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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点,程朝照例下楼,出门跑步。许久没有熬夜写作的他,昨晚睡的出奇地早,在无数个辗转反侧中,他终于打破凌晨两点的生物钟,在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恍惚中,沉沉睡去。五点钟,他就醒了,拉开窗帘,阳光还没有照射进来,略微带一点凉意的风灌进来,他感到舒适。
今天的风的确比昨日凉,他戴上帽子,一边慢跑,一边构思正在写的小说,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邂逅在一个下着雨的清晨,男人高大英俊,女人漂亮苗条,像是很多通俗故事的开头。他觉得自己近年来,似乎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跑过一个转弯,转弯处的长椅上,一个穿红色卫衣的女孩,不,他并没有看出来那是个女孩。那人抱住自己的膝盖,头低着,宽大的连帽卫衣遮住他的全身。程朝见怪不怪,很多叛逆期的少年,不总是假装忧郁而颓废地坐在街边吗。直到他和那个人的距离即将超出30米时,他听见一声强有力的呐喊。
“都是混蛋!!”
程朝打了个哆嗦,回头看了那个女孩一眼,没有停下脚步。声音很大,肺活量足够,中气也很足,她听起来并不饿,看起来也不需要他的帮忙,况且,他和社会保持一段疏离而礼貌的关系,已经很多年了。他已经28岁了,像这个女孩一般大的时候,他应该在大学里,和这个小社会里各种虚情假意的人打交道,每次假笑过后,他的脸都会有点僵,他人的赞赏和钦佩,像华服上的塑料珠子,显得廉价,却又能点缀他小小的虚荣。思绪飘回来时,他已经跑到那个转弯处,红色卫衣的女孩已经不在这里。他算了算时间,家里某只猫应该饿了。
一杯热牛奶,在面包机“叮”的一声中,窝里的猫懒洋洋地走出来,伏在他脚下。他明白它的想法,摸了摸它漆黑的毛发,倒一碗猫粮在它的碗里,猫心满意足的吃起来,不再看他一眼。他养的这只猫浑身漆黑,它很像自己,穿着深夜的外衣,外人就什么也看不见。
2
关闭了和网友的聊天对话框,再关闭电脑。慕悬躺在柔软的床上,脸埋在床单里,是母亲刚洗过的味道,这味道是她一天里最喜欢的放松食粮。她翻了个身,打开手机里的微信,新消息一栏,没有任何动静。
她点开一个男生的对话框。距离上一次对话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把聊天记录拉到第一页,慕悬吸足一口气,觉得这些回忆一下子汹涌过来,冲击力实在太大,翻了十几页,不忍再看。
明天又要去找新工作。毕业后这一年,工作换了两三个,要找到一个她既喜欢,同事也好相处的工作,实在太难。爱极了运动风格的她,在满是高跟鞋和小短裙的风景里无法呼吸,城市高楼四处弥漫的压抑,隐藏在人类外表下的难以示人,诬陷和排挤,令她不断开始反思自己,她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像鸵鸟。但是,工作还是要找的,恋爱还是要谈的。她看着最近一条让她明天去面试的新短信,隐藏在高楼丛林里的雄心壮志,又燃起烈火。
这一次,我绝对不任性了。她告诫自己,即使一无所有,也绝不会做一个放弃自己的人。
随着台灯“啪”地熄灭,她想起今早自己坐在一个小区转角处的椅子上骂街,又颓废又无聊,觉得很好笑,羞愧地向上扯了扯被子,盖住脸。想起那个许久没有和她说过话的人,她的心再次沉下去。
3
程朝的笔名很简单,沉朝。他发布在一个网站上的小说,今天的点击率出奇的高,还有许多读者给他留言,甚至有些读者想要加他的私人微信。他注意到一条留言,非常特别,只有五个字:人生即灾难。ID叫做暮悬,头像是一个人穿着黑色卫衣的背影,戴着帽子,只有半个身体,身材也无法分辨,个人简介是,离我远点。他想,这个读者隐藏在个性后的生活一定非常惨,而且惨透了。他想下楼买一杯咖啡,再回来接着构思他的小说。看了一眼猫窝里的某只酣睡的小黑,轻轻地关上门。
他像往常一样点了一杯拿铁,抬头时,发现收银员换了人。以前一直是一个有点胖,戴着眼镜,非常爱笑,普通话不太标准却让人感觉亲切的女生,时不时还会和他聊天搭话,即使他一度表现出疏离。今天站在面前的这个女孩,不怎么爱笑,瘦瘦小小的,脸上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收银动作也不太熟练。这让他感觉很糟糕。
糟透了,他认为不出半个月收银员必将再次迎来新面孔。
直到店员叫着他的名字,程朝,哪位是程朝,您的咖啡好了。他拿走咖啡的同时,发现新收银员带着错愕的表情看着他。他感到很奇怪,也没有多想,兴许和她认识的人里有同名的。
他坐在咖啡店的窗口,狭小而又整洁的窗口悬挂着许多小玩意儿,听着前后左右陌生人的聊天,他搅了搅手边的咖啡,觉得自己就像这精致杯子里的咖啡,又苦涩又孤独,带着无力感被人一口一口饮下。他想起那个叫做暮悬的ID,慕色悬挂在天空里,如此美的意境。他能想起最开始那个干净,澄澈的自己,开朗幽默,被自己一点一点撕碎,到现在,自己也成为一个破碎的人。
4
夜里,慕悬感觉自己很糟糕,她就是开心不起来。刚到咖啡店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店长训斥了几次,她觉得店长丝毫不近人情,却又觉得是自己心不在焉,懊恼和自责通通打成一个结,她想哭,又告诫自己不准流眼泪。流泪是弱者的行为,她要赶快强大起来。
她打开沉朝的小说,觉得这个作者写的东西非常对自己胃口,里面充满了现实和虚伪,抛弃和挫折,却又残留一丝美好。她试着留言,那是她第一次发出留言:人生即灾难。作者没有回复,但她认为,他一定看到了。她试着私信沉朝,很想和他进行一次对话。
暮悬:你好,沉朝。
沉朝:你好,深夜里还不睡的人。
隔了十几分钟,看到沉朝的回复,她吓了一跳,内心既忐忑,又窃喜。
暮悬:你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吗?此刻,我很想向人倾诉。很抱歉打扰到你。
沉朝:荣幸,我也是。
慕悬不太懂他的回复,有人和自己聊聊,堆满情绪的框子终于可以倒出来一点。
暮悬: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暮悬吗?暮色悬挂在天空里,是不是很美?我很喜欢一个歌手,她的名字里有个悬字,虽然她唱的歌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我就是特别喜欢,她的声音,总是让我感觉,自己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着,突然找到了一艘船。
程朝在电脑面前,脸上比以往多了一些表情,他开始感到,自己的倾听欲,被勾起来。暮色悬挂在天空里,没有漂在天上什么也抓不住的迷茫,没有落在地上渺小的无力感,就那么悬着,类似无法宣泄的悲哀。
暮悬: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聊过天了。上一次聊天,是两个月前,和一个网友。我打死也没想过,我会和一个网友说那么多的话,不过现在,你不也是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ID真的很美。女孩子都是喜欢被赞美的吧?无论是外貌,身材,穿衣打扮,甚至是网名。我很开心,我渐渐地,开始对他敞开心扉,聊所在的大学,聊工作的不顺,再聊到人生,理想,和一些虚无缥缈的感情,我们躲在网络的面具后,讨论生活,觉得自己又寂寞又孤独。但是,突然亮了一盏灯,尽管它不足以照亮你,但是,我很开心。
沉朝:那么,后来呢?
程朝倒了一杯水,回来后仔细读了暮悬发来的话。有些人,也在把你当成一道光。习惯了仰望的人,是会忘记,自己也会发光的,他会让你不经意间,觉得自己也是可以光芒万丈羡煞旁人的。他恍惚间,忘了自己是一个多么冷漠的人。连家里的小黑都从不与他亲近。
暮悬:我没有什么朋友,工作也换了几个。有时候,我很向往智能机的那个时代,没有必须秒回的微信,没有需要应付表面关系的点赞,甚至,连短信箱塞满了,都能琢磨一个晚上,最后一条晚安到底删不删。
沉朝:(一个微笑的表情)城市是巨大的,可是,我们也可以变得巨大。
暮悬:谢谢你。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再联系我。而我又在换工作,前途遥远而漫长。我甚至容易放空思想,而且,我特别不开心。
沉朝:人间不值得,任何的眼泪都能被它消化掉。记忆的碎片,既然抓不住,就尽情地放它去。孤独?我们活在这个巨大的怪物般的城市里,我们悬在空中,我们也是怪物,每一个怪物都是孤独的。但是你要记住,怪物是无法被杀死的。
程朝觉得自己可以去转型写鸡汤了。他觉得有些累,爬上床,对着空气道了一句,晚安。城市静静的,没有回音。
慕悬没有再回复,她收下阳台上晾着的工作服,拿出熨斗,也许明天,她就能真正的,开始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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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朝起了个早床,下楼跑步,路过小区的转角,此刻空无一人。他想起那个颓废的呐喊者,如果回到那一天,他可能会走上前,轻轻的问候他。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温度,上升了0.2摄氏度。
到吃早餐的时候,他想起家里的面包机,工作了很久,它该休息休息了。于是他到咖啡店的对面,排着长队,买了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路过咖啡店,里面那个收银员在认真地工作。恍惚间,他看到那个女孩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
此刻,太阳升起来,从高楼,大树间洒下来无数的线条,光影交错,他觉得很美好,轻松,舒适,久违的日子。日子就该是这样的,他明白,温暖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
回到家中,猫已经窝在他的沙发里,看到他回来,跑到他的身边,再跑到它喂食的碗面前。他倒了一碗猫粮,又倒了点水,听它吃东西时,碗里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他摸摸它的头,喃喃着,小黑啊,我给你取了个名字,叫小白吧。小黑“喵呜”着,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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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朝决定搬家了。自从他的小说风格转型,很多读者感到惊讶,粉丝数量却只增不减。他想要去更好的地方,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和更有趣的人聊聊天,毕竟,生活中无法缺少言语。
搬家的前一天下午,他走进咖啡店,只有收银员一个员工,收银员抬头,已是满面笑容,他看见她的胸牌上,挂着“慕悬”两个字,他用错愕的神情,看着收银员。慕悬感到奇怪,走到咖啡机前,拿了个杯子,依然笑容不减的问他,您好?请问您的名字或者姓氏是?
他抿了抿有点干的嘴唇,收回错愕的神情,报出自己的名字。
沉朝,沉醉的沉,朝阳的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