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一场幻觉

我何时能遇到第二个你。

从学校到北广场的那条路后来我走了一千遍,但依然没找到那条身影。我知道这次她再也不回来了,我亲手毁了一段感情。

那时我十八岁,犹如天上忽明忽暗的云,在我眼中,一切都富有活力和希望。我内心敏锐而慈悲,同时喜欢许多温柔且多情的姑娘,她们如冬夜里的蝴蝶翩翩起舞,令我生命丰富多彩。我深信一片夜空中只有月亮是不够的,那样太孤寂,还要有许多星星来点缀。

星光闪烁着,像无数个夜晚总会遇到同一个梦。我梦到黑影丛丛,一群人自由来去,唯独阿忠和舒飘孤零零地站着。鲜艳夺目。在他们身后是漆黑的海和云。

那时我十八岁,我深信她们会一直跟我绽放下去。直到多年后我又回到这座小城,却已物是人非。

1.

火车进站了。

空气寒冷而清冽,我缩缩脖子,尽量把温暖留在棉衣中。接站的人极多,把本就不大的月台挤得像一锅沸腾的饺子。抬起眼,帽檐下面一片浑浊的天。以前阿忠喜欢拍我的帽子,这令我十分苦恼。如今通过浑浊的天再去回忆阿忠的面庞时,竟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阿忠服刑八年。八年可不短,这期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从2012年到2020年,从3G网络到5G网络,从学生到职员。送别的那天他把脸贴在玻璃上,轻声对我说:照顾好肖莉。

但他服刑的第七年,我见了肖莉最后一面。那天是5月20号,地点在如家酒店,她在镜子前一边小心翼翼涂眼线一边说:我下个月就订婚了。

我心里一声巨响,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等他出狱?”见我不说话,肖莉转过头问我:“你不会真那么傻吧?都什么年代了。”

“他是为了你才出事的。”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还真没想到,沈彬,你还是个痴情的种儿。”肖莉照了照镜子,对妆容甚是满意:“他够男人,够义气,为女朋友什么祸都敢闯。你确实该向他学习学习。”

肖莉话里带着刺,我听得出来,却半点脾气都没有。我什么也不想说,干脆闭上眼睛。

我听到她站起来,随即啪嗒一声,那是首饰放桌子上的声音,衣衫滑落,我感到有人把被子掀起,随即怀里又暖又滑,鼻尖幽香萦绕。

“唉呀,沈大导演就别跟我计较了嘛。不提那个死人了。今晚啊不劳您大驾,我好好招待您。”

香气如蛇撩动,我太阳穴猛烈跳动,此时脑海里全都是阿忠隔着玻璃的那张脸。那张脸如此清晰,上面的毛孔、须发历历在目,法官审判他时他的表情是那么绝望,确实像个死人。

现在我走出车站,对着浑浊天空再次回想他时,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个又模糊又破碎的轮廓。

阿忠站在一辆二手奥迪前面朝我挥手。奥迪挡风玻璃挂个牌子,大字号写着“接沈彬”。我推推眼镜,走了过去。

到近前时他羞涩地笑了笑,说:“上车吧。”声音又低又哑。

“变化大吗?”他瞄了一眼后视镜,对有些拘谨的我说。

我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八年,变化能不大吗?”阿忠自问自答:“在监狱里我一直搞不懂,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什么?”

说到这儿路口红灯亮了,他拿出一根烟要点,又突然发现什么似的疑惑地看向我。我笑着点点头做个请便的手势。他把烟点上,接着说:“我记得初中那会儿你就不吸烟,不仅不吸,还强制我戒烟。哈哈哈真有意思啊。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我以前听别人说存在即合理,可我弄不明白我入狱这件事有什么合理之处,八年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绿灯亮起来,二手奥迪发出一长串轰鸣才缓缓移动。

“我入狱这件事,就是为了证明身边人谁最可靠,你看,八年过后,坐我这辆车里的,只有你。”

听到这儿,我心里紧紧一缩。

阿忠指尖的烟燃烧着,烟雾随风而散,此时正值深秋,路两边纷纷飞舞着金黄的落叶,我望着飞舞的落叶,仿佛步入了时空隧道。

那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年代,天空湛蓝,白云如牛,缓慢的车子自由来去,我蹲在街边抱着头,数脚边的蚂蚁。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帽子:“喂,你好像很无聊啊。”

我以为是阿忠,笑着仰起脸,却发现是阿忠的女朋友,肖莉。

此时是阿忠服刑的第一年。

肖莉长得好看,身材火辣,有点婴儿肥,是男孩子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型,但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号召半个年级兄弟跟他打架的阿忠才能拥有,我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蝼蚁想吃凤凰肉。

“阿忠以前跟你挺好的?”肖莉也蹲在我旁边,陪我一边数蚂蚁一边说。

我没言语。心跳的厉害,不知道该说什么。

肖莉掏出一根烟,熟稔地点着,吸一口后望着天空发呆。

“那个傻子啊,现在在干什么呢?”她自言自语着。

我也跟着想起来,阿忠现在在干嘛?会被牢头欺负吗?不会吧,他打架超厉害。可听说监狱里的人都不好惹。

“我搞不明白。”肖莉又拍一下我的帽檐,揶揄道:“你一个好学生干嘛会跟阿忠走得那么近。”

我转头看着她,极为认真地盯着眼前这张美丽的脸。她注意到我眼神不对,有些紧张地捂着胸口,问:“干,干什么?”

我站起来,把上衣一掀,从胸口到肚子,爬着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

肖莉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阿忠住在我家后面,小时候就一起放学回家,有一年冬天,白天短夜里长,回家的夜路上窜出一个人贩子。这道疤是我替阿忠挡下的。他才有机会跑到街上叫来大人,幸好劫匪拿着的是水果刀,不然我已投胎到下辈子了。

“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我们有过命的交情。”阿忠的话把我带到现实当中,我眨眨眼,奥迪开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太阳缩在云层后敷衍地发出暗光。

“那道疤你还没忘记啊。”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一辈子忘不了。”阿忠笑笑,望了望后视镜里的我:“狱里大哥教过我,救命恩人就是再生父母。做人啊,得仗义。”

我笑了笑,有些尴尬,车子渐渐远离喧嚣和高楼,我问:“这是要去哪儿?”

阿忠悲伤地声音传来。

“去墓地,看看我妈。”

2.

墓园在城西,除了几声鸟叫就是娑娑的风声。一块块石碑静默地立着,山坡仿佛开满白色鲜花。

阿忠在高中被判刑,服刑第二年他的母亲就走了。直到临终前老太太也没说阿忠的父亲是谁。她撒手一去,是亲戚和邻居料理后事,又花七万块在墓园买了一块风水极好的地皮,那是老太太这辈子所有的积蓄。她盼着能给后代子孙带来好命运。

“我妈从小拉扯我长大,一辈子没享过福,临走儿子还没能为她送终。这块地买的好,是对她最后的安慰。”

阿忠点了支烟,眼睛迷缝着,不知道在看哪里。

但阿忠不知道的是,我上大学前来过一次这里,碰巧遇见肖莉,在阿忠母亲的碑前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苦苦哀求着说:“把我也带走吧,带我走吧!”

那时她梨花带雨,哪个男人都不会拒绝她的请求,我的心被揉成一团,最后给了她一张同我一路的机票。

那是青春懵懂的最后时光,我只知道阿忠要我替他照顾肖莉,其他的事情都要放到一边,君子一诺值千金,我要对得起监狱里的那个人。这完全是我幼稚的决定,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让自己悔恨终生。

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我头脑被混乱的回忆纠缠不清,全然忘了时间,直到阿忠把最后一支烟用脚撵灭,说:“走,吃饭去。”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墓园,金黄落叶飘忽而下,好像一串串纸钱,为青春做最后的祭奠。

车子开上公路,眺望远方的地平线,那里还隐约可见高楼的影子,一幢幢高楼静默地矗立着,像极了墓碑。阿忠点开电台,一长串歌声飘出来:

“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再也没有什么好牵挂/如果我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如果我还有快乐/也许吧”

阿忠把车停在光明路交叉口,八年前这里开着一家烤肉店,现在已变成KTV。我在后座轻声提醒他:“往左转再直行三个路口就到那家烤肉店了。”他听完无声笑着挠挠头,尴尬地叹了口气。

华灯初上,色彩纷呈,夜幕笼罩下城市像碎裂的银河。我们面对面坐着,铁板上的肉片发出滋滋响声。

我总感觉阿忠身边应该坐着肖莉,可她早已弃他而去。我又感觉自己身边应该坐着舒飘,可她被我一手推开,再也没了消息。

“来,多吃肉,你看你还那么瘦。”阿忠说着往我盘子里夹肉,然后顿顿顿又喝进半杯白酒:“我记得以前谁欺负你了你就跑来找我,然后躲我身后大气都不敢喘,我过去两拳就把人撂倒,你还跑过去扶人家哈哈哈。”

我陪笑着,这件事我记得清楚,那人后来又给我一耳光,结果结结实实挨了阿忠四五拳,躺医院半个月没下床。

“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不看拳头看脑子,谁脑子灵谁有钱赚,像你这样老实巴交脑袋快的才有出息啊。”

他倒是看得开,接着又说:“我不怨肖莉,要怨只怨我自己,为女人出去打架而错手杀人,这件事不值得,女朋友有的是,八年青春只有这一回啊。”

我摇摇头,对他沧桑的眼睛说:“那人当面戏弄肖莉,要是我我也会上去教训他,只是出了意外,那是没办法预见的事。”

“她结婚了吗?”

阿忠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道:“没有消息了。”

阿忠苦涩地笑了笑,自己把酒杯斟满,一饮而尽。

我没告诉他肖莉早已为人妇,还生了一个儿子,到今年孩子应该两岁半了,有一次她悄悄在微信上跟我说:我看我儿子不像他爸,倒有几分像你。

肖莉,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她一直风姿绰约,色彩迷人,既令我迷恋短暂欢愉,又给我带来长久的痛苦。有一天晚上我梦见阿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全身是血,遍体鳞伤,他红着眼紧紧扼住我脖子,声音冷的能结成冰,他说:“沈彬,你迟早会遭到报应的。”我惊醒过来时她正在我旁边熟睡,嘴里念叨听不清的呓语,床头灯下她熟睡的侧颜静美无比,那双猩红的眼睛却犹在眼前,我起身拉开窗帘,星河遥远,灯火阑珊,广播塔的红色信号灯忽明忽暗。

3.

我和肖莉的事发生在阿忠入狱的第一年。

那是个漫长的夏季,肖莉和我的高中分别在城南和城西,经常有一男子骑蓝色摩托载着她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吸着车尾气的我任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接着事情发生了变化,一天她在学校门口等我,为了朝我借点钱。那天我俩在奶茶店坐了两个小时,出来时天色大暗,乌云一片连着一片,要下雨了,我们沿着马路朝她家走,路上漫无目的聊天,聊聊阿忠,聊聊天气,聊聊她骑蓝摩托的男友。到她家楼下,她突然对我说:沈彬,可以借我钱吗?我……除了你,不知道该找谁了。我愣了一会,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什么事了吗?”我木木地问。

她咬咬嘴唇,猛地转过头跑远,消失在漆黑的楼群中。

那天没有月亮也没有风,我心感压抑,面对车水马龙的大街时,我前所未有地怀念阿忠。他是能帮我摆平一切的人啊。

晚上我跟我妈说要交辅导费,1000元,这是此生第一次说谎,当然后来的人生中我说过几百万句谎言,但没有一次比这次的目的单纯:我只想不辜负阿忠的嘱托。

第二天中午我带着一千元从城西走到城南,来到她的学校——大人口中“孩子去了就完蛋”的学校。

我背着书包走在里面就像北极熊走进了原始雨林,招惹来一片不怀好意和稀奇古怪的目光。

肖莉牵着我的手慌里慌张地就往学校外面跑,脸通红一片。她不知道我的心脏快跳出嗓子来,此前我从未摸过女孩子的手。

夏季的风并不凉爽反而燥热,吹得人心慌意乱,吹起少年不忠的心动。

“你来干什么?!”逃到某栋楼的楼道里,肖莉生气地质问我。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口渴,嗓子火辣辣的,像吞了一千根针。肖莉白皙的脸和脖颈都透着粉红色,好像粘了片片桃花瓣,她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我不敢再接着看。

我摘下书包,从笔盒里拿出那一千块钱。

肖莉的气息平静了,脸上更加红艳,她瞪大眼睛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突然啊地一声紧紧把我抱住。

真柔软啊。尽管我被勒得喘不上气,但隔着薄衫传来的触感却不能再真实了。

“沈彬。”她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真好。”

我头脑晕晕的,这种感觉比钻研三天终于作对一道题还令人愉悦,比被年级主任通报表扬还值得骄傲,比阿忠更让人觉得踏实。

“你……你好我就好。”

我木讷地回答。

“哈哈哈哈哈。”她抱着肚子笑个不停,拍了一下我的帽檐,说:“你个傻子!”

我挠挠头,也跟着她笑了。

这时楼上一个大妈的怒吼传来:“谁在楼道吵啊!有毛病吧!!”

后来骑摩托的男人不见了,肖莉总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她说自己是逃课出来的,没什么意思就来看看我,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找了个去老师家辅导功课的借口把我爸接我放学这件事取消了。

我怕家里人发现,就跟她绕很远的路回家,每天要多走三条街和一个广场,还要避开同班同学奇奇怪怪的目光。她也像阿忠那样,爱拍我的帽子,爱开我的玩笑,还有抽烟前先看看我。

从来没有想过,肖莉可以和我并肩走在一起,这令我既骄傲又忐忑,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很想大声告诉许多人:肖莉跟我关系很好,是特别好特别好的那种!当时我的虚荣心被她满足,自我感觉风光无限,每天我都期盼着天色暗下来,放学铃声响起来,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我们并肩同行,风影从身旁过,天地只剩我们。

很快地,一个男生约我到篮球场,黄昏逼近的时候,他的拳头不由分说地砸下来,我一边抵挡一边给予反击,没过多久,我没了力气倒在地上任他施暴,车辆在栅栏外匆匆过,我看到自己的帽子飞到草丛里,自己的眼镜摔得粉碎,不久他打累了骂完了,啐了一口大摇大摆地离开。

我没什么好说的,躺在地上喘粗气,那个身影远去了,模糊的,跟灯光交织在一起。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动机。美好之下必有晦暗。我爬起来,走到草丛边捡起帽子。

后来我刻意留下值日,等学校门口没人了才回家,对肖莉的感情我终于有了新的认知,她只是愿意接触我,而不是喜欢我,她属于阿忠那样的人,而我,注定是游走在他们那群人边缘的。对于这样唐突的情愫,最好的办法是一个人狠心离开,否则迟早酿出大祸。到了高三,学习压力的剧增使我再也没有见过肖莉,听别人说她好像辍学好久了,再见到她时是我去外地上大学的前一天,在阿忠母亲的墓前。

那天下着小雨,肖莉打着透明雨伞站在灰蒙蒙的雨雾中,像极了美丽的水母。

我走过去,心脏碰碰地跳个不停。

我注视着阿忠母亲的石碑说:“他进去好久了。”

肖莉的声音平静如水:“你还记得他啊。”

“那时我不告而别,对不起。”

“我从来没觉得你做错过。”

我们站了很久,没人再说一句话,四周只听得到鸽子的叫声和雨打树叶,雨点打湿石碑前的白百合,像为一出悲剧做祭奠。

“我走了。”我说。

“我要离开这儿,去很远的地方。”我接着说:“我要去那儿继续上学,实现儿时当导演的梦想。”

啪嗒一声。雨伞掉落在地。

肖莉转身一双手紧紧抓住我,原来她早已泪流满面。在雨中,她悲声道:“把我也带走吧!带我走吧!求求你了!”

她哭态绝美,我的心被揉成一团乱麻,曾经相处在一起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她的微笑,她的心跳,她手掌的温度都记忆犹新。我头脑又热又胀,双眼一片昏花,口袋里原本就有两张机票,我拿出一张交给她。

她和那年某栋楼楼道里一样,紧紧抱住我,冰冷的唇贴上我的嘴。

我的雨伞也掉落在地。在朦朦的烟雨中,白色石碑静穆而立,远处的原野浓绿得像来自遥远的星球,在阿忠母亲的墓前,她肆意妄为地吻着我,而我对所发生的一切,竟有种期盼已久的心境。

就像那年夏季的风并不凉爽反而燥热,吹得人心慌意乱,吹起少年不忠的心动。

我忘记了,给肖莉的那张机票,是原本打算给舒飘的。

上大学后,我和肖莉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我偶尔回去住两天,肖莉也不常回去,她在外面做什么工作我并不知道,她忙她的活计,我做我的导演梦。后来她干脆搬走了,不像当年我的不告而别,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走了,肖莉。”我收到后无悲无喜,心态平和地令自己也想象不到,我一个人平静的收拾房间,退掉房子,回到宿舍,平静地躺床上睡着,梦里梦见了舒飘,她已白发苍苍,却仍在机场门口等我,我嗷地一声哭醒,舍友们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

再后来,我毕业了,进了剧组,真成了演艺圈微不足道的一员,开始过上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再再后来,我终于混出名气了,成为小导演,有了圈内还算认可的代表作,积蓄没少攒,但身边朋友没几个。尽管我喜欢用镜头表现纯净的东西,可还是看到了这个圈子太多污秽腐烂的事情,我知道生而为人不能全身而退,不跳进社会的大染缸就难以出彩。

没几年我又见到肖莉,此时她是群演,跟曾经的我一样,一碗盒饭要分成三份吃,和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只捡地上的烟屁股抽。我约她吃饭,跟她说我的新戏即将开拍,有时间来剧组试镜吧。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浓妆艳抹的脸蛋分外诱人,她说:“大导演,认识你真好啊。”

当天深夜,她敲开我的房门,站在我面前妆容美艳,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裙,简直是一株火般的罂粟。她趁我不备一把将我推倒,朝我耳垂呵着香气。

“沈大导演,这几年摸爬滚打没学会别的,倒是能把男人的小心思揣摩得明明白白,你愿意把资源给我,我也愿意把身体给你。”说着,她的手轻抚下来,手指好似柔软的云彩。

月亮隐到星云后面,火焰从小腹烧到胸膛,一条鱼苦苦寻找水源,一朵鲜花缩在丛叶中等待采摘。

她要金钱,我要欢乐,你情我愿,露水情缘。这样的关系一直维持很久很久,我多次酒醉想起年少时她的欢笑和眼泪,转眼时光飞逝,竟变成如此荒唐的情人,不由得悲从心生,对人生更加痛恨。

4.

“后来还谈过恋爱吗?”

阿忠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我故作镇静地喝了一口水,眼前闪过舒飘、肖莉和其他女孩子的脸,回答他:“只谈过一次,后来的都是生活,不是爱情。”

“是舒飘吗?你还是没法忘记她啊。”阿忠仰起脸,像是自言自语:“就像我没法忘记肖莉那样。”

我点点头,舒飘的面容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两人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仍不过期。我想阿忠也一样。人生没有几个八年,如果这八年来能对一个人念念不忘,那这个人定是被刻进骨子里去了。舒飘之于我,肖莉之于阿忠,都是如此罢。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我叹口气,想换个话题。

“开个汽修厂吧。你知道,有前科的我不好找工作,还好亲戚们愿意借我一笔钱,以后就安稳地挣钱,再娶个老婆,对我好就行,然后生个儿子,然后就那样边养家边等死好了。”阿忠顿了顿,接着说:“你知道,与有些人错过后,再跟别人谈爱情都只是敷衍罢了,更何况我还蹲过号子,没什么奢望,只想安安稳稳就好。”

我点点头。这时有个人喝醉了,举着酒杯边大笑边跌跌撞撞走出去,身后留下一串打翻的碗碟和抱怨。我知道,年少的梦拿到酒桌上来都是笑谈,那时阿忠爱打拳,我想做导演,可多年刀风剑雨地拼过来后,发现梦想愈发遥远,万般无奈也只得作罢,所做一切无非为讨口饭吃。

吃完饭是半夜十一点多,回到酒店后我一直没有困意,我翻出肖莉的微信,聊天记录停留在半年前,她问我:我看我儿子不像他爸,倒有几分像你。

我这才想起来和肖莉的关系为什么会不了了之,不是因为她嫁做人妇,不是因为她相夫教子,而是因为我打心底里对阿忠的愧疚,是每个夜里无尽的懊悔,当阿忠服刑时我尚可做个鸵鸟自欺欺人,但当他有一天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明白自己解释什么都没用,他念念不忘的肖莉和我早已随时间变化而背叛那份信任。只有他,还保持着少年心性,还坚信着君子一诺,还是那个夏季青衫薄的男孩。

5.

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过结婚。

舒飘,一个夏日热风中身穿格子长裙的女孩子,她侧着头微微一笑,就比晴空白云还可爱。她的嘴角总是含着恬静的笑,喜欢穿长裙和一切加冰的果汁,她知书、懂礼、安静、手指纤细且长,是天生弹琴的料。她擅长各种乐器,以前总让我为她写首歌,可多年过去,直到现在我也没写出来。

舒飘的家在北金街102号,当乌城绝大部分居民还住着简陋的石瓦房的时候,北金街就已盖起洋楼,她的父母在政府机关工作,每天学校门口停着一辆黑桑塔纳,里面坐着一个背头,短袖衬衫,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接她放学。

阿忠没出事之前,我去过好几次舒飘的家,对于她家我记忆颇少,只记得犹如迷宫,而且在楼顶的阁楼上,有一间专门存放杂货旧物的房间,那里是我和舒飘的伊甸园。

当黄昏降临的时候,阁楼存旧货的房间就被落日余晖填满,满是灰尘的窗玻璃暗淡地发着光,而屋内一切旧物都蒙上橘色光辉,仿佛镀上一层灰金。

我和舒飘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寻找并品评旧物,每看到一件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都如同发现新大陆般令人兴奋,旧桌椅,旧手风琴,坏掉的壁钟,老式咖啡机,还有四五张留声机唱片,这里的东西丰富多彩,令幼小的我眼花缭乱。尤其是当我俩从灰暗角落里找到那几张留声机唱片时,我对唱片里的东西格外好奇,我猜想那应该是王菲或者邓丽君的歌,舒飘对此扁扁嘴,告诉我说她弹的曲子比唱片里的好听一百倍。

舒飘琴技高超,各大学校晚会上她是老师最喜欢的宝贝,因为她的演奏总能让校领导大加称赞。很少有人知道舒飘的琴是如何练出来的,那是她严厉的父亲站在琴旁,听到一个错误的音符就要拿藤条狠狠抽她的手,任她如何哭叫都没用,他父亲常说“疼痛使人记忆深刻”,我只能默默安慰她,对她既同情又羡慕。

我父母是下岗工人,离开厂子的他们对世界一片茫然,饿肚子的痛苦让我对那段时光至今无法忘记。我永远记得餐桌上热了又热的剩饭剩菜,烂掉发霉的水果味道,母亲深夜的啜泣父亲清晨的低叹,还有邻居亲友投来冷嘲热讽的目光和恶语等等。我曾对这些深深困扰并苦不堪言。现在我还记得有一天看到流星划过,我许下“做舒阿姨的孩子”这类的愿望。舒飘父亲说的很对,痛苦使人记忆深刻。

有好几次阿忠喝多了酒,问我怎么跟舒飘相识的,我只得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舒飘去海边游泳,脚踩到海蜇险些溺水,我送报纸路过海滩把她救上来。这一切听起来顺理成章,可阿忠还是拼命地摇头,他说:这次问你说是英雄救美,上次问你说是青梅竹马,上上次问你说是指腹为婚,你满嘴跑火车说的净是废话!

我也无可奈何,时间追溯到十六岁那年,初二的期末考试。时值盛夏,窗外热风如浪,吹得人心惶惶,我亦趴在桌子上如干涸河床上奄奄一息的鱼。像我这样中下游的学生对考试本来就不抱有什么期待,只期待着考完试的下午能和朋友出去喝冰水。但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了。我心灰意懒地趴在桌子上,看到从门口走廊走进来一个女生,她高挑且瘦,皮肤白皙得像银亮的白桦树叶,头发松松地绑着,一条长裙盖住膝盖,上面的橘红图案极具夏日风情。瞬间我眼观鼻,鼻观心,头脑清醒,思维达到前所未有的敏锐。假如“一眼万年”的概率是一个人被流星砸中,那么那个夏日的我,绝对是被流星砸死的幸运儿。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请她千万千万坐在我旁边。

果不其然,冥冥之中上天在帮我,她和我旁边一个女生认识,为了方便聊天,她坐在了我的前面,我依然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但心如澄水,耳朵恨不得多长十厘米好听听她们聊了什么。

那场一个半小时的考试是我人生中最欢喜的考试,我前所未有地热爱眼前的卷子,我开始转笔,故意转歪把笔掉在地上,每次弯腰捡笔都要对前面这个女孩子那两条裙下修长的腿领略一番,我忘了一共掉多少次笔,反正交卷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字没动。

当学生和老师都离开教室后,她坐我前面一动不动,我也不敢动,静静地看着她柔弱的背影。整层楼应该都没人了,都忙着去食堂吃午饭去了,而她如一尊雕像,迟迟不肯活动一下,我觉得不对,想站起来看看她,又害怕打破这短暂的静谧的美好。

终于她站起来了,开始自顾自地收拾笔具,我呆愣愣地看她,心知自己没有勇气去跟她说话,提前替自己遗憾起来。就在这时,她转过头来,气鼓鼓地对我说:“总算看够了吧!”

我如被数道雷霆劈中,她眼眶有些红,明显在憋着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舒飘的经过,我终于相信世间还有“一见钟情”这个东西。多年后舒飘谈及此事时说当时只觉得我可恶至极,那次她成绩一落千丈,父母问其原因她无话可说。“我能怎么说?难道说因为后桌一个男生偷窥我大腿导致我答不完卷子?”她越说越气,在我腰上轻轻掐了一把。她还说那时我简直是流氓、无赖,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我直率,坦诚。她说放学后班级里的男生总聚一起对她指指点点,幻想着她成为自己的女友,小声笑谈男生之间露骨又猥琐的话题。相比那些流氓来说,我这样的流氓还算是可爱一点的。

我从中得出结论,流氓的本质是一样的,但如何行使流氓的行为,是区分高雅流氓和低俗流氓的标准。

舒飘喜欢直率的人,最讨厌说话拐弯抹角,所以她能和阿忠,肖莉相处得很好。这一点我是没有想到的。

6.

舒飘琴弹得好,肖莉歌唱得好。一次生日宴会上,舒飘弹琴,肖莉唱歌,迎得满堂喝彩。我和阿忠坐在角落里举杯畅饮,台上那两只蝴蝶不时朝我们的方向投来脉脉目光。

那时我十八岁,如天上飘忽不定的云,开心就笑,悲伤就哭,不开心不难过的时候就懒洋洋地混日子。我有一大把的朋友和爱人。人们在闪烁的灯光下翩翩起舞,阿忠喝醉了,脸又红又亮,他背起我以前写的诗:

“我为你写最后一封信/大风吹,大风吹/群山不懂我悲欢/你眺望向远处的天空/那是从前的我抱月长终/我拆下肋骨两双自由/还你清白,还我绸缪。”

我仰着头靠在墙上,诗还在脑海回荡,灯球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来,房间好像夏日海底,我也醉了,我望向跳舞的人们,他们生出翅膀或鱼鳍,而地板不知何时长出漂亮的珊瑚。我一脚踩出去,地很软,难以站住,当再走出一步时打翻了好几个空酒瓶,但没人在意,人们都沉浸在琴声和歌声中。游鱼不时从身侧划过,在水里沉得太久,我感到胸闷、窒息。我清醒了一些,听见阿忠的笑。窒息感越来越重,呼吸困难,喉结剧烈蠕动,胃开始发出难听的咕噜咕噜声,我心知不好,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跑向厕所,门来不及关就趴在马桶上,刺鼻的酒和秽物一股脑地呕出来。

我清醒多了,舒服多了。

舒飘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一边轻拍我的背,一边递来清水。我像喝酒一样把水一饮而尽,眸子里映着她春风般的眼睛。忍不住地吻下去。

外面喧闹的人群舞动着肢体,夏季湿热的风拂过轻薄的衣衫,我感到舒飘身上汗涔涔的,但散发出美妙的香气,她闭着眼,脸颊飘起一团火烧云。她的唇冰凉极了,像怎么含都不会化的冰。她的臂弯又凉又滑,让我想到青鱼,想一直抱着美美睡一觉。

置身云端的我,哪怕立刻要夺走我的生命,都是幸福的。

宴会结束,我送她回家,我们并肩走,身侧路灯昏黄,车水马龙,她好像怀揣着心事,一直低着头,而我时不时扬起脸,头顶星河璀璨,仿佛在九天之上还存在另一座城池。

到了她家楼下,她轻轻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道:“明年我们考同一个大学,好吗?”

我神经敏锐起来,太阳穴砰砰地跳。我环住她的腰肢,两手向更深处进犯,而她扭着身体不让,接着在耳边呵风:“等我们结婚那天才行,好吗?”

我没说什么。默默地把头埋在她白皙的脖颈里,嘴唇触及到她柔软又滑腻的皮肤总令我神经刺痛,我们就这样相拥着,在风中她的裙角飞扬,我的衬衫湿成一片。我们享受这恬静的欢乐,虽然心里都清楚这会十分短暂。

回家的路上出租车司机放着王菲的歌,是《乘客》,歌声飘飘荡荡,填满寂静的夜:

“我是这部车/第一个乘客/我不是不快乐/天空血红色/星星灰银色/你的爱人呢”

你的爱人呢?我望向车外的夜,自己问自己。

7.

六月的热浪很快就吹拂过去,高考成绩下来了。

舒飘和我的成绩很接近,我们不约而同地报了同一所大学。在南方。

阿忠出事了,他失手打死一个学生,审判程序走了将近半个月,判了八年。

审判书下来后我去见他,隔着铁丝网,他叫我把耳朵贴过去,他轻声说:“替我照顾好肖莉。”

声音很轻,但如一块巨石砸进我的心湖。

舒飘总跟我吵架,骂我流氓,骂我跟肖莉走得太近。我懒得解释,解释也没用,干脆眼睛一闭任她胡闹。八月,风变得凉了,吹得人心烦,我恨不得把棉衣拿出来穿。舒飘终于不再吵了。每周末我照例去她家看望她父母,她父母把结婚日程抬出来,说四年一晃就过,毕业了就结婚。我不知道知书达理的一家为什么对婚姻抱有如此仓促的态度,所以每次都含糊其辞。

不久舒飘和家人要去南方旅游,她来邀我,我本能地拒绝了她。为此她又跟我吵了一架。

“我不去了,去了怎么住?我跟你住一间房?”

“你脑子里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反正我不想去,你知道,这个假期我还有不少事。”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

“跟肖莉约会?”

“能别提她吗?”

“呵,凭什么我男朋友和别的女生走那么近?还不让我说?!”说完,她气鼓鼓地抄起一本书就扔:“流氓!”

我一时语塞,舒飘说得对,我和她没什么亲密接触,除了偶尔拥吻之外,像公务员例行公事般枯燥和敷衍,反而我和肖莉都对彼此的生理构造有着莫大的兴趣,无数个夜幕笼罩下,我们钻进没人的黑暗角落中,反复欣赏对方的身体,并在欣赏中品尝如采摘禁果的欢愉。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但足以满足一个十八岁荷尔蒙爆炸的少年的欲望。舒飘是一朵雪白的莲花,而肖莉是条火红的狐狸,欣赏舒飘弹琴时我总幻想出肖莉绯红的脸颊,头埋在肖莉臂弯里又似乎闻到舒飘的香气。我难以分辨舒飘和肖莉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或者,她们干脆只是一场幻梦。

有一次在天台上,我眺望着头顶的星河和白桦树叶发呆,肖莉伏在我胸口,我搂着她,头脑空白。

“下次别来找我了。”肖莉静悄悄地说。

“为什么?”

“我怕舒飘...最近几次我去她家找她,她不开门,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家的。她也好久没和我说过话,你知道,以前我俩形影不离的。总之,这是最后一次。沈彬,别来找我了。”

我没说话,依旧望着星空发呆,夜风好凉,但吹拂在燥热的身上刚刚好。

“回家吧。她去旅游了?等她回来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你和她好端端的,我不能再错下去。”肖莉说完去捡地上的衣衫,穿好,把头发扎起,抹口红,穿鞋子,离开。

我注视着星光下的一切,包括她走时留下的影子。我心里明白得很,打破我们关系的人,不是她,是我自己。

恰巧一颗流星划过,我心里默念:请让我明天就去死吧。

后来我没有死,但比死还难过。

8.

我估计舒飘应该旅游回来了,几次去找她,她家都没人,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好几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舒飘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她是真实活在世上的,还是只存在于我脑海之中?我想以前是我太混蛋,所作所为对不起任何人,更没有为舒飘负责,我想下次见到她,我就向她道歉,发誓再也不耍流氓,不管她信不信,反正我已经决定这么做。对于她家人,婚姻确实要提前决定,我对她父母三缄其口,是无礼行为,我肯定伤透了他们的心。

很快我如愿以偿,周末去舒飘家时,在楼下看见了她。她身边还有一男的,长发,墨镜,皮夹克,背个吉他箱。

“沈彬?你怎么来啦?”舒飘有点惊慌,瞧到我不善的目光时,连忙说:“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我爸爸朋友家的...”

“你好,我叫沈彬。”没等舒飘说完,我伸出手。。

“你好,鲁鑫。”朋克少年握住我的手,手上都是硬茧子,一定是练吉他练的,我以前一直以为搞音乐的人都像舒飘那样手掌柔软。

我把目光挪到舒飘脸上,她明显还惊魂未定。“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买机票的事,快开学了,我家里要坐飞机去。”

舒飘盯着地面眼珠来回转,低声说:“其实吧,买机票这事,不着急的。”

我心里叹了口气,莫名感觉疲惫和难过。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说完我转身就走,身后一片寂静。

“沈彬!”舒飘突然喊我。我站着,却没回头。

“其实...我回来有半个月了。”她说。

我笑了笑。心里打翻了一瓶辣椒水,呛得想流泪。

我还是把机票买了,两张,想给舒飘一张,又不敢去,生怕像上次那样被我撞见什么。那个朋克少年又帅又高,琴弹得一定很好,而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只知道混吃等死。

八月转瞬即逝,九月翩翩来临。北方叶子开始黄了,清晨一场冷雨洗过,乌城又泥泞又丑陋。我没有去处,一闲下来就开始想南方的湿润气候,每天都是夏季,街两旁是高大的香樟和银杏,高架桥把天空撕裂,候鸟迷失在柳绿花红中,我和舒飘在鸟啼声里相拥、亲吻,她像夏雨中明亮的柳枝,我则是落汤鸡,这样的反差引得别人嫉妒,而我倍感幸福。我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想这些。我得出去走走。

我在街上闲逛,随便走进一辆公交车,心不在焉地看窗外风景,楼宇、白桦树、桥梁、路人、雨伞等等,看着看着,车突然停了。原来是到了终点站。

沿街直走不远,是嘉鹤墓园。我想起来,阿忠的母亲葬在那里。

清晨的墓园安静极了,只有细细碎碎的风声,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与其说雨,不如说是湿雾,山丘朦胧,草叶浓绿,雪白色石碑连成片,默默守护着逝者的哀愁。我推开铁门,仿佛步入一副油画。

肖莉打着伞站在阿忠母亲墓前。一弯头发俏皮地勾在伞外。

我走过去,有一出无一出地说话,临了,我转身要走,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

“把我也带走吧,带我走吧,求求你了!”

肖莉哭了,如被雨淋湿的杜鹃。

口袋里放了很长时间的机票被我拿出来,分出一张给她,雨水同样浸湿了我脸,分不清到底是泪是雨。她扑倒在怀中,头发如乌云。

一束阳光洒下,阴沉的天空被豁出一道口子,我扬起脸,看到半遮半露的太阳。它优美、恬静,仿佛带着香气。

远处城区灯光闪灭,八月已去,有些东西也要逝去。

9.

从学校到北广场的那条路后来我走了一千遍,但依然没找到她的身影。有一年冬天我和舒飘绕着北广场走了四十二圈,那天大雪纷飞,雪堆在她乳白色棉衣和黑绒般睫毛上,我想牵起她冻冷的手但没有牵,我想说点煽情的话但没有说,我们就那样走,心猿意马,大雪下个不停,像四月,像流泪,在黑夜里异常刺目。

但我知道这次她再也不回来了,我亲手毁了一段感情。

那时我十八岁,犹如天上忽明忽暗的云,在我眼中,一切都富有活力和希望。我内心敏锐而慈悲,同时还喜欢许多温柔且多情的女子,她们如冬夜里的蝴蝶翩翩起舞,令我生命丰富多彩。那时我深信一片夜空中只有月亮是不够的,那样太孤寂,还要有许多星星来点缀。

星光闪烁着,就像无数个夜晚总会遇到同一个梦,我梦到黑影丛丛,一群人自由来去,唯独阿忠和舒飘孤零零地站着,鲜艳夺目,在他们身后是漆黑的海和云。

那时我十八岁,花般年纪,我以为他们会一直陪我绽放下去。但我知道,我再也遇不见第二个他们了。

文: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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