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切美好的、深爱的事物,我一直都怀有一种深深的敬畏,怕自己的浅薄或粗鄙亵渎了她们。宁可远远地观望、悄悄地欣赏、默默地赞叹,然后再偷偷地喜悦,庆幸自己没有打扰了那份神圣。
所以今日这些文字,酝酿了几年、纠结了无数个日夜,迟迟的无法成篇,就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着笔,不知道怎样书写,才不至于唐突了那么美好的她们。
好吧,我所说的她们,其实是她,和他——两张杉木古琴。
她来自遥远的南方的一个县城。那时的我就像一个孩子,对她日盼夜盼,连做梦都在想象着她的样子,在等待她的日子里寝食难安。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抚摸她时的场景:我小心地把她抱到桌上,楞楞地看了几分钟,然后把右手放在岳山旁边,一点一点轻抚下去。崭新的钢弦有些许的生涩,我用手掌的温度与她对话,不着急,这里是七徽、路过十徽,涉过十二徽……终于一点点接近焦尾。啊,这就是司马相如打动卓文君的绿绮,这就是嵇康赴死时的广陵散,这就是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这就是李师师的平沙落雁!
暗红色的琴面泛着悠悠的微光,七根琴弦安静地排列着,仿佛就这样已经站了几个世纪。它们一定已经听过了夫子悲泣颜回、路过了忆故人的空山、鼓过了梅花三弄、看过了梧叶舞弄秋风……她淡定而从容地卧在桌面上,屋子里悄无声息,我却似乎听到了斜风疏雨、雷霆万钧、鸥鹭齐飞……。我郑重地坐在琴前,依次奏响七个散音。古拙、宽厚、松透的声音直沉入心底。的确,这并不是一张上乘的古琴,不是出自任何名家之手,她只是来自某一棵老树,经历了某个师傅的细心打磨。而我却知道她的灵魂定是穿越了时空而来,从沈复的书桌上来,从王维的竹林里来,从陶渊明的墙上而来……
我就这样爱上她。是的,她是一个女子。她声音灵动清澈,柔和典雅,琴曲流淌出来时,带着说不清的妩媚与含蓄,似月光渐渐轻洒弥漫,于是我叫她:月慢。
从此日夜相伴。抚琴前必净手更衣,也许技艺并不精妙,但这份尊重必须来的虔诚,因为我借用月慢,与灵魂里的自己对话,向千年前的君子问询,对未知时空里的知音表白……
后来,他来了。他的家乡在烟花三月的扬州,所以他天生的带着份儒雅与洒脱。他的丝弦古韵悠长,一下子使得月慢暗淡了许多。他就像一位白衣胜雪,摇着折扇的书生,一张口就是锦绣篇章,总是浅浅微笑、淡淡伤感,一副看透世间繁华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生出钦佩。
他和月慢不同,骨子里有一种娇贵的气质。以至于后来由于不适应干燥气候而开裂,我又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去修复他让他涅槃重生。他总是不自觉地让我想起那些魏晋名士,看似风流不羁,内心却高傲坚定,不肯轻易的随波逐流改变自己。他的名字来自一位德高望重的师者所赠:伯期。
月慢和伯期,相继来到我的生命中,成为我不可或缺的亲密爱人。她们是我的朋友,是我的老师,也是灵魂的伴侣。我相信她们听懂了我的轻叹,明白了我的欢喜,也理解了我的哀愁……
无数个日夜轻轻溜走,我头上的几丝白发,眼角的几缕皱纹,她们都清晰的看见了、记住了,也帮助我释然了。好似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真正的理解古琴的那份淡泊、那份笃定和那份不可说的沉默。
前几日练琴之后不自觉的哼唱琴曲,我不知道自己哼唱了多久,旁边六岁的小儿知鱼仰脸扯动我的衣角:“小美(他从小到大对我的称呼),你唱的这是什么歌,怎么这么好听啊,别停下来,接着唱!”我楞在那里,不知道如何作答,这不是什么儿童歌曲,更不是他所痴迷的TFBOYS,我该如何告诉他,你觉得好听的,是流传了千年的古曲:醉渔唱晚……我把小鱼牵到琴前,把手掌覆在他软软胖胖的小手上,在一弦上做出第一个动作:勾……
月慢,伯期,和我的小鱼,在洒满阳光的屋子里,与我簇拥在一起,我知道,我们都不会孤独。泠泠七弦上,听的不仅是松风、是流水,还有孩子的歌,还有无边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