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你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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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琦已经站在这栋建筑物的最顶层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平时最喜欢的碎花连衣裙,长卷发松松垮垮地在肩后挽着。她身上除了手机和钱包再没带什么多余的东西,不过等会儿,她就要把手机放在天台上,自己跳下去了,为了拖延别人确认她身份的时间。

她给爸妈都发了同样的短信,要他们照顾好自己,女儿在这边一切都好。短信显示发送成功后,她把手机摆在旁边,自己扶着墙壁,跨了上去。

这墙设计的这么矮,不会就是为了方便自杀的人吧?她这么想着,没有任何惧色地张开手臂,因为没有了双手的保护,整个身子更加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跳吧,跳完就不会怕了。她安慰自己,闭上眼睛,试着身体慢慢向前倾,失重感一点点加强。

她脚边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爸妈吗?如果是的话,她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们会回什么,肯定又是叫她不要担心他们的身体,那边也一切都好,要她好好工作之类的。他们还不知道,她昨天就把工作给辞了,像个大老板一样,大摇大摆地把辞职书甩到领导桌上,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走出公司。

看一看吧?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即使猜得到内容,但那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能看到的最后的温暖祝福了,而且还是自己父母的,她的孝顺促使她先乖乖地走下来。她拍了拍因为扶墙而沾了点灰尘的手,滑开了手机,可是里面,并不是爸妈的短信。

“别忘了你要做的事。”

来自陌生电话号码发来的信息。我要做的事?莫琦回忆着发生过的事,在发现男朋友劈腿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把捉奸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已经让他得到了应有的教训,在同事第N次刁难她后她终于当着同事面发作,然后第二天就辞了职,还有家里的猫已经找理由让邻居帮忙养几天,不过再过会儿,邻居可能要一直养下去了,还有这个月的房租也交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欠任何人的了。

可是仍然有陌生电话号码提醒她,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或许是别人发错了吧,她不想管这件事,便再次踏上最高处,她像刚刚那样把双手打开,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上一次那么洒脱了,那个念头一直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别忘了你要做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事?她越是努力地想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就越是被这个念头占据上风,就像是一直有人在敲门,她拼命地抵住门,可是敲门的力度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为了不让那扇门被敲烂,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打开门。她又顺着墙爬下来,认命地拿起手机,按下键盘:

“我忘了做什么事?”

“去步行街的花巷咖啡馆点杯咖啡等一个人。”短信回复的倒是很快。

“我为什么要去那等人?”

这次没有回复了。她等了几分钟,突然就放弃了疑问,自己本来就是马上要死的人了,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如果那真是她未完成的事,照着他的话去做就是了。她从天台上走下来,在楼底下打了一辆车,师傅把车停在步行街路口就放她下来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直接让师傅开进去,人实在是太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好像总是喜欢扎堆往人多的地方凑,这样人就越来越多,人群拥挤,互相推搡,每个人呼出的空气还未完全被稀释掉就又跑到了另一个人的鼻子里,这真叫她难受。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扎进了人群里,眼睛不时看看旁边的店,花巷咖啡馆,她确定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可她还是没看到这几个字。她掏出手机准备再确认一遍,却发现又多了一条新的短信。

“在前方五十米处左拐。”

左拐,难道还要拐进去才能看见吗?可那个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一直在监视着她?她有些不安地四周张望着,全是人,根本没办法发现到底有谁在跟踪她。不管了,还是先过去吧,说不定她要等的人就是他呢。

她按照指示有些忐忑地往前走,因为她有些拿不准五十米到底是多远的距离,好在前方就只有一个左拐处,她拐了进去,里面的人没有外面那么多,像是被人遗忘的一小块地方,里面空旷的让人有些害怕。没走多远,她就看到了“花巷咖啡馆”这几个字,印在一块绿色的板子上,玻璃门上挂着一块“正在营业”的木板。她推开门走进去,这个地方奇小,只有两个桌子,三十多岁左右的老板正趴在柜台上看电视剧。

一进门门上的风铃就响动了,老板抬头看她,富含胶原蛋白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脸。

“需要点什么?”

“我,我来这里等个人。”

“哦,那就请坐在那边吧。”

点杯咖啡,心里有个声音这么对她说着。

“我还要点一杯咖啡。”

老板拿出菜单,依旧是笑眯眯地问她要喝什么。

在以前,她几乎很少喝咖啡,因为工作的关系,她经常是忙的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回家就像个死人一样瘫在床上,更别说来这种悠闲的地方了。她有些迷茫地看着那一排名字,随口叫了声“卡布奇诺”,她记得以前在电视上听到过这个名词。

老板笑着答应,让她先坐下,咖啡马上就好。她选了最靠里的位置坐下,打量四周。虽然店面比较小,但装修得还算整洁,墙面上贴了淡黄色木质花纹的墙纸,餐桌上铺了红色格子的餐布,上面还压着一块玻璃。

她无聊地朝老板那边望去,柜台上一大堆不知名的瓶瓶罐罐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听到不时有水龙头打开放水的声音。正无聊着,进来了一对情侣,看上去应该是处在热恋期的那种,她好奇地看着他们,不自觉地把他们和以前的自己比较。

那时候莫琦和男朋友刚谈恋爱的时候,也是像这样,两手紧扣,跟长在对方身上似的,一刻也不愿分开。那对情侣牵着手一起看菜单,女生用手划过那一排排名字,

“你想喝什么啊?”

“我都可以啊。”

“那我点一个你喜欢的吧。”

“为什么,你不点你自己喜欢的吗?”

“你点我喜欢的啊,然后我们交换喝。”

莫琦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谈恋爱的人怎么都这么幼稚,自己点自己喜欢的不就好了吗。

“好,我就点你喜欢的。”

莫琦不笑了,因为有人会陪女生一起幼稚。她心里小小地“切”了一声,把这看作是谈恋爱的矫情。

两对情侣背对着她坐下,刚进来的时候还没发现,现在她能看到他们两人背后都印着同样的卡通图片,原来他们穿的是情侣装。

他们感情真的很好啊,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了。

女生想要去看男生的手机,男生不给,女生开始抢,男生把手机揣到兜里,用手堵住,整个人缩成一团。女生没办法拿到,就抱住他身子挠他痒痒。

“给不给?”

“不给。”

“为什么不给我?”

“就是不给。”

“你手机里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没有。”

“你有跟其他女生搭讪?”

“没有,她先找我的……”

男生不小心说漏了嘴,莫琦静静地看着这场好戏。老板把咖啡端了上来,正好,她有些渴了,猛地大灌了一口,因为温度太烫,她不小心喷了出来。

“咳咳……”

桌上被喷得到处都是,她赶紧用纸擦干,脸因为尴尬瞬间变得通红,不过还好,那对情侣没有回头看她。

“所以你是在有女朋友的前提下还到处勾搭其他女生咯?”

“我没有啊。”男生刻意压低了嗓音。

“那别的女生一搭讪你你就要回她吗?”

“不回总是不礼貌吧?”

“哼!”

女生不理男生了,她把身子一直往墙角里缩,极力避开与男生的肢体接触,男生虽然烦躁,但也小心地靠过去,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衣服。好像不管站在谁的立场,自己都是没有错的,但在莫琦这个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场由几粒灰尘式的火药引起的小型爆炸,像谈恋爱一定会出现的状况,那两个人都把表达出来的东西扩大化了。

莫琦有些得意地把嘴靠近咖啡杯,如果再谈恋爱,她肯定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咖啡入口,她终于尝清楚了,舌头上的味蕾慢慢地传递苦感,她不理解,为什么人们都要花钱买这样一种不是那么美妙的味道,如果喜欢吃苦,那吃苦瓜不是更健康吗?

那对情侣还在小声地闹着别扭,她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那个人还真慢,自己进来起码都过了三十分钟了,还没来。她又主动给那个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那个人还没来吗?”

她一直紧盯着黑色屏幕,可是没有它亮起来。她突然想起,除了公司里的人,好像很久没有人找过她了。她主动滑开手机,里面给她发短信和打电话最多的联系人就是快递员和10086,爸妈到现在也没回她的短信。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期待手机里的未读消息,因为她知道没有她在意的事情联络她,公司里的消息她也是应付式的统一回复“收到”。以前的朋友也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是因为真忙还是真的忘记了,反正曾经约好要做一辈子朋友的人,后来就再也没联系过。

她又主动喝了一口咖啡,真奇怪,这一次竟然是甜的了。那对情侣好像要走了,不知道他们吵完了没有,结果怎么样,莫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咖啡店,男生小心地拉住女生的手,女生也没有拒绝。

看起来应该是和好了吧,莫琦伸了个懒腰,她不在乎,反正最后大部分都要吵架分手的,或许情节还会更恶劣一点,就像她一样。这不是她的恶毒诅咒,这是她看了太多残酷现实而麻木认为的爱情规律。

她的眼皮好像越来越沉了,真是奇怪,还会有喝咖啡犯困的人。反正自己是打算自杀的人,她也不管这样做安不安全,直接抛开了全部的戒心和防备,大大方方地趴在桌上睡起来。她给自己的理由是,睡一觉后,那个等的人或许就会来了。

柜台前的老板悄悄地放起了歌,通过那台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老旧二手音响缓缓流出,是柔美的钢琴曲,声音不大,正好可以溜进睡着的人的梦里。

感觉四周好像变冷了,莫琦的本能极不情愿地把自己唤醒,她揉揉眼睛睁开,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咽了咽口水,想发出点什么声音,但是嗓子有点哑。

“老板,几点了?”

“你醒了啊?”

“我这是睡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你睡了多久,不过现在已经七点半了。”

“那么晚了啊,那个人应该不会来了吧。”

“应该是。”

“那我还是先走了吧。”她掏出钱包,“老板,咖啡多少钱。”

“十八。”

她掏出刚好十八块钱放在老板手上后,正准备离开。

“等等。”

“啊?”

“这是给你的。”

老板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包好的蛋糕交给她。

“可是,我没有要蛋糕啊。”

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个是我在你睡着时做的蛋糕,本来打算放进柜子里当样品的,可是你看,”他指了指透明盒子里的蛋糕,“这里被我不小心烤焦了,已经不能再当样品了,也不好拿出去卖,我又不喜欢吃蛋糕,放在我这里最后也是要坏的,所以我想,就送给你吧。”

“这样啊。”她的大脑被老板那一大串话给填满了,迷迷糊糊地接过了蛋糕,“谢谢啊。”

“慢走哦。”

她提着蛋糕走出咖啡店,步行街上的店面都开了灯,整个夜晚没有那么暗了,她吸了几口带点寒意的空气,突然想到,做蛋糕的人不喜欢吃蛋糕?有点新鲜。不过后来想想自己,又觉得可以理解了,辞职前做的那份工作她不也一直都不喜欢吗?原来大家都一样,都在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她本打算还回到那个天台去,可是一想到现在天已经很晚了,就算自杀也没有白天那样引人注目,而且虽然刚睡醒,但好像没有睡够的样子,身体还是很累,最重要的是,她手里多出来的这个蛋糕,如果明天她就会自杀,那么这无疑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礼物,她不想浪费这个专门为她而来的东西,哪怕只是被烤焦顺手送给她的。

她走到自己租的房子前,手中的钥匙还能打开这个门,她交了房租,这个地方还愿意为她多停留几天,做她暂时的避风港。

一进客厅,她就把自己的身子塞到沙发里,又用毯子包住,这是她觉得最舒服最有安全感的姿势了。她把蛋糕隔着毯子放在自己的腿上,尽量不弄坏包装盒地打开它,里面掉落了一个透明的叉子,她拿起叉子,首先就把那一块焦的地方挖下来,塞里嘴里,她想让蛋糕知道,哪怕它变不好看了,口味变差了,她也不会嫌弃地将它一口吃掉。

烤焦的那一块刚入嘴,她就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本该是糊掉的味道竟然带有一丝丝甜,她继续尝下去,原来是巧克力。她记得她上一次吃巧克力还是在初中吧,那时候同桌是个家里很有钱的人,每天都会带很多进口的巧克力分给同学们吃,作为同桌的她自然是分的最多的,所以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味道。而现在嘴里慢慢融化的香甜,就跟那个味道一模一样。可是老板为什么要骗她说这是烤焦的呢?蛋糕的表面看起来跟一个刚出炉的蛋糕胚没什么区别,上面没有抹奶油和任何的装饰物。她继续深挖下去,底下竟然有一层厚厚的奶油,她戳了戳奶油,发现它之所以这么厚,是因为里面还混杂着许多水果。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挖了一大块塞进嘴里,水果的清香和奶油的甜蜜再加上蛋糕的松软在她的齿间绽放,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味蕾,这一口里的内容如此充实,让她有些觉得自己像个偷蛋糕的贼。老板会不会把蛋糕给她拿错了,这么好的蛋糕怎么会无缘无故给她呢?

虽然内心已经充满了问号和心虚,但她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她真的像个偷蛋糕的贼一样狼吞虎咽着,生怕被老板发现后,追到她家里来问她要回这个蛋糕。因为吃得太快了,她不小心噎到了,喉咙里本能地渴望水,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了。泪珠顺着五官滑进了正在咀嚼的嘴巴里,她尝到了一点苦涩,混合在香甜的蛋糕里,很快就没了踪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搞不清楚是压抑太久了还是太久没享受过这么美好的东西了。她的味觉贪婪地想要更多的蛋糕,她的泪腺却又不停地产出更多的泪水。蛋糕只剩五分之二了,她决定休息一下,去喝口水,毕竟真的太噎了,她也不想这么快就把它全吃完。

因为饮水机在餐厅,所以她不得不离开已经被自己的身体暖热了的沙发,她把蛋糕摆在茶几上,扯了几张纸擦擦眼泪,觉得自己真矫情。桶子里的水只剩最后一点点了,刚好够她灌满最后一杯水。她不在乎桶子里的水还剩多少,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的水,又重新坐回沙发上,摆好刚才的姿态,准备继续享用最后的蛋糕。

上面的奶油水果层已经被她吃完了,下面又只剩一个光秃秃的面包胚,她有些失落地挖出一大块放进嘴里,以为这次是真的只有单调的面包了,她认命地用舌头碾碎它,在穿破蛋糕的同时,又尝出了另外一种新鲜的味道。她当然没有吐出来直接看那中间夹着什么原料,而是细细品尝着,没有刚才的白色奶油那么甜腻,但也是甜的,不过之所以不会腻是因为吃到后面,会一股淡淡的绿茶味,中和了甜味。她越品尝越觉得这味道实在是美妙,上瘾似的,她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眼看就只剩最后一小坨了,她仅剩的理智告诉她要看一看这玩意儿的样子。她用叉子戳开蛋糕,里面是一团绿色的东西,因为平时不太接触甜品这些,所以就算看到了,她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她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在这最后一小块蛋糕的下面,在戳破了它之后露出的绿色物体下面,好像压着一张小字条。

她把蛋糕蘸着绿色的东西全吃完,拿起了那张字条,因为被压在蛋糕下的缘故,字条有些黏,她用纸擦去,上面用黑色的笔写了这么几个字:

“要开心哦,姑娘。”

这是老板写的吗?他是怎么看出她不开心的呢?他假装蛋糕糊了才送给她其实根本就是个借口,这个蛋糕原本就是特意为她做的吗?她以为老板只是拿她当垃圾桶,不要的东西才送给她,原来这是他特意为她做的。她不禁为刚才的小偷心态惭愧不已,这就是给她的东西,她应该好好享受才是啊,干嘛要像偷了别人的幸福一样,那么小心翼翼又贪心地品尝?

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字条,本该是明天就想要自杀的人,突然被什么东西勾起了对明天的期待,她清楚其中的理由之一就是这块蛋糕,但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她的脑袋变得沉重起来,很快就睡着了,手中原本攥紧的字条不知不觉掉到地上,不过只要她想,她一醒来就可以看到掉落在地板上的它。

她不确定自己是被什么叫醒的,或许是隔着厚厚的窗帘布,万分艰难地透出来的那点阳光,或许是被胃里空空大肆翻腾的空气,又或者,是被那一声短暂又清晰的短信提示音,像只小鸡,轻轻啄了一下她的脑袋。

她醒过来,眯着眼拿起旁边的手机,正好八点钟,那个人一分钟前发来了一条短信:

“去井神饭店,戴一顶白色的帽子,八点半准时到。”

井神饭店在哪?白色的帽子,她记得三年前公司发了一顶标有公司logo的白色帽子,为了某次活动统一员工的形象,可是那个可以吗?算了,不管了,八点半到,现在只剩三十分钟了,她爬起来去洗了个漱,又从衣柜里翻出那顶帽子,就匆匆地走下去拦了辆的士车。直到上了车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听这家伙的话,明明昨天他还放了她鸽子要她等那么久,今天还理直气壮地继续指使她干这干那,她发誓如果等会儿看到他,一定要好好地把他揍一顿。

不知道司机师傅是不是不太认识路,他除了前五百米走了通畅的大路之后,其余全是在小路里拐来拐去。莫琦被这种蛇形路线搞得有点头晕,肚子也跟着一起抗议,要不是她还没吃早餐,她估计早就吐在车子上了。

车子在她差点要晕厥之前停下,她摇摇晃晃地下车,刚在饭店门前站稳,里面就有人把她拉了进去。她没好气地看她,拉她的这个人穿着饭店统一的员工服,不过她看到别人都是橙色的,就她一个是紫色的,应该是主管之类的吧。虽说是比别人要高级的职务,但脱去这身衣服也只是一个有些微胖的中年妇人而已,她的嗓门有些大,又几乎是贴着耳朵对莫琦说话,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聋了。

“你就是那个人吧?”

“什么人?”

“你都戴着帽子呢。”

“帽子怎么了?”

“行了,别在这里磨蹭了,快进去吧,客人要多起来了。”

“什么客人啊?”

主管女人无视她的话,径直把她往厨房里面推,叫了声正在洗碗的一个女人,女人擦擦手,又把她领向了一旁的换衣间。女人给她扔过来一套衣服,上面还有些污渍。

“换上。”

“啊?”

“快点,我很忙,没空跟你在这磨叽。”

“可是这上面……”

“这是我的衣服,只是两天没洗而已,有就不错了,还嫌弃。”

女人小声嘀咕着自己先出去了,莫琦拿着衣服,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现在这到底是要她干嘛啊?门口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换好了就快点出来,今天可有得忙。”

她稀里糊涂地穿上那套有些脏的工作服,为了不显得突兀,她又脱下自己的帽子。看样子,她们应该是把她错当成谁了,虽然她现在还是很莫名其妙,但那种被人真正需要的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她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外面的女人不耐烦地把她拉回厨房。

“请问,我现在要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莫琦看着她把双手插入洗碗池,然后用抹布洗着那堆看起来永远洗不完的碗,她也挽起袖子,把手放进水里洗着碗。水很凉,尤其是水里面还飘浮着盘子上的油,粘在手上很不舒服,她用粘粘的手把粘粘的盘子洗得干干净净,又用粘粘的手把干净的盘子放到一边,她不确定,这样洗出来的碗最后到底会不会干净。

不过看旁边的女人倒是没她那么多小心思,她熟练地洗着碗,仿佛她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一样。

“哎,”莫琦忍不住发话,“我们要在这洗多久啊?”

“有多少盘子就洗多久。”

“那要是盘子一直洗不完我们就要一直待在这洗吗?”

“一般情况下,盘子是会洗完的,就算洗不完,到了下班的时间我们也可以先下班明天再洗。”

莫琦突然觉得她问了个白痴问题,便一言不发地专心洗碗了。洗着洗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看盘子的目光就变了,或许是那明晃晃的白色晃得她眼睛出现了幻觉,她觉得自己手中的盘子一个个都变成了白色精灵,主动跳到她的手里洗个干净澡,又跳到一边整整齐齐地靠在一起睡着了,它们白白胖胖地叠在一起沉稳地睡着,像极了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她知道自己饿极了,因为没吃早饭,又站着洗了那么长时间的碗,她不知道再这么继续下去她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事实上,她马上就要这么做了,她把洗好的一个盘子递到嘴边,正张开口准备咬下去的时候,有人适时地阻止了她。

“你在干嘛?”

她停住了动作回头,是刚才的主管女人。

“没……”

“现在洗盘子一个人就够了,今天客人很多,外面人手有点不够,你去外面吧。”

“哦。”

她在洗碗池里洗了洗手,又在空气中甩了甩,最后在工作服上擦一擦,她故意瞟了瞟跟她一起洗碗的女人,那个女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一样,一直专心地洗碗,显然莫琦有点失望。

她跟着主管一起走出去,她看见几乎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他们都在上菜之前热切地互相寒暄,在菜上来之后,又拼命地快速抢光餐桌上最好吃的食物,莫琦咽了咽口水。主管吩咐她,她的主要任务就是从厨房把每道菜都端到正确的桌上去。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完美,因为这很简单,对吗?”

莫琦知道这是主管在对她进行心理暗示,以前上职场培训班的时候有个老师讲过这个知识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如果这点小事你都做不好的话那你真的就是个蠢货了。

“是的,我能。”

主管拍拍她的肩膀,又离开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指挥去了。她照着单子上的顺序把菜一一从厨房里端出来,又把它们放在正确的桌子上。糖醋排骨,酸溜土豆丝,清蒸鱼,粉蒸肉,麻婆豆腐,香辣虾……经她手的菜一道比一道香,可她却只能一摆好盘就离开那诱人的气味,眼巴巴地望着那群和她同样饿的人大口大口地嚼着它们。

她不知道是第几次咽口水了,她的理智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她咽进肚子里去了。她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古代皇帝吃菜前不还有人先试毒吗?虽然顾客不是皇帝,但是上帝啊,她负责尝尝咸淡应该还是可以的吧。顺利说服自己后,她偷偷溜到洗碗池顺了一双洗好的筷子,那个女人还在那不知疲倦地洗碗。她把筷子藏在工作服的口袋里,还好口袋够大,横着放完全没问题。

她的胆子在饥饿地怂恿下变得格外大,从厨房里递过来的红烧茄子一交到她手上,她就快速移到旁边的小格子间里,格子间很暗,她摸黑用筷子从盘子里夹上茄子送进自己的嘴里,油爆茄子的味道瞬间充盈了她的整个口腔,她幸福地咀嚼着,没有贪心继续第二口,而是快速嚼完就给客人上菜了。

这种危险的快乐给了她莫名的幸福,她现在能够面带微笑地给客人上菜了。不过她没敢多看那盘茄子几眼,她怕她会忍不住继续上去吃两口,当着大家的面。

这次交到她手上的是土豆炖牛肉,她很快又闪到格子间里,她现在爱死了这样的环境,没人会注意她,而且她现在一筷子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夹上来什么,土豆还是牛肉?只能夹一筷子,这种类似于赌博性质的偷吃更是让她紧张又兴奋。

筷子里的东西已经送进嘴里了,她先用整个口腔含糊地包裹了它一下,是土豆的味道,她再用舌头舔了一舔,有点软腻,最后是牙齿,把它整个碾碎,竟然是炖肉,因为和土豆炖在一起,早就已经渗进了土豆的味道。跟砸金蛋一样,她无异于是从这个金蛋中,砸出了大奖的感觉。

不过她真的不是贪心的人,在尝了一口茄子一口炖肉之后,她觉得她的肚子已经没有那么饿了,她对食物的欲望不再那么执着,也不会一闻到诱人的香气嘴里就反射性地不断分泌唾液了。

因为偷吃,她带着比刚才更内疚也更虔诚的心去上菜了,她想她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个洗盘子的女人那么认真了,或许她也是带着内疚和虔诚的心去洗的呢?

虽然这家饭店处在很偏僻的位置,但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她不断重复上菜端菜的动作,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一般,周而复始,从不出错。她的脑子游离在身体之外,静静地看着那群囫囵吞菜的人。

她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有个人一直注视着她。看着她从焦躁不安到信心满满,再到麻木不仁。他戴着一顶黑色的脑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一直看着她,从不厌烦地看着她。

不知道到底又忙了多久,客人们好像渐渐少了,当她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转身去厨房准备端下一盘的时候,她惊讶的发现,已经没有菜给她了。

“没有人点单了吗?”

她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语气里还透着一点失望。没人回答她的话,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放松的世界里,自动屏蔽掉无关紧要的信息。她又跑去厨房找那个洗碗的女人,她也早就不在那里了。

在这里仅有的两个熟人不见了一个,她的心里有些慌乱。

“嘿,找什么呢?”

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是那个女人,她不自觉笑了,是失而复得的感觉。

“你去哪儿了,找你没找到。”

“我啊,盘子洗完了出去找你啊。”

“我也在找你,你找我干嘛?”

“衣服还来。”女人笑嘻嘻地向她伸手。

“要下班了?”

“是啊,刚才最后一个客人已经走了。”

“哦,好。”

她溜到换衣间快速地换下衣服,又把自己的帽子戴在头上,很显然她现在像一个脱了紧箍咒的猴子一样开心。她拿着衣服出了门,发现所有人都站成一排,她莫名其妙地走过去也跟他们站在一起。主管女人面带微笑地向她们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捆零钱。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她故意顿了顿,“辛苦的人总是会有回报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厨房里的每人三百,洗碗的每人一百五,端盘子的每人一百八,现在一个一个来我这里领钱。”

她有些激动地看着那些人一个个走过去拿钱,自己也能拿到钱吗?可是她今天既洗了碗又端了盘子,能拿到多少呢?人们拿钱的时候总是比做事时更加积极,她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到她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去,主管女人挥了挥手让拿到钱的先走。

“你今天干得很棒。”

“谢谢。”

“算你今天是端盘子的吧,一百八十块钱。”

主管从用皮筋捆好的钱堆里抽出几张钞票,莫琦已经伸手准备去接了。

“不过嘛,我看到了你的小秘密了哦。”主管女人故意把最后一个字拖长了,又把手中的钱收了回去。

“秘密?”她瞬间就明白了她所说的事,脸上是火辣辣的热气,“对不起……”

“但是呢,你又洗了碗,所以这两件事就互相抵消吧,还是给你那么多钱。”

主管女人最终还是把那些钱放在了她的手上,她捧着那几张纸,却感觉沉重的如同几十公斤的砝码。

“谢谢。”

“下不为例。”主管拍拍她的肩膀,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帽子很好看。”

“啊?”

或许没听到她最后的疑问,主管女人又很快离开她忙去了。莫琦看见其他人都三三两两地离开饭店,觉得自己也应该走了。她想起了那条短信,突然间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涌上心头,如果不是那个短信,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来这里,又被人莫名其妙地被拉去工作,虽然最后得到了酬劳,但她还是在主管女人面前丢了面子,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怪那条短信。她疯狂地按着手机屏幕:

“你到底是谁,前两次都是为了耍我吗?每次都要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自己怎么不来?你觉得这样耍我很好玩吗?”

她点击了发送,觉得心里的怒气消了一半。手机屏幕很快又再次亮起,这次对方倒是回得很快。

“去阻止一个自杀的人,地点是津江小区,三栋一单元的天台。”

她的心不自觉地紧了一下,自杀,那不是她最开始想要做的事吗?莫琦慢慢地闭上眼,回忆了几天前自己站在天台上的心理,那一幕幕曾经累积着终于让她爆发出想要自杀想法的场景,在今天的她看来竟是那么地无关紧要。

她没有继续对短信那头的人抱怨,而是很平静地打着字:

“如果我成功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紧紧地攥着手机,五分钟后,屏幕再次亮起:

“如果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答应你。”

她不断催促着司机师傅加速,简直比她高考的时候还要紧张,虽然被催促的师傅一头雾水,但还是很给力地一脚油门踩到底,一个红灯都没有地把她送到了目地的。

她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抬头,天台那里果然坐着一个男人。因为已经下决心要赴死的缘故,那样危险的动作被他做得无比玩味。他的双脚伸出天台,像个孩子似的摇晃着,两根灰色裤管因为坐着的缘故被提上去老高,他的领带被系到了头顶,手上还拿着个空矿泉水瓶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旁边的空地,一副无畏死亡的模样。

现在转换了身份,这才知道,自杀的人和旁观者的心态是多么不一样,她现在恨不得有双翅膀,直接飞上去把他从天台上拉下来。她“咚咚”地跑上楼梯,希望在她上去之前他还没有跳下去。可是她跑着跑着,突然就停下了,如果那个男人和她那时的想法一样,那她是怎么劝也没办法劝他下来的,搞不好还会刺激他更快地跳下去,那她现在应该怎么办,报警吗?

短信提示适时地响起,她快速打开:

“我觉得你需要这个,那男人的手机号码,139……”

她的身体像是被一道闪电劈过,她也是这么被人救下来的吧。但她已经没时间多想了,她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到这个号码上,然后继续向上跑着,手机一直没有提示音,她以为已经来不及了,她冲上天台,发现男人才拿起手机。她使劲地拍着自己狂跳的胸膛,尽量避免发出声音给他带去干扰。

男人打开手机,疑惑地看着那条短信,他像那时候的她一样,给她回了同样的话:

“我忘了做什么事?”

她翻出了陌生人给她发的那条短信,复制粘贴给这个男人:

“去步行街的花巷咖啡馆点杯咖啡等一个人。”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再回她:

“等谁?”

她想了一会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听到男人“切”了一声,但他竟然慢慢地从天台上走下来了,她赶紧躲到门后面,男人经过她的时候,她生怕自己的心跳声太大被他听到,还努力憋着气。等到已经听不到男人的脚步声了,她迫不及待地跑到天台向下看去,她确定他已经去往那个方向了,成功挽救一条生命的骄傲感油然而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着手机键盘:

“喂,我已经把他救下来了。”

“是吗,那恭喜你了。”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

“你说。”

“告诉我你是谁?”

“最后一个任务,去花巷咖啡馆里找到我是谁。”

又是这个地方吗,刚刚那个男人也去了那里,她不自觉地想起了老板那憨态可掬的模样,那个蹩脚的谎言,那块惊喜满满的蛋糕。

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点什么,但她也不确定,又或许是自己猜错了,如果去了那里应该就可以知道这个陌生男人是谁了吧。不过这倒是其次的,在她看来,她现在更想再吃一次那种蛋糕,不,不是一次,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她翻了翻历史短信,想回顾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她发现爸妈昨天晚上就回她短信了,他们像是约好了一样,回的都是同样一句话:

“爸爸妈妈都好,不要太牵挂我们,你也要好好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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