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祭·忆我至亲

文/夕小颜

01

当家人提醒我下周一要回去给姥爷上坟时,我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姥爷离开我们已经有了一年的光阴了。

在这一年里,我曾无数次的想写些什么。可每当思绪百转千回,还没来得及往回忆的方向一路花开,我就已经沉溺在大片大片的悲伤中。我无力抵抗,只能任其侵蚀。几次三番,我终是放弃了挣扎,不再想,也不再写。

印象里,我好像总是后知后觉,就连得到噩耗的那天上午也是如此。

接到三姐的电话时,我尚在无锡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实习。组长刚刚告诉我考核通过了,让我把做错的编程题好好看看。我打开word,正准备写一篇考核总结。

这时,电话突兀的响起,我拿起手机,发现之前还有好几个未接电话。不知怎的,我突然腾升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下一秒就会失去什么一样。电话通了,三姐问我今天能不能回来,她哽咽的嗓音和电话那头隐隐的哭声证实了我的猜测——姥爷他,快不行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挂掉的电话,我只知道我转过头,本想故作轻松的向组长请假,却在下一秒垮了脸,唇角明明是弯起的,眼泪却汹涌而出。组长被我吓了一跳,得知情况后让我赶紧回家。

我打开手机购买车票,预约出租车司机,眼泪在模糊视线和滴落屏幕中快速循环。我很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我不能,我生怕再迟一秒,就见不到姥爷最后一面了。

之后,我像个行尸走肉一般,神情麻木、手脚僵硬的踏上了归程。我早该料到的,在考核的这两周里,我经常梦见姥爷,可我只当是他想我了,我还打算实习结束后就回老家。不成想,如今却是这番情景。

02

一路风尘仆仆,我终是在天黑前赶了回去。

院子里有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走入前厅。我看到前厅的角落放着一席铺盖,下面满是稻草,而姥爷就睡在上面。我以为姥爷已经走了,刹那间寒自脚起,继而在我周身肆虐,我仿佛一个冰冷的容器,盛满了一整个冬季的寒冷。

周围人提醒我“去看看姥爷”吧,我才后知后觉的迈开了腿,一步一步,沉重又缓慢。当我蹲下身子,听到姥爷急促又艰难的呼吸声时,才知道姥爷原来还没走。我唤了一声“姥爷”,姥爷费力的睁开眼看了看我,紧接着又快速闭上了,我盈在眼眶中的泪水瞬间坠落。周围人赶紧把我拉开,“你不能把眼泪滴上去。”

后来我才知道,老家有个习俗,老人不能在床上去世。在我还没回来之前,家里来了一些懂丧事礼仪的远房亲戚,他们看姥爷喘气费劲,以为他快不行了,便自作主张将姥爷抬到了稻草上。

这也成了横亘在我们家人心中永远的痛,因为姥爷是在次日晚上6点左右才走的,也就是说,他在这空旷的前厅躺了近乎两天。那年的冬日虽算不上严寒,但铺着稻草的地面总不比床上暖和。更何况身边人来人往,喧嚣鼎沸,而自己却强忍病痛,无法开口,更无法移动。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与痛苦?我亦不可知,但每每想起,总觉得心中无限荒凉。

03

当天晚上,我跟二姐睡在一张床上。我本是极不喜欢和人同睡的,但那天却特别害怕一个人呆着。

一夜难眠,时不时的突然惊醒,即便是睡着,也睡得极不安稳。

早上6点多,我迷迷糊糊的醒了。家里静悄悄的,我拿起手机看看家族群,群里也是静悄悄的。我舒了一口气,姥爷应该还没走。

白天的时间极为难熬。我很想呆在姥爷身边,陪他最后一程,但听着姥爷费力的呼吸声,又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时钟滴答,分秒之间仿佛横跨了一个世纪。

后来,家人们不顾远房亲戚的反对,执意把姥爷抬回了他的床上。晚上6点左右,姥爷在家人们的簇拥下安静的与世长眠。

哭声四起。

我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走到这个房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看着身边的人,他们都在哭,有人大声的哭,有人呜咽着哭。周围的哭声婉转成一首不太好听的曲调,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喧嚣的人声好像很近很近,近得仿佛就在我耳边轻吟,可细听之时又觉得很远很远,远得我找不到声音的源头。我突然觉得吵闹,想劝他们别哭了,我试探着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环顾四周,心底一片茫然。

远房亲戚们又把姥爷抬到原来的稻草上,还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张黄纸。棺材被抬了出来,棺材前面摆上了插着筷子的鸡蛋。

负责丧礼的人在前院搭着台子,哥哥则在走廊烧纸。我抬头看着飘在空中的未燃尽的纸屑,朦胧中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与它们纠缠在了一起。

雪!是雪!竟然下雪了。

姥爷走后,天空竟然飘起了碎碎的雪花。

天地亦有情,皑皑白雪送亡灵。

04

姥爷本学中医,后改学西医,虽算不上中西结合精通医术,但也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在当地算得上德高望重的存在,任何人见了他都会尊称一声“老先生”。因此第二天来参加丧礼的人很多,送的花圈几乎侵占了四分之一个前院。

丧礼的整套流程繁琐异常,我已记不清细节。只记得我戴着染着红的三尺孝布,跪了又跪,哭了又哭。

出殡的那天,我和二姐一家同坐在一张车上。侄子小锴才刚上小学,他好奇的问:“大太太去哪了啊?”

二姐回答他:“大太太去了天堂。”

小锴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天堂看大太太啊。”

我微微仰起头,泪水汩汩像永不枯竭的小溪,爬了满脸满颈。

小锴回头,疑惑的看着满脸泪痕的我,怯怯的唤了声“小姨”,我终是忍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

棺材下葬的时候,哥哥依旧在烧纸。我看着火舌舔尽黄纸,风轻轻一吹,未燃尽但已变灰的纸屑腾空而起,慢悠悠升至半空,最后湮灭殆尽。人活这一世,到头来像不像这黄纸,被火一烧,风一吹,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

05

可姥爷还是留下些东西的。

一本回忆录《我的回忆》、一本摘抄《拾零补遗》、一些日记本和手抄书,便是他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遗产。回忆录由毛笔写成,竖行排版,简体字中夹杂着些许繁体字,白话文中又时不时冒出几句文言文。字里行间,是一种历经大是大非后的淡泊宁静。我断断续续的看着,至今没有看完。

我从记事起便在这里生活,一直到小学毕业才回市里的家。小乡镇生活的悠闲惬意、姥姥和姥爷的疼惜关爱,共同构成了我最美好的童年记忆,也让姥爷的离去变得残忍异常。说起来,我也是受姥爷的影响,才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记日记,一直记到高三毕业。惭愧的是,上大学后有了电脑,便觉得用纸笔记录麻烦费时,遂舍弃了这一习惯。

此外,姥爷还留下了一柜子的书,其中中医西医和武侠小说占了大半。小时候我很喜欢踮着脚在书柜前挑挑拣拣,但那时我还是孩童,耐性不足,长篇小说往往难以入我眼。我更爱看的还是诸如《中国十大悲剧》之类的中短篇小说,以及一些报刊杂志。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在这里长大,如果小时候没有看过这么多书,现在的我还会不会喜欢文字。

我向来坦荡,做人做事鲜留遗憾,亦鲜觉遗憾。即便历经千辛万苦却换得一场竹篮打水,我也不过一笑了之。但有一件事却在我心头久久萦绕,始终消散不去。那便是——我没能让姥爷亲眼看到我大学毕业,踏上工作岗位。

我深知错不在我,哪怕国考就能顺利上岸,姥爷他也等不了了。可我还是遗憾,遗憾到我现在所有的悲伤追根溯源,都会到达这同一个起点。而这个起点,是世上所有美好加起来再乘以三百六十五天,都无法化解千分之一的浓墨重彩。

我遗憾啊,遗憾没能在姥爷临终前对他说一声:“孙女有工作了,您可以放心的走了。”

如今的我只能对着墓碑浅浅诉说,可是又有谁来应我?

唯有冬风萧瑟,哀哀与我共呜咽。

姥爷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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