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少年年代,农村还处在刀耕火种,生活以农业为主的时候。所有农活,我几乎都干过,比如放牛,砍柴,挑粪,打猪草,挑水,拉磨,挖地,种玉米,插红薯,插秧,在地头锄草,在田间踩草,等等。自然的,到了秋天,收割的事我也没有落下。秋收,真是难忘呵。
秋收是农民一年中重要的事,其间有汗水也有欢乐。
在我的家乡,秋收的粮食主要有三样。
一是玉米。大概在白露前后,玉米就成熟了。放学后,挑上稻箩,箩里另带上一只粪箕。开始掰玉米。一块地一块地的掰,在一棵一棵玉米禾杆前移动。双手从苞谷的顶端,胡须的部位用力对撕,露出黄亮的玉米棒,然后一手捏住玉米的腰身,一手在苞谷的结蒂处配合用力,将它与禾杆分离,掰下来后,扔在地沟,随着人向前掰,地沟上尽是光溜溜的玉米棒。再拿粪箕捡起,倒进稻箩,装满挑回家。掰玉米后,两手的手指因用力撕苞衣而涨疼。
挑回家的玉米棒,倒在屋檐下,围码成堆,等有时间,也方便它晾晒,再来剥它。剥玉米常常是在初夜,或是下雨天,也或是礼拜天没有上学的日子。拿锄耙当工具。这锄耙的形状大概是从天蓬元帅的武器演化来的。有五根铁齿,留一个要用的齿露在外面,其余的用玉米芯给它戴上帽,以防刺戳手。剥的时候,坐在齿耙前,用腿压住耙柄,两手握紧玉米棒,对准耙齿,先“凿”拉出一条“路”,然后从这个缺口,借着耙齿的支点转动摩擦,将玉米从棒上剥下来。剥下来的玉米晒干,在秋雨天,妈妈用玉米炒爆花,相当于爆米花,和着铁沙在锅里翻炒,所以并不是每粒都能炸出花来。加点糖精,十分香甜脆。上学时口袋装一把,吃起来特别温暖。
关于玉米,在小时候,爷爷还在时,我吃过玉米糊糊。那时粮食不够吃,搭配着吃些粗粮。玉米糊虽不一定好吃,但玉米糊的锅巴十分馋嘴。薄薄的一层金黄,嚼起来,香脆的劲,令人回味。
后来,生活好转,粮食更加丰收,玉米沦为喂猪养鸡鸭的粮食。
秋收的第二样重要的粮食是红薯。
白露后就可以挖红薯了。在晴朗的秋日,太阳刚刚升起,我们(记忆中好像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就带着工具来到地头。挑着粪箕,条锄先给它湿湿水,以防松脱。在挖红薯前,一般红薯叶事先都摘了的,红薯叶摘回去也是喂猪。
老屋后的那一块斜排的坡地,是红薯的故乡。每年都种红薯。从下面一直往上挖,新翻起的黄黑的新土上,身后是一溜鲜艳的红薯。挖红薯时得小心,看准位置,先深下一条锄,有的红薯就露出它的一点身子,再小幅度地用条锄捣挖,直到红薯整个完好地从土里钻出。在土地的映衬下,红薯格外的憨厚朴实,带着它喜人的灵气。从土里将它挖出来的感觉,跟寻宝捡宝的惊喜差不多吧。
剔除红薯的细须,捡长条身形的砌放在粪箕口。若是平常,挖一小担就回去,一部分人吃,一部分喂猪。等大片整个开挖,也就是冬天要来临时,就需要窖藏了。
隔了一片田野,抄过田间的小路,位于对面的山头脚下,有我家挖的红薯窖,我们俗叫它红薯洞。向阳,一般是麻沙。形状像酒葫芦,口小肚大。一人在外,一人在洞内,将红薯在里面码放好,用一大块平板石头封口,缝隙处塞上稻草,外面用土盖严实。可以过冬。到春天挖开洞,红薯还新鲜,更有甜味。或者拣一部分“粉”的,就是皮红的,表明它含粉量高,磨碎捣烂,用帆布筛浆,红薯粉随之沉淀。那个时候,常常已是下了雪。沉淀好的红薯浆,缸里上层是清水,下层是红薯粉。舀除水,挖出红薯粉,在蒲篮里晒。与白雪相辉映,红薯粉无比的细腻光洁,犹如膏汁,大概跟女人的肌肤一样的光滑吧。晒干后成粉,装袋。吃时挖一瓢出来,用水和稀,倒入油锅,烫制成或薄或厚的皮或块,加适量水,佐料只需葱。那个鲜香,嫩滑,真个是人间美味,地地道道的绿色食品。
关于玉米红薯,在上小学时,还有它的趣事。放学回来,掰路边人家的玉米,不是掰玉米苞,是掰它的禾杆,捡那种禾秆发紫红的来掰。这种是不结玉米苞的,但它的禾秆很甜,我们当甘蔗吃。
或者挖人家的红薯。捡长着红叶的来挖,是“北京红薯”,就是皮肉都是金红色的红薯,特甜。说是挖,实际上就是用手刨,两只手齐上。瞅好没有人,我们动作很快,三二下,手里就揣着一根或两根红薯。小河有水,就洗一洗,没有水就直接咬来吃。脆脆甜甜,正好解饿。如果路边有农人烧了草灰,上学去的时候,偷挖一两根,塞在火堆里,等放学回来再捣出来吃。这叫烧红薯,烧红薯不用挑北京的来挖,只要普通的就行。可是,往往被别人捡了便宜,扒拉半天,红薯不见了。事先让人捣吃了。不免恨恨的骂两句。
这都是上小学的时候干的事。想起来特别有意思。
秋收的第三样,也是最主要的粮食:水稻。
我家的稻田有两处,都离得比较远,怎么也有一里多的路吧。一处在老屋西面大河边的叫“花芝崖”的地方。一处在“面湾”,也就是现在我家房子的位置。花芝崖的路不好走,沿着老屋门前的一条河往下。那几块梯田,靠近山野,所以较瘦,常常有一块田种上糯稻。就在稻田外,是两条河的交汇处,河床是一大块光洁的石头。秋天水小,常常割稻的间歇,在大石头上坐一坐,嬉嬉水。那水清得照见人脸。有小虾在石窠里水草边游来钻去。
割稻是件累活。先弯腰将它割倒,然后是打稻,就是人工脱粒。工具是“笏桶”,木制,四面梯形,上口大,下方小。底下有两根粗木,作它的脚,像雪桡,方便它在田间移动。干田还好,如果是水田,拽拖着它在田里行走,相当费力。
脱粒时,两手攥一把稻禾,对着笏桶里侧的板面,用力摔下去,稻粒随之滚落在笏桶底。一下摔打不干净,一般一把稻禾要摔打五六下,直到稻禾上没有稻谷为止。
笏桶里渐渐堆起小谷堆,铲进稻箩里,摇一摇,一担装满的鲜稻谷,大概有一百二十斤。
我本是个学生娃,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适应了干这些活。只记得第一次挑一担稻谷,脚步有点不稳,倔犟,坚持,一步步走了起来。肩膀的皮磨得生疼。
从弯腰割稻,到站着打稻,再又沿着河,从山脚下的小路向上,挑稻回家。浑身酸涨,累人是累人,但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稻谷,心里是喜悦的,劳累一扫而空。
每年第一次吃新米,就是新收的稻谷碾成的米做的米饭,一定要买些肉菜回来的。像是犒劳,也像是仪式,希望年年丰收,不缺吃的。
这是秋收主要的三样粮食。另外还有收黄豆,六谷(薏米),绿豆,花生,芝麻,零零碎碎,点点滴滴,如今都成了往事,一到秋天,又涌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