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萧红的《生死场》(三)

三 老马走进屠场

清晨,叶子上闪着银珠。太阳不着边际的圆轮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王婆家的老马拉着石磙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着。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了一个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动物自己无声地动在那里。

工作来的时候,老马就安心去开始,一些绳索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

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时它过分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分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别的什么,但它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读到此处,忽觉自己就是这样一匹老马,每天机械地麻木地拉着生活这个石磙在岁月里绕圈,绕了一圈又一圈。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安静地伏贴在那里。王婆驱赶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上一张老树叶子,她们走在进城去屠宰场的大道上。

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着,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

进城的途中,王婆遇见邻居二里半,当二里半听到王婆说:“到日子了,要让它下汤锅去!”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着了。他扭歪着身子跨到老马的前面,用手摸一摸马的鬃毛。老马立刻响着鼻子,仿佛它的眼睛苦着一般,湿润而模糊。

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哑着嗓子,王婆说:“不下汤锅,还不是等着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马在前面,王婆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了,一步一步风声送着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着: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厉害?年轻的时候,不是常常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颤寒起来,幻想着屠刀像是要穿过自己的背脊。

于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着好像个鬼魂。

等王婆重新拾起短枝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河水去了。这是老马最后一次喝水吧!老马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了!它慢慢呼吸着。

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调呼唤着:“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着。

王婆看一看日午,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缰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读到此处,泪早已无声滴落……

无论是人或动物终有老去的一天,等有那么一天你老了,不能动了,不能再工作,到那时会怎样?你会遭遇到什么?你敢想吗?

屠场近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个不停。

五年前老马也是一匹年轻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着骨架。现在它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

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屁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取。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个黑色的门扇。再走进一点,可以发现门扇上斑斑点点的血印。

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上刑场了!她努力镇压着自己,不让一些年轻时所见到的刑场上的回忆翻动。

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一个小伙子倒下去,一个老头也倒下来!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着架势。

走着,走着,王婆立在屠场的院子里。

四面板枪钉住无数张毛皮。靠近房檐立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麻绳扎着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挂在上面,并且那些折断的腿骨,有的从这段处流出血来。

在南门靠墙的地方也立着高杆,杆头晒着冒着气的肠子,也就是说,那个动物是被杀死不久,肠子还热着呀!

满院子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地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

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是一张皮了!

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她低着头向大门走去。

却发现马又在身后,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无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

王婆给马搔着头顶,老马渐渐卧在地面上,渐渐想睡着了!

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去。在道门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王婆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不舍得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一世辛苦为了什么?一世辛苦又得到什么?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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