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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两岁多的时候，有一次问我:“爸爸是谁啊？”，大概是因为他听过“摇摇车”里唱的：“爷爷就是爸爸的爸爸，姥爷就是妈妈的爸爸……”那首歌的原因吧。

不过这个问题让我一愣，因为“妈妈是谁？”这个问题比较容易解释----就是那个生你的人啊；可爸爸是谁呢？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没想过。

我当时给出的答案是：“爸爸就是那个一直陪在你和妈妈身边，照顾你们，保护你们的人。”

我不确定儿子听懂了没有，但是我自己其实是没搞懂的。

因为“父亲”对于我的意义是完全相反的，或者说，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不要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父亲。

所以，当母亲发消息让我赶回成都的时候，我内心是不情愿的，我宁可相信他只是肺部发炎，最近累着了，引发了旧伤。那自己就不用承担责任，打乱全部的计划，去辛苦的奔波了。

但最终，我还是登上了去成都的飞机，因为我很担心母亲，担心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担心她自己照顾不了自己......

在飞机上坐好，系好安全带，我望向窗外，却开始不由自主的问自己，我到底是为什么不愿意回去见父亲？毫无疑问，我一直都很“怨”那个人，但我为什么怨他呢，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怨他的了呢？想了很久，但已经想不起多少原因了，就算是想起来的很多原因现在也已经不成立了。而所有记得的就只剩下了“怨”，只记得要用这个怨把自己的生活和他隔离开，我就安全了。

老人见到我很开心，说根本不用给他专门买一个新的IPAD，说他下周就出院，下个月还要和战友聚会，说不想去上海，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说要回老家，想吃家乡的饭，还要去修修祖坟……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他的话，一边帮他把IPAD设置好，教会他怎么用象棋的APP，怎么用QQ听歌，怎么看抗日剧……后来他开始说起自己的苦闷，说起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说着说着留下了眼泪……

看着他留下的眼泪，我没有悲伤，却想起了父亲节那天看的和菜头的文章，菜头叔在回答读者提的一个问题—什么是好父亲，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中国这么久以来就不具备产生好父亲的条件。

他说“好父亲”是辛苦的，面临战乱时，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保证生存；面对生活的窘境时，他们要学会制作各种生活必须品；面对社会发展时，他们需要尽力去争夺社会资源……所以他们没有时间，也没与办法去多陪孩子，更谈不上关心和理解孩子了，他们最多只能成为“严父”，没有条件成为“好父亲”。

而我对好父亲的定义很简单，就是不要像我的父亲一样---他不顾家，他不照顾妻子，他没本事（人家都挣到钱他欠债），他没见识（母亲让我出来闯世界，他要让我呆在家里捧铁饭碗），他不关心孩子（印象里只有他对我大吼大叫，说不要打扰他睡觉的样子）……

父亲擦眼泪的时候，我拉回了思绪，岔开了话题，问他要不要我从家里拿些书来给他看，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双眼已经浑浊了。他说，不用了，已经看不清字了，好久以前看书就得用放大镜了，这个IPAD好，可以放大字体……

在这之前，我从没意识到那个人已经真的看不清书上的字了。五年以前，那个还在和我因为给孩子取名字的事而争吵的人，那个爬山比我还快，还在叮嘱我要注意锻炼身体的人，现在已经如此虚弱了；那个我一直在反抗，一直不想被他干涉生活，一直想打败的强大力量怎么就变的这么弱小了呢，这是我的胜利还是时间的胜利？

我曾经是多么期望父亲是强大的，期望在他撑起的那片天下自由的飞翔，期望他能够对我的生活给予指导和启迪。

原来，我对“好父亲”是有着更多的期望的，他应该能默默承担起生活的压力，还可以笑对这些压力；他应该能招待完客户后，还可以赶回家修马桶；他应该能在陪完老婆逛街后，还可以i再陪儿子玩怪兽大战；当然他还要看书，进步，跟上时代，不然就会成为我面前这个过了气的，没用了的老头……

得知父亲生病的消息，很多亲戚朋友都打电话来问候…….，不过这却让我不胜其烦。

他们总说父亲是个好人，而在我眼里，他只能被成为是一个“烂好人”。他们说父亲当年离家去当兵，才让家族摆脱了“富农”身份，才让二叔有机会当了海员，姑姑当上了老师。而在我的记忆里，他以当年不错的基础，却越混越差，最后成了亲戚中家庭条件最差的那个；他们说父亲当年第一个离开农村，在城市里落了户，才让其他人有机会获得城市户口。而在我记忆里，他在我填高考志愿时不顾我想要去北京，填了一个离家最近的东北的学校……

怨气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产生的吧，在我面对着那个“四合院”一样的大学的时候，我对父亲纠结了很久的情感变成了单一的“怨”，再后来，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的发生，让这股怨气渐渐凝结，变成了一堵墙，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越来越有能力给这堵墙添砖加瓦，最后这堵墙建造的足够厚了，可以保护我了，可以不让那些“为我好”的做法再来干涉我的生活了……现在这堵墙不但足够厚也足够高了，甚至我现在站在高墙上，只要轻轻丢一粒石子，就可以把下面的那个人轻易击倒。

然后呢？忽然间，当我再去看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却发现我不知道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是谁了？他是那个困扰我很多年的人吗？他本来的黑发呢，他的吼声怎么变得那么有气无力，他在试图解释什么，表达什么？那么小的声音，我根本听不清。我发现我根本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在跟我说些什么……

得知父亲生病的前几天，儿子突然对我说：“爸爸，我好怕。”

我问他，“你怕什么呀？不怕，爸爸陪着你呢。”

他说：“我怕我会死去……”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万事万物都有生，有死，你看院子里的小草冬天枯萎了，春天又有新的小草生长出来了啊。”

他又问：“那你会死去吗？”

我说：“会的啊，不过爸爸还是会陪你很久，很久的，直到你长大，大到不害怕死亡..….”

他打断了我，说：“不，我不要你死去，我就是不要你死去……”

然后就拼命往我怀里钻……

我把他抱在怀里，紧紧的，说：“好，那爸爸不死了，不死了，永远都陪着你…..”

再过二十年，估计小家伙早就忘了这一幕，而且那时他已经成年，应该已经很烦我了吧，至少肯定不会再往我怀里钻了。不过，对于我，从儿子一出生就是有了觉悟的，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把我该做的做完了，该教的教完了，就会放手让他自己飞了，我不会再去干涉他。但到那个时候，我会最后给他一个忠告，或者说愿望，那就是要他努力去做一个好爸爸。

可是现在...，我不再那么想了，我变得自私了，我想他能理解我，想他能每周和我通电话，我的愿望变了，我想他能够先学会做一个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