新点燃了墙上的蜡烛。光明潮水般洗刷过牢房地面,阴影挤挤压压地退败下来,夏尔皮肤上斑斑点点的淤伤也在亮处一览无余。
恶魔就近放下手里的托盘,拾起之前摆着的那只;托盘空了。这是个好现象:塞巴斯蒂安可不想对男孩采取灌喂的手段以保证他进食。
胸中混杂着仓皇以及因自己做不到泰然自若而噬咬起来的丝丝懊恼,塞巴斯蒂安业已转身准备离开。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塞巴斯蒂安。”
恶魔怔住了。【这是我从那以后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他强行板起脸来,换上他能装出的最淡漠缥缈的表情,目光越过肩瞟向身后,“什么事,夏尔?”说话要慎重。他再也不能犯下错称男孩为“少爷”的失误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脱口而出,夏尔浑身一哆嗦,仿佛遭到当头重击。在与恶魔相处的岁月里,塞巴斯蒂安从未对他直呼本名。【不过,既然他不再把我视为主人,我也不该对他报什么指望,】他满心酸楚地思忖着。梗着脖子枯望着塞巴斯蒂安时,夏尔终于发觉,自己之前还是没有充分认识恶魔究竟高挑到了何等地步。
那些故往尊严残存的散金碎银,过去两人竞争支配权的破碎记忆,现下又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夏尔抖抖索索地站起身,决意起码要缩小些他们间悬殊的高度差,向恶魔发起挑战。塞巴斯蒂安兴许察觉到了这一意图,他彻底回过身来正面男孩,熟悉的饱含讥讽的微笑在唇角明明灭灭。他们的对视就这般僵持着,哪一方都无心退却。塞巴斯蒂安的神情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夏尔真希望自己能知道恶魔在想些什么。
其实,目睹夏尔的举动,塞巴斯蒂安的心底不禁掠过的是一阵小小的释然。【获知他的意志没有被完全击垮还是令人欣慰的。】这敢于睥睨众生的意志,恶魔一眼过后就再也移不开视线;这吸引他游离栖身的地狱深渊的意志,而今犹然矗立不倒。他看出夏尔没想好该接上什么话,于是决定率先打破沉默。
“话说回来---”他差点咬着舌头才憋回那声“少爷”,“我发现下边所有的火把都熄灭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奥尔根廷早些时候下来过,”夏尔倔强地挑起下巴回答,“来跟我谈谈。”
“奥尔根廷来过了?”错愕中,塞巴斯蒂安重复着。主人的叮嘱在脑中回荡,“永远,永远别让奥尔根廷靠近那个小鬼。”即便当初并不清楚其真实面目,塞巴斯蒂安仅凭直觉,也深知要保护夏尔远离此人,“他来做了什么?”
“你还需要在乎这个?”夏尔苦涩地回嘴道。
塞巴斯蒂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一缕稍纵即逝的古怪神色打脸上闪过,快到夏尔深信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我确实不在乎。”沉吟良久,执事还是这般答道。夏尔一怵---恶魔的指尖拎起他的下颔,将脸扭过来,细细检查着。
【正如我料想的一样...】塞巴斯蒂安暗想着,立刻发现男孩面颊上的凝血不翼而飞了。看见斑斑血迹与点点污垢间清晰可见的泪痕,翻腾着的不适如火花般再度跳跃起来,虽说即使这孩子哭了,这也不关他什么事。没错,与他完全无关。他把夏尔的头提得高些,确认喉头上并无咬痕,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夏尔愤愤地挣脱了他,令执事吃了一惊。那一刹那,恍惚间他们似乎又置身于主宅当中,再度以主仆身份两相对峙。“不要碰我!”
暗朱色的眸子又一次在他脸上聚焦,“就随你心愿吧。”塞巴斯蒂安说着,松开了手,“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克莱伦斯·达林顿是什么人?”
夏尔诧异地瞪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犹如闪电顷刻而过,恶魔探出一只裹着手套的手,猛地把他夯到墙上。遍体鳞伤的身体在狠狠撞击下轰鸣作响,夏尔忍不住疼得呻吟起来,可那只袭来的铁爪依旧紧掐着他的颈骨,毫不留情地将他钉在壁上。塞巴斯蒂安俯身贴近他,双眼燿燿闪烁着恶魔独有的焰光。“你似乎忘记我是谁了,小东西。”
“叛徒?”夏尔把话啐回去。若是他行将赴死,恶魔最好能赶在他吓破胆之前动手。
“你的看守。你现在可是瓮中之鳖了,少爷...说,别逼我教你开口。”一丝冷笑拉扯开恶魔的薄唇,露出他正用以抻平另一只手套的獠牙,“关于我榨取口供的手段,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夏尔直愣愣地仰视着塞巴斯蒂安深红的瞳仁,那眼中除了迫不及待要大开杀戒的欲求与焦灼翻滚的饥饿感,任何人性未泯的情绪都被摒弃在外了。往昔里他曾无数次目击这样的眼神,但都是从塞巴斯蒂安的身侧,那时他还在对某些大祸临头的家伙的厄运作壁上观。现在轮到他直面此等叫人毛骨悚然的逼视了,而这样的目光,他也仅仅在他们相遇的那天有幸亲睹---在举头凝望那张故作吟笑的脸时;即便如此,那脸上施虐的确信也是冲着他们周围的渣滓而去的,绝不是针对着自己的主人。塞巴斯蒂安方才的话中,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是年幼的伯爵已被那咄咄目光吓得魂飞魂散,顾不上定神分辨了。
“克莱伦斯·达林顿...达林顿子爵?”夏尔终于接话了,“据我所知,他在大英军队里军衔很高...你怎么会听说这个人?我们和他们那边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他貌似是阿什弗德大人军校期间的好友。”塞巴斯蒂安答道,危机四伏的光芒从眼中徐徐退散了。压迫着夏尔胸腔的重量轻了下去,塞巴斯蒂安撤回手,活动一下腕部。
夏尔凝眉思索着。【阿什弗德家制造武器...兰德尔·阿什弗德又有个军队里的朋友...】“我懂了!”忽然他惊呼起来。然而枯干的喉咙在殚力良久后终于发出了抗议,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此话怎讲?”
“这就真相大白了...冯·巴雷特家族在上流社会财权并重,但他们还需要武力支持---这就是阿什弗德的任务了!他与军界高层有交情,又能提供装备!”推断到这里,夏尔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谋划相当周全。”塞巴斯蒂安深思着。
“没错,比我料想的成熟得多...他们推进的程度想必已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了。我得警告苏格兰场,还有女王陛下!陛下正处于生死关头!塞巴斯蒂安,快去---“
“---去干什么,少爷?我已经再不是你的了,你不能对我颐指气使。”恶魔朝他挑起眉,“感谢你回答我的问题。我的话说完了。”他弯腰捡起之前抛下的托盘。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叫我少爷?”夏尔质问道。看见恶魔瞥向他的眼中写满的震惊,他不由纳罕。【说这话时他有没有动脑子啊?为什么还要用那个称谓叫我?】
须臾间,假惺惺的笑容又浮上塞巴斯蒂安的面孔,他飞速纠正说法,“习惯而已。我失言了。”
“我还以为你从不失言。”夏尔向离去的恶魔喊道。
塞巴斯蒂安回头乜斜他一眼,“不要自作多情,夏尔。逝去之物---”
“将永不复还,”男孩补充道,眯起双目,“我明白。”
“你能记住自然最好。”出门的一路上,恶魔都可以感知到那双蓝睛全神贯注凝视他的目光。【而我,最好也要牢牢记住。】
他心乱如麻地沿着走廊大步走开去。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落回了共同推理案情的老套路中,仿佛一切还未天翻地覆。【凡多姆海恩的家主组织线索的速度和我预计的一样快呢。】
塞巴斯蒂安在沉思中陷得太深,几乎没注意到走廊远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影步出门外。不过,来人刚一开口,他便猝然惊醒了。
“哎呀,这不是恶魔先生吗...”
塞巴斯蒂安猛地昂起头,瞬间进入警备状态。【奥尔根廷...】 赭红色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写满无辜的冰蓝眸子眨巴着回望向他,“你对我的敌意陡增了几个层次,是我多心了么,塞巴斯蒂安?我做错了什么,要遭此对待?”
“你方才去找少爷---找夏尔,存的是什么心?”塞巴斯蒂安正色道。
“我对一个人类小鬼能存什么心?”奥尔根廷挑起一侧眉,回敬一句,“要打发时间,更棒的消遣有得是...”
“我的主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囚犯和一只吸血鬼待在一起,是不会很愉快的。”塞巴斯蒂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咬了那孩子吗?”
奥尔根廷纵声大笑,“哈!红脑袋可是怕极了我;就让他嘟嘟囔囔地发牢骚去吧,反正他什么也管不着。”他的眼神又定在恶魔身上,满脸逞心如意地笑得更欢了,利齿凶险地闪闪发亮。一道颇感兴趣的光芒掠过冰蓝的瞳孔。“这么说,你知道我的秘密了,嗯?我正好奇着,你到底还要琢磨多久...我原以为恶魔应该很机灵的呢...”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走运,竟然撞上了一只。”塞巴斯蒂安的双目又眯紧了,“我还以为你们一族早就在一个多世纪前的肃清中被歼灭了。”
“大部分而已,恶魔,并不是全部...我们一些族人在人类的扫荡中成功躲开了他们的耳目...不过,现在这都不算什么了。”奥尔根廷耸耸肩,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他。塞巴斯蒂安朝后跳避,但奥尔根廷的身手快得惊人,一把抓住塞巴斯蒂安砰地摁在墙上。恶魔极力抗争,但奥尔根廷刚才不知怎的把他的一只手臂箍到了身后,现在那只胳膊压在后背与墙壁间脱不出来;另一只手则被死死抵在头旁边的墙上。这样一来,两人便像跳着一组滑稽的舞步般僵持起来。
更要命的是,在两人较劲当中,塞巴斯蒂安又被先前吸血鬼现身时他曾两度体会的异样的怠倦捕住了。气力迅速流逝间,他的躯体好像变沉了,动作也凝滞了。眼睑扑闪一下,又扑闪一下,试图驱走即将裹袭他的密不透风的疲乏。
“放一百个心吧,恶魔,你不必担心我会动那男孩,”奥尔根廷瓮声瓮气地低声道。瞧那近乎戏谑的冷笑,欣赏塞巴斯蒂安为保持清醒作出的努力时,他显然乐在其中。“我看得出你为什么选择了他。”一根细长的指爪探出来,在恶魔的颧骨上豁开一道口子。血珠子噌地冒出来溢满了伤口,几欲滑下恶魔苍白的面颊。“他倒是可以派上些用场---”
“那个男孩的灵魂是我的!”塞巴斯蒂安咬牙切齿地嘶吼着,使出全身力气向前猛冲,想挣脱出来。奥尔根廷一时没有防备;但下一秒恶魔又被扳回了墙上。暴怒中,暗红色眼瞳熊熊燃烧着,即便在光线充足的走廊里,那鬼魅的芒亮仍光焰炙人。由于怒火中烧,比人类尖利百倍的犬齿也赫然展露出来---奥尔根廷立马意识到,恶魔就要再度现出真实面目了。【这就有点意思了...】
“已经不再是你的了,”吸血鬼淡淡向他宣布,凝视着那深红的眼里陡然升起的狂躁与沮丧,“话说回来,我拿一颗灵魂有什么用?等我办完事后,剩下的东西你怎么处理都行嘛。”塞巴斯蒂安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怒吼,那是一头猛虎的厉啸,警告其他动物远离它的猎物。奥尔根廷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不干?啧啧,那就只能委屈你来替下他了。我今早就警告过你了...”鲜血终于从恶魔的伤口中泉涌而下,吸血鬼的每一处感官都被这弥漫的浓烈芬芳撩逗着。
塞巴斯蒂安憎恶地一缩---吸血鬼伏身舔舐着他脸上蜿蜒的血流。“嗯~~”奥尔根廷美美地哼着,“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从我发现伦敦城里有只恶魔起,我就在等了。】
他还需要争取一些逃脱的时间。【我得拖住他。】“这么说这一系列袭击背后的犯人就是你。”【第一次去见葬仪屋时,我就该意识到的...但是我对他们早已灭绝的事太深信不疑了。真是蠢透了...我快变得和人类一样软弱可悲了。】
“正是。”奥尔根廷把调子拖得老长,看着塞巴斯蒂安脸上的抓伤在自己眼皮底下愈合了。【像这样的小伤好得很快呀。】“我必须承认,他们根本填不饱肚子。但人类已经算是容易捕获的猎物了...身为恶魔,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令我不解的是,”塞巴斯蒂安口吻异常冷静,辨不出一丝困在墙壁和一只吸血鬼间该有的窘态,“他们居然没有一个想到要反抗...”
“你该好好研究一下自家历史,恶魔。吸血鬼能在周身小范围内构建可造成麻痹的结界。事实上,我猜你现在就能感受到它的效力了吧...”塞巴斯蒂安看见奥尔根廷染血的尖牙熠熠反光,那上面沾的都是他的血,“反抗也是枉然...虽然公道地讲,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为什么...盯上了我?”塞巴斯蒂安勉强蹦出几个字。喘息越来越艰难了。
“喏,我和文森特搭档后,红脑袋就想找个老练的执事...我提及自己在市内感应到了一只恶魔的存在,他们便敲定了你。操纵人类真是易如反掌,你难道不这么认为么?简直没法看得起他们...当然,想要只恶魔待在附近,我也有自己的理由。”奥尔根廷的舌尖在下唇上游移,“人血很不错,但是恶魔血才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啊。”
塞巴斯蒂安朝后仰去,想远离吸血鬼身上扑鼻的腥臭,收到的效果却仅是把头磕在了墙上。平心而论,这个男人比格雷尔还令人发指,而要战胜他,似乎也更为艰巨。
奥尔根廷凑得更近了,直到鼻尖几乎与塞巴斯蒂安相碰,“吓坏了吧,恶魔?我们一族很久以前就知道怎么驯养你们了...尽管我得说,比起人类,你们实在是烈性子的猎物。”
准确来讲,他没有被吓坏...然而胃里那阵无可抵赖的翻江倒海,用恐惧来形容却很为合适。在漫长的生命中,塞巴斯蒂安还从未遭遇过吸血鬼,可他耳闻过他们的传说---没有一个带有两族间友好关系的指向。
起初恶魔的数量远多过涉足人类社会的吸血鬼,故都还相安无事。他们数目过少,不足以影响恶魔的猎食,也不具有能使自己值得被猎食的灵魂。
但是,在种族繁衍壮大后,他们就成了一种威胁。不论恶魔还是吸血鬼,首选猎物都是一样的:人类。于是当两方都嗜血难耐时,争端便演变成了暴力冲突。塞巴斯蒂安听说过,有些倒霉的恶魔落入吸血鬼手中,沦落到供人把玩、任人宰割的境地,比宠物好不到哪儿去。
突然,人类全军奋起,以一场大清洗结束了争斗;一阵狂热席卷全球,凡被认定是吸血鬼的生物,不分无辜,统统处决。恶魔在地狱里幸灾乐祸地观赏着敌族的没落,顺带饱食一顿屠杀中被殃及者的灵魂。
就这样,吸血鬼销声匿迹了,只有传说和两族间的刻骨深仇经久流传。
塞巴斯蒂安·米迦利斯害怕了吗?
兴许吧。
至少他得坦言,自己忧惶起来了。目前的形势,比他此次响应召唤以来面临过的人类黑道或死神的夹击都要严峻得多。【如果我能打破麻痹就好了...这样还可与他一战。】深红色的眼睛恨得直发亮。
“聊了这么久,我有点累了。”奥尔根廷说着,故意小小地打个呵欠让恶魔看看自己的利齿,“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一声咆哮是唯一的回答。“既然如此...”
吸血鬼探出一根指爪撕开塞巴斯蒂安的衣领,露出脖颈,玩味着恶魔眼中暴怒和惊愕错杂的神色---【是不是还有一闪而过的悚惧?】塞巴斯蒂安徒劳地挣扎着,然而他已经困在结界中太长时间了。锋利的犬齿刺穿肌肉深深钻下去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了。一阵剧痛触电般流经全身,疼得他身子一弹,被奥尔根廷攥紧的手微微抽搐着。
奥尔根廷啜吸起来时,他倒抽一口冷气。好累啊...力量随生命之血汩汩流出的同时,睡意好像在向他招手。他的双眼不再是暗红色的了,而是一种黯淡发灰的钝红,直到睫毛颤栗着覆盖下来。
感到昏厥过去的恶魔瘫软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吸血鬼开始了他的盛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