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

任立从未想过自己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他今年二十六岁,在一家待遇不错的电子机械厂上班,平时住在员工宿舍,周末回家一趟。繁重的工作之余,他不过玩玩电脑,看看电影。除了和几个还在联系的高中同学聚聚,他的交友圈并不大,应该不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碰上他才对。

五月的某个周末夜里,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思绪乱糟糟的瞎转,而眼睛虽然被眼皮遮挡,却似乎依旧能看得清房间。

黑暗中,所有的东西都变化成了粗且深的黑线,黑线又组成了书桌,衣柜和小小的人。

任立猛地睁开了眼睛,打开床头灯,眼前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房间。他向门口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刚刚闭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门口,似乎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他下床,走到房门,看向外面的客厅。

那里什么也没有。

大概是太累了。任立关上了房门,又爬回床上。

他决定还是开着灯睡。

他闭上了眼睛。

还是能看到东西啊,说不定是眼皮太薄了,还是买个睡觉用的眼罩试试。任立胡思乱想着,感觉睡意一阵一阵的袭来。

那个小小的人还是站在门口,全身漆黑,嘴巴向上咧开,笑出声来。

任立再也没有在家里睡着过。

1

如果说任晋南这辈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还真是怎么找都找不到。

和大部分人一样,他到了该工作的时候就找到了工作,该结婚的时候就有一个女孩嫁给了他,该有儿子的时候就有了任立。他甚至在自己的儿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被别人理所当然的视为任父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身份。

他的朋友不多不少,感觉就是刚刚好可以聚餐喝酒,可以打牌看球。

有时候他也会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可真是平凡生活的典范啊。他甚至潜意识的认为自己会在该老的时候就老了,该走的时候就走了。在那个已经确定将会变成老人的时间前,他要努力工作,为任立存点钱。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从来不担心自己的儿子。

他也会在应该的时候做应该做的事情。任晋南这样认为。

所以当任立拒绝回家,并且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自己的遭遇后,任父竟不知所措起来。

他明白自己儿子,就像明白自己一样。他的耳朵听到那件事,认为是玩笑话,却又明明白白的看出任立神色中的惧怕。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任晋南的脑子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安慰了自己的儿子,并且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真假。

或许是因为太过劳累了吧。他在回家的路上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任立几乎每天都加班,为了三倍工资也几乎在每个国定的假日里上班。就算是年轻人,这么拼命工作也会疲劳的吧。

而且没有女朋友,普通朋友也似乎太少了。

傍晚,任晋南站在儿子房间的门口,思索着怎么才能够放宽儿子的心。

“这么说的话,不如找姐姐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好了。”他开心的想,“然后小两口可以出去玩,呆在家里也不会觉的无聊。”他觉得这么做或许可以解决这件事情,心里不由懊恼起自己的疏忽。理所当然的,任立也该到了结婚的时候,他老婆常常唠叨这件事情,可是他总是没当回事。

任立上班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年轻的女孩,加上工作压力大,所以才会出现那样的幻觉。

任晋南点了根烟,走回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都是些无聊的节目,还有许多无聊的事情发生并被人大肆宣传,什么地方着了火,什么地方的汽车相撞掉进了河里。

他回过头看向卧室,想着明天怎么和老婆说这件事情。

那个漆黑的幼小身影站在房间门口,不停的张大着嘴巴,发出“哇啊哇”的叫声。

任晋南脑子里一片空白,僵硬在沙发上,后脑勺的短发整个直立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算是什么,他都不相信自己正看到某个东西站在儿子的房门前,并且快步地向着自己走来。

他站了起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大吼大叫着往后退,耳朵里充斥“哇啊哇”的叫声。

任晋南的老婆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边大声说:“怎么了?怎么了?”一边左右张望,双手握紧成拳,一脸恼怒的寻找危险。

什么也没有。

她本来很生气,认为丈夫发了神经,但任晋南着了魔似的站在沙发前,身体向后倾,双手在胸前不停摆动,像是驱赶着什么东西。她不由得慌了神,走过去扶住了任晋南。

“你是怎么了?”

任晋南身子抖动了一下,回过神来,眼前是老妻担忧的脸。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摆摆手,瘫坐在沙发上。

电视新闻播放着城市某处的车祸事故,表情严肃的主持人不断叙述着酒驾的危害,而被采访的肇事司机在一旁嬉笑着附和。窗外传来汽车马达声,引得狗叫沸腾。小区门口排排坐着的老人抬起头来看向五楼,互相嘀咕着。

任晋南抖了几次嘴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他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是因为听了儿子的话,做了个噩梦。

“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个恶梦吧,刚刚吓到了。”

任妻听他这么说,嘴里唠唠叨叨的埋怨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被梦吓成这样,你刚刚的喊声都能把死人喊醒了。也不觉得害臊。”她嘴里不停的说着,心里却担忧起来,沙发上并没有人躺过的印子。

她不敢深想,嘴里不停数落着任晋南的不是,向卧室走去。

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孩子站在儿子的房间里,回头却不见了。

任晋南看着自己的老婆转过身,疑惑的看向他,原本不停聒噪的嘴巴忽的闭上了。

2

六月的第一周,雨从来没有停过。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一直说温度在30多度,但是在这个安置小区里,周志彬觉得自己还身处秋天。

他快要毕业了,至于毕业之后做什么这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他的父母已经在四下张罗着找本地的工厂收下他。就算到时候不行,他还有个大专的文凭,随便到哪家厂里都能找到工作。事实上,周志彬的几个朋友已经找到了不错的工厂工作,已经和他说了好几回,叫他一起去。

他只是想在正式工作前,再好好的玩玩。

周志彬坐在电脑前胡乱点动鼠标,低声咒骂仍在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他本来打算着和朋友出去玩,就是因为这不停下着的雨将他困在了家里。

他离开电脑椅,在房间里走动了几回,重又坐回电脑前。

魔兽世界?撸啊撸?或者是什么守望先锋?他点开游戏接着又关闭了游戏画面,实在是没有心思去玩。这些游戏千篇一律,没什么意思。他并不想让最后的假期扔在已经厌烦的事情上。不管怎么样,他总要着点有意思的事情。

可惜外面下雨。他想着,下雨天就是没什么意思。

躺回床上,盯着挂在墙壁上的海报。他胡思乱想着自己飞翔在天际,俯视着自己所在的安置小区。

二期安置房还在建造中,从上看,那些没有成形的楼房呈裸露着钢筋水泥,和人来人往的小街只隔着一层矮墙。他家离建造工地其实不过就隔了几百米远,就这样漂浮在半空,二者的距离更是缩小变短,仿佛就在一个手掌上。

周志彬不由自主的笑了。

往下不停的滑落,在五六楼来回的转悠着,来回穿梭。因为下雨,建筑工人缩在临时宿舍里打牌喝酒。但也有少数工人操作着机器,在雨中忙碌。伴着机器“哐当哐当”的节奏,旁边的住房里开始亮起了灯。

电视机前坐着疲惫的中年人,点着烟看新闻,只隔了几步路的厨房里相伴多年的老妻忙碌着晚餐。半大的小孩在楼道里穿梭,大呼小叫声令刚回到家的上班族低头皱眉,随手关上了门。原本聚集在小区门口的老人也各自在家中闲坐,或是呆呆的看着窗外的雨势,或是看着不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楼房架子,低声絮叨着。

电动车擦着汽车的边沿开进小区的停车位,遮住上半身的雨披随着风来回摆动,击打车身。

从天空中俯视,安置小区在雨中流动,如婴儿般开始活动四肢。

在这个巨大的婴儿的某处,深不见底。

周志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房间也亮着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够不到地面的双腿来回的摇晃,低垂的头看着窗户下。越靠近这个房间,黑暗越浓,如同浸在水池中的布。

房间的东边靠墙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衣柜,对面就是书桌,桌上摆放着联想的台式电脑,凌乱的电线穿过书桌伸进了床底,在并排的两个纸箱边链接插座。一只耐克篮球鞋压在了电线上,鞋带扭曲着指向房间正中央的椅子。孩子不停的晃动着双腿,椅子“吱吱呀呀”的叫唤着。

“啪!”周志彬右手的手臂被紧紧的抓住,传来的寒冷令他身上的汗毛直竖。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边,脸贴着脸,鼻尖贴着鼻尖。

黑褐色的舌头在嘴巴中上下摆动,敲打的牙齿掉落进喉咙里,眼皮向四周退缩,原本饱满的眼珠干瘪萎缩,化成了一层膜贴在眼框上。

周志彬挣扎着想要摆脱,双手双脚却难以动弹。

他用力的转过头,视线落在整齐的床被上,一滩黑色的水在床上蔓延成人形,仿佛要爬起来。

眼睛向上死命的转动,透过窗户,虽被雨水遮挡,他依旧朦朦胧胧的看到自己房间里的海报。

周志彬猛地坐起,不停的喘着粗气,汗水浸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令人不快。

他扶着额头,脑子里那张不停腐烂的脸出现在人形的水印里。

一个哆嗦,他连滚带爬的逃离了床铺。

床上只有他刚刚躺着的印子,些许的汗渍,掉落在地上的枕头。

周志彬呼出口气,他大概是刚刚不小心睡着了。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口渴,身上到处酸痛。

已经是夜里了,他回过头,看向窗外。

对面楼里,正对着他房间的一户人家,黑色的小小人儿抬起了头。

周志彬一把拉下窗帘,跑出房间。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前几天夜里听到一个男人的惨叫声从外面传来。

他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这个原因。

3

大概是在周六中午,赵亮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任立,他们闲谈了几句就各自回家了。

赵亮和任立在上学的时候算是聊得来的朋友,工作之后就很少见面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虽然同在一个小区里,任立却长时间住在员工宿舍,节假日也很少回家。赵亮的工作也没有空余的时间,两人的关系也就渐渐冷漠起来。

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精神啊。赵亮将伞放在家门口后,想到任立灰暗的脸色。

他们两个都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在学校的时候只是恰好是同桌。那个时候,老房子还没有拆,两人住的地方算不上近,所以放学之后也很少串门。

听说任立的老家附近原来是乱葬岗,任立的老爸小时候在乱葬岗之间玩捉迷藏什么的。不过到了他们上学的时候,那些东西早已被清理了。剩下一块清代的墓碑被当作石料铺在水井边,后来随着拆迁也不知去向。

上学时,赵亮和所有的男生一样,对于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兴趣。

“想起来,似乎和那家伙第一次聊天就是关于乱葬岗的事情。”赵亮将被淋湿的外套挂在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坐在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上。

那时候,任立看上去没什么特别,总是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看书或发呆。

“感觉上好像很老的样子。是因为穿的衣服和口气吗?”赵亮躺了下来,脚搁在沙发靠背上。他打开了电视,在不停喧闹的电视节目里回忆着上学时代。

似乎是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乱葬岗的事情,先开口的是任立。

据说,他家附近原来算是个乱葬岗,棺材和尸骨暴露在泥土地上,四周除了杂草也没有其他的东西。那大概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乱葬岗附近零散着住着几户人家,一到晚上那几户人家的孩子就跑到乱葬岗上玩耍。

住在那里的人大概也不相信什么妖魔鬼怪吧,赵亮想。

任立的爸爸小时候总是和小伙伴玩“捉鬼”,就是捉迷藏,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古怪的事情。

总之,这个话题最后变得很无聊,许多时候常常是一句话就聊完了。说到底,任立也从来没有见过乱葬岗,他能够记忆的时候乱葬岗就被清理了,成了农田。他唯一的印象就是来来往往的大人们将朽烂的棺木砸碎,扔到木条车上拉走,那些破损的石碑也都被敲碎拉走了。至于什么人骨或是腐尸,根本就不存在,或许早就烂成泥了。

赵亮呼出口气,将空了的可乐罐甩手扔进垃圾桶。

他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喂,爸,今天回家吃晚饭吗?不回,妈呢?也不回。知道了,那我随便弄点东西吃。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饿不死自己的。”

墙上的挂钟显示着时间——13:56。他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看了看昨天晚上留下的剩菜,寻思着出去吃碗拉面。

他总是会在周六去街上的拉面馆点上一份牛肉拉面,加一份肉,加个荷包蛋。这都成习惯了,周六的拉面晚餐。

时间还早,赵亮想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玩会儿撸啊撸。

“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我?”说这话的任立一脸的严肃,稍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握着书本的双手微微的颤动着。

赵亮已经忘记当时的回答,他坐在电脑前,看着开机画面,脑子里却是任立说话时的样子。那时应该还在上课,他们坐在后排,周围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同学,老师则一边讲题一边背对着他们在黑板上忙碌。

他觉得眼前的同桌有点异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是了,任立是个没什么特别的人,但是给人一种很老的感觉。因为说话的口气还是动作?生活习惯还是穿衣服的样子?赵亮知道不是,他记忆中的任立不管是说话还是平常时的穿着都和周围的人一样。

赵亮忽然想起了上学时的数学老师,那个老头,总是用一种的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们班。

“每个老师都挺怪的。”赵亮自言自语着,不停的轻点鼠标操纵游戏角色移动。“但是那个数学老师真的很特别就是了。”

他愣了一下,不停眨巴眼睛。

那个时候数学老师就已经五十岁左右了,虽然精力还算充沛,不过周六周末的自习课上总是睡觉。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总是躲闪着学生的目光。

他看人的样子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很不舒服。

有一回,赵亮在走廊上和朋友说着话,瞥见数学老师走向办公室的背影,他身边还伴着一个捧着作业的老头,弯着腰慢慢跟在老师的后面。

赵亮马上反应过来,那个捧着作业的是驼着背的任立。

他好像看到任立转过头,朝他抬了抬下巴。

“我是怎么了?”赵亮从椅子上站起,伸了个懒腰,将回忆甩到一边,重新回到了游戏里。

回过神,已经傍晚五点多钟。

天黑了,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噼噼叭叭敲打着玻璃窗。

他关了游戏,走到门口,拿起伞,朝楼下走去。

他家在四楼,往下的水泥楼梯上,到处是晕开的潮湿脚印。被风吹进来的雨水在转角的窗户下面积成了水洼,蔓延在角落里。下班回家的人不在意的踏过,将雨水带到了楼梯上。赵亮向每个经过身边的人打招呼,虽然他并不知道到底看到的到底是谁。他小心翼翼的绕过积水,晕涨的脑袋里仍旧回想着刚刚的游戏,好几处反应都不及时,队友的配合也让他生气。

走到楼下,雨水拍打在小腿上,带来的寒意令他打了个哆嗦。

前往拉面馆的路上,赵亮考虑着是否回家随便弄点吃的填填肚子。直到他走到小区的门口,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似乎不管有多大,每个拉面馆都叫清真拉面馆,卖拉面和大盘鸡,店中充斥着牛肉汤的香味。客人也大都和别的面店一样,疲劳的中年人坐在塑料桌前,对着面前的汤面叹气。

赵亮走进来,轻甩着伞,朝老板打了声招呼,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个位子上,正对着门外。他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手机出来,口袋中只有几张纸币。

拉面馆放置汽水的冰箱上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接着卫星锅,常年播放略带雪花的电视节目。看着缺了一角的电视机外壳,赵亮不知道这台电视机还能撑多久,说不定下一秒它就会冒出黑烟,报销了。想到这里,赵亮短促的笑出声来。

拉面馆老板的两个女儿在门口玩耍,湿了裙子和头发,贴在五六岁的小孩身体上,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她们嘻嘻哈哈的笑着,背靠着玻璃店门,双手指着天空,小声的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年龄较小的突然很神气的站起来对着另一个大呼小叫起来,拉起裙子对着同伴扇动。

赵亮好奇的看着她们,脑子里不断回想自己见过的女孩。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外公,那是个总是弯着腰在厨房里忙碌的老人,前几年去世了。赵亮会想起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和外公散步的场景,外公总是牵着他的手,慢慢的挪动。不知道为什么,赵亮总是觉得自己的外公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气味。

尘土混合着人的汗臭,干瘪瘪的水塘发出的气息。

外公的手很暖和,和他的关系也很好,但他依旧厌恶那股气味。

随着年龄的增长,周边的长辈也渐渐年老,身上也有了这种气味。房子拆迁,他们一家搬到安置小区之后,周围的老人多了起来,他渐渐习惯了。

不,这之前他就已经习惯了,在学校的时候。

“但那怎么可能?”赵亮喃喃自语道,学校里虽然并非没有老人,但是男生的汗臭总是盖住了其他的味道。

他疑惑自己在不断的回忆过去,试图想起什么来。

他的脑子里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拼命的回想着自己的学校生活,一个在一旁惊讶且疑惑的看着自己,寻思着理由。

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让风吹冷自己发热的额头。

“叔叔,叔叔。”似乎是姐姐的小姑娘拉住赵亮的衣服,气鼓鼓的看着妹妹,“她一定要说天上有个人在飞,叔叔,你看到天上有人在飞吗?”

“没有啊。”被打断了思绪的赵亮惊讶的看着她们。

“叔叔你都没看,你看天上。”妹妹执拗的站在他面前,右手抓着衣服,左手指向身后的天空,“你看嘛。真的有个人在天上。”

赵亮抬起头,看着一片晦暗的天空,“什么都没有啊。”

“那里啊。看,他飞到那里了。”

初看上去,那只是有点像人的云,朦胧且黑,随着风来回的飘动。赵亮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那朵云实在是太低了,本以为是距离的关系,但是细看的话,它居然在五六楼的高度里飘荡着。而且那云的形状实在太像个人了,一双脚直直的朝着地面。

它转过了头,漆黑的眼睛朝向他们。

小女孩被吓住了,缩到赵亮的身后,不停的抖动起来。

雨幕里,赵亮和它对视了一眼,看到它消失在两幢楼之间。

小女孩还在颤抖着,将头埋在赵亮单薄的衣服里。她的姐姐被他们吓到了,转头钻进了拉面店。

“那是个坏人。”小女孩低沉的说道,“叔叔。”

回过神的赵亮本想安慰她几句,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口,他发现自己的双手也在不停的抖动着。

拉面店的老板走了出来,恼怒不安掩埋在一脸笑意中,当他看到是赵亮,便松了口气,打着哈哈说着面快要上好了什么的。

赵亮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小女孩被爸爸抱在怀里安慰了几句,随着姐姐一起上楼看电视去了。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

4

王政总是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都活了七十岁了。”往往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是他开始对事情不解的时候,说完这句话后,他多半要发一点脾气,说一些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

他也知道自己不知道就不该死撑着乱说话,可就是管不住心头的一团火。

比如说前几天,那个老赵家的孙子上班时路过大门,看了他们这群老头一眼,就捂着鼻子跑向汽车站台。

“这孩子怎么了?”坐在他旁边的陶红旗一脸恼怒的拍着秃头,“老赵家怎么这么没家教,连招呼都不打,还那副表情。”

“老赵早就走了。”王政说着,“他家有什么家教好说的,不过就是乡下种田的。”

“那也不该那样子。”陶红旗伸着鼻子到处嗅,“有味道么?”

“哪里是……现在的年轻人都没什么家教。”王政也有点不舒服了,“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都活了七十了。想当初,那小子还是只有萝卜那么大的时候就看到我怕,现在还是这样。你没看到他那张脸白成那个样,明显是害怕的么。小子再怎么长,还是个胆小鬼。”

陶红旗“哦哦”的应了几声,回头看向旁边的棋局。

王政嘴里咕咕囔囔说着自己和老赵的事情,他们年轻时并不认识,但有几个共同的朋友,等到年纪大了,才见了面。在王政的印象里,老赵是个耍小聪明的蠢货,常常一声不吭的坐在他旁边听别人吹牛,转头又低着头笑别人。

“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角色。”王政总结道,不过边上的人都聚集在棋局旁边,只是“嗯嗯”敷衍他。

他心里生气,年轻的时候可没人敢不听他讲话,那个时候只要他开口,什么事情都能定下来。

忽又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孙子孙女的不是来,王政的闷气就更大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向棋局,心里数落着子孙辈,感叹人心不古。

“神棍今天怎么没来啊?”

“估摸着又到哪里去忽悠人了呗。”老人中有人吃吃的笑了起来,“昨天我看到有一家子拎着几瓶好酒跑到他那狗窝里去呢。”

王政抬起头,寻着说话的人,围着的老人或是站着,或是坐着,却都紧闭着嘴巴低垂着头看棋盘。

“嘿嘿,找他的就是我楼上的。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在带着老神棍爬楼哪。”

王政回过头,不过还是没看到说话的人是哪一个。他有点生气,正打算开口说道说道。

“老神棍又有的赚咯。哈哈哈~”周边的人大笑着。

王政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突然反应过来,觉得这件事真是逗。

“老神棍嘛~”他明白过来说的是谁了,就是那个总是对着下棋的人指指点点的臭棋篓子。

老人们刚开始聚在小区门口消磨时光的时候,老神棍就在了。初看上去是个有点本事的人,穿的也很体面,坐的比谁都直。

其实大家之所以聚到这里,并不只是因为这里的公园还没有建好,另一面也是为了接子孙辈下班放学,这里既有学校的校车点,也有公交站台。然而那个老神棍并没有接过自己的儿女或是孙子孙女,时不时的有个人走过来和他说几句话,然后跟着他走了。

起初以为是他的儿子女儿什么的,但来的人总不是一样的人,还总是拎着一大堆黄色的纸片和红绳什么的走,大家也就明白了。

虽说做这种装神弄鬼的买卖也没什么,偏偏这老神棍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问遍了周边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这个小区是左近小镇乡村拆迁之后的安置小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亲戚关系,再不济也是同事朋友。

老神棍什么都不是,好像平地里钻出来的,和谁都搭不上关系。

如果再年轻点,或者会有人费点心思来搞清楚他的来历。

不过大家都老了,谁还在乎这个。

他平常倒也不怎么说话,挺安静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边听别人吹牛,一边等他的买卖上门。可要是碰上有人下棋,他就不安顿了,总是凑过来,从头说到尾,指着棋局不停的说。下棋的人好几个都被他搞得烦了,拉住他硬要他来下,这时候他倒是怂了,点头哈腰的摆着手往后退。

“将军!”

王政的的思绪被打断,他回过神来看向下棋的老人,要输的那个似乎是他表兄弟家儿子的亲家公,手摸着胡子,身子左摇右晃。站在一边的老剃头匠说着“走这一步,上马。”旁边的几个则大声笑骂:“别听他的,输的更快。”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酸痛的膝盖,往家里走去。

“老王,这么早走啊。”

王政应了一声,没有回头。他觉得有点累,也有点没意思。回家也没事,除了睡睡觉看看电视,没什么好做的。儿子孙子也不在家,老伴则去跳舞了。

“也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也不安顿。”他缓慢的走着,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路边的楼房。

他又想到了神棍,右眼的眼皮不由得跳动起来。

神棍的家和他一样,都是一楼的东边户。不过他家旁边还有一幢楼挡住太阳,神棍的则整日里被太阳暴晒,拉着窗帘都嫌热。

王政的小儿子在拆迁安置处坐办公室,知道一些事情,据说这个神棍以前犯事坐牢坐到现在。不知道怎么的在牢里和地痞流氓勾搭上了,别人出来还记着他。

他坐牢几十年才出来,一出来就到这里来了。也没收钱,也没什么手续,就带着一堆东西住进了那个房子。要不是那几个主任的年纪对不上,都有人传他是谁谁谁的亲爹了。

那户安置房的证子本上也不是他的名字,实际上那户房子在记录上还是空着的,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外面还有好多拆迁户等着要房子,就算是地理位置不怎么样也还是有人会要的,但上面就是把这户空了出来。

王政的小儿子虽然没再说,但是意思已经到了。

那户房子自从神棍住进去后就成了个垃圾窝,他还整天打开着窗户,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总之味道不怎么好闻。他楼上的人家也曾向领导反映,也没个说法,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政也在那里晃悠过几次,看着神棍住的地方就是不舒坦,但也没说什么。

他忽的记起来一件事情。

大概是去年三月份的时候,住在神棍那幢楼里的李怀民,他几十年的好朋友,跑到他家里来闲扯。说了一些什么事情,大都是关于楼下的臭味,似乎是想让王政跟他小儿子说一说,向上面的人反应一下。

“你都不知道啊,刚开始也就是是些烧纸的烟味,那也就算了。最近不知道又在干什么事情,居然有股子烂肉味飘上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肉的。我家在三楼都被熏得受不了,二楼的佳俊就根本不管。佳俊啊,你忘了,张家的孙子。他倒好,整天在外面,回家倒头就睡。楼上的赤佬贵年轻时倒是有点血性,我上回和他一起到一楼找那家人说了,第二天赤佬贵就不去了。”李怀民打了个哆嗦,“啊呀,也不知道一楼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外面看到还像户人,进去就~”

过了一个月,李怀民就不说这件事了,偶尔王政问起来,他也支支吾吾的拐到别的事情上。王政也觉得奇怪,不过没往心里去。路过神棍家的时候还是能闻到那股子味道,看着也还是不舒服,可是左近的邻居也没人再闹了。

大概是被神棍摆平了吧,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

小儿子跟王政说过的话,再加上看到的事情,王政心里也有点底,所以平时也不招惹神棍,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

毕竟都这个岁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住在这里的老人大都有这样的想法,虽然背着神棍会说些混账话,见了面却总还是给点面子,自觉忍让着他。

“果然安置房就是不好。”王政嘀咕着,“我有什么不知道啊,我都~”他停下了脚步,双手松弛下来垂在身体两侧,目光被黏在一户人家的玻璃窗里。

大概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站在窗户边,不时转过头向身边的小孩说话,右手敲打着窗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与之相对的另一户人家的窗户。那户没有开灯,微微透出点烛光来,有个人影在其中摇晃。

王政心中悸动,躲到了路边,抬着头看向那个男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害怕,不但怕那个孩子,还怕另一个房间里的人影。他想起年轻时遇到的那些人,不管是半夜三更还是日头当空,总是闯进别人家里把人拉出来开大会,而一旦开了大会,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王政还记得那些人的脸,但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说,也不想回忆起来。

多年以后的现在,七老八十的他站在建了不过几年的安置小区里,太阳还在正中心,周边没有几个路人。王政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又站在了大会的人群里,提心吊胆的看着台上的人。他们什么人都抓,什么时候都会跑下来。

王政哆哆嗦嗦的站在路边的草丛里,面无表情的盯着楼上。路过的行人看到他,觉得疑惑,但大都低着头默默加快脚步走开了。

“啪嗒。”男孩对面的窗户打开了,随后,神棍的脸在一根蜡烛上出现,表情凝重的看了那个男孩一眼。男孩没有说什么,离开了窗户,消失在房间里。

仿佛注意到了王政的目光,神棍低头看向他,张口欲言,身后却有探出了一个中年人,焦急的询问着。神棍摇了摇头,和那个中年人一起回到了屋子里。

“啪嗒。”不知是谁的手将窗户关上了,将神棍遗留在窗台上的蜡烛碰落下来。

王政看着蜡烛掉落在窗下的草丛里,滚动了几下,停在水井盖子上。他走了过去,捡起蜡烛,抬头看了看位于五楼的那户人家。令他心生恐惧的东西已经消失了,他刚刚的恐惧也渐渐远离,好像是无数年前的事情了。

他回到路上,走到转角,静静的看着手中的蜡烛。

才熄灭不久的蜡烛头上残留着余温,就算在大太阳底下也令人全身冒出寒气。王政不由得回想起关于神棍的事情,懊恼自己趟浑水的行为。如果刚才他什么也不管,和往常一样走回家不就好了,何必鬼鬼祟祟的躲在路边呢。

“你是脑子出毛病了啊。”他拍了右脸颊几下,手里的蜡烛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的站在路口转角。

许久之后,神棍才一脸恼闷的出现在楼梯出口处,身后跟着的中年人愁眉苦脸的说着话。

“那么,拜托老先生了,这个,实在是……”

中年人的旁边站着的似乎是他儿子,面无表情,双手紧握,像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王政似乎认识这对父子,是哪个朋友的亲戚,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名字,只记得姓任。

神棍点了几下头,不时低声说着话。他们看到了站在路口的王政,原本那对父子脸色中既是尴尬又是疑惧,侧耳听了神棍的话又释然了。他们不再注意王政,交谈了几句后,神棍就背着手走了过来。

他走到王政的身边,说了声“谢谢”就拿过蜡烛往前走。那对父子依旧站在门口直直的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父亲满脸焦虑,儿子则依旧紧握着双手,黑着脸盯着眼前的空气。

王政不由自主的跟上了神棍,感受着戳在背上的目光,仿佛有几只蚂蚁从背上钻进了肉里,来回的爬。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神棍在前面走,王政就在他身后几步路外跟着。王政寻思着如何开头,但是想说的话太多,最后都堵在了喉咙。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都活了七十岁了。”他喃喃道。

神棍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他,眼神像是根刺一下子戳痛了王政的脑袋。他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学生。

“你自然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知道,可是你不明白的事也有很多。”神棍的口气算不上严厉,反而透着疲惫,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住宅,“我还以为这里的事差不多就该~”

王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神棍的窝,右手摩擦着裤子,左手在头顶不停的抹着短短的白发。

“老王。”神棍握紧了蜡烛,汗水浸湿的头发被风吹的颤动,“老王,我~我啊有件事情拜托你,当然你也~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帮帮小辈吧~”

“我还没老呢!”王政的胸挺了起来,脸被身体里蹿出的骨气弄的通红,“什么事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我都可以帮忙。”

神棍听了这话,转过身子,苦笑着看向他。

“那明天来我家,我和你说道说道。”

那天晚饭的时候,王政的大儿子带来了任家的话,说是不知道原来王政还和什么仙长是好朋友,希望能够让他和朋友打个关照。

他大儿子原本是笑着说的,和孙子孙女还有他老伴嘻嘻哈哈的说这件事。但是王政却一脸严肃的看着一家人,既不说话,也不吃饭。

大儿媳妇捅了捅丈夫的腰,表情严厉的看着王政。

餐桌忽地静了下来,王政的孙子孙女默默低头吃着饭,他的大儿子表情渐渐不耐起来。

“爸,你可别被江湖骗子骗了啊。也不能骗别人,老任可是个老实人,他家的风气很好……唉~要是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你~”

“我心里有数。”王政拿起碗筷,“吃饭吧。”

隔天,王政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门了,家里的人都没有醒。

他一路回想着昨天的遭遇,胸中一口气撑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

“我什么事情不知道,我都活到七十了。”

他原本担心神棍还没有起床,所以就先在小区里乱转,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昨天的地方。

天还是暗的,偶尔有刚刚结束夜班回到家的人打开了灯,电动车摩擦地面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区内被人踩踏的绿化带灰蒙蒙一片,露出黄色的泥,不时蹿虫子,跳到王政的脚边。

他站在路边,抬头看向五楼的人家。

两边的窗户暗沉沉,路灯光照到的窗棱显出驳杂凌乱的蓝色。

他看了一会儿,心跳动得厉害,手心不停的出汗。正要转身离开,眼角却瞟见了什么东西。他抹了抹略显酸痛的眼睛,眯着眼看向那一边的窗户。

房间的窗口正站着一团黑色的影子,仔细看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孩正低着头。

王政喘着气向后退,脑子像是被搅过的浆糊。

他转过头,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啊!”他惊呼了一声,瘫倒在地上,尘土飘荡在颤抖的双腿边。

神棍走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伸手拉起他,帮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王政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神棍并没有理会他,抬起头看向了五楼。

王政也随之看向刚才的窗户。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团漆黑。

“走吧。”

王政看着神棍的背影,觉得他被一团黑影笼罩起来。他没有说什么,默默的跟着走了。

5

李杰对黄山幻想过无数次,全身裹着棉衣站在黄山的光明顶上,初升的旭日慢慢笼罩在自己的身边,不远处翻滚的云海蔓延至脚踝。

他的父母在中考前就答应他暑假里一起去黄山。

关于暑假去黄山的念头在他考试的时候都不停从一堆题目中冒出来。

七月之前,李杰从没有想过会有别的事情。

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怒气在胸口乱窜,手指用力的敲击着游戏键盘,键盘和鼠标发出的彩色光线在他脸上变幻着,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他不知道该去怪谁,塞在脑子里的怒火找不到可以发泄出来的口。

李杰的父母清早出门上班去了,中午吃饭之前不会回来。家中只有外公外婆照看养病中的爷爷,此时三个老人都坐在客厅中,一边闲聊,一边看着电视。不过李杰知道,说话的大概只有外公外婆,他的爷爷面无表情的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近乎痴呆。

对于爷爷,李杰其实并不熟悉,十岁之前偶尔的几次见面也是隔着一扇玻璃窗户,对着电话交谈。等到他懂事之后,才明白和爷爷见面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警察,便再也不肯去了。

几年前爷爷出狱,李杰没有跟着父亲去接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他其实最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有个坐牢的爷爷,幸好爷爷出来之后并没有来过几次。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不来,只是打个电话也就算了。

这次不行了,他生了病,只得投靠儿子。

那是六月底的事,李杰和父母、外公外婆正吃着晚饭,商量着去黄山该的事情。他的爷爷突然来了电话,和李杰的爸爸没头没尾的说了些事情,便挂了电话。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让李杰的爸爸坐立不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天晚些时候,李杰听到父母的房间里传来争吵,他从未见过父母红过脸,更何况吵得这么大声这么厉害,将隔壁的外公外婆都引来了。

他惶恐不安的坐在床边,听到外公敲门的声音,便急急走出来开门。

外公一脸焦急的看着他,没说什么就走到了父母的房门前,轻轻推开了门。后面的外婆抓住李杰的右手,泪眼婆娑的往里走去。

房间里,李杰的爸爸站在阳台前,不停抽着烟,妈妈则坐在床边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眼睛不停的流出泪来。外公正气的全身发抖,快步走到李杰爸爸身侧,低声询问着缘由。外婆放开了李杰,走到他妈妈身边,抱着女儿的身体,轻声安慰。

并没有人让李杰离开,他是自己走的,他觉得尴尬,又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便轻手轻脚的走到家门外的走廊里。

外公家的门敞开着,从卧室到客厅里的灯都打开了,灯光照亮了走廊。相对他的家里,只有父母卧室的房间透出光线,他刚刚本要睡了,卧室的灯没有开。

李杰不由庆幸这一层只有外公和他两家人,不用对付好奇的邻居。

他感觉等了很久,双腿发麻,被汗水浸湿的睡衣贴在了皮肤上,脸上也像是盖着一层油皮。他想着父母之间的争吵,蹲在了地上。迷迷糊糊中,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摇了摇他。李杰抬头看到外公对着他笑,一旁李杰的爸爸担忧的看着他。外婆将他扶起来,嘴里絮絮叨叨:“看你们把孩子吓得,有事商量也不要这样啊~”

“不要说了,你们妇道人家就是这样。”外公拉起李杰的手,轻轻的拍打着他的手心,“杰杰,不要怕,没什么事情。你爸爸不过是想把爷爷带过来住,他做的对,对老人孝顺怎么了,就应该这样。我没看错人。”李杰的爸爸在一边略显尴尬的笑着,外公转过头看向他,“这事情没错,他~事情我也知道一些,但没什么关系,都这个岁数了,能有什么事。她们两个就是多想了,你这么好的人在这里,难道杰杰还能被带坏了。再说,犯过事坐过牢那都过去了,能有你这么个儿子,想来不会有差。”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毕竟现在孩子还在上学,要是……”

外公猛地回头瞪了一眼外婆,“不要说了,头发长见识短。”李杰爸爸走上前扶住了外公,“啊,爸,别生气,别生气。妈,你的话也有道理的~李杰,回去睡觉吧,我有事和你外公外婆商量。”

李杰顺从的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晚,李杰和妈妈一起睡,有点稚拙的安慰着妈妈。

隔了几天,李杰和同学在市中心的游戏厅里消磨时间,直到傍晚五点多钟才回到家。

家里没有人,餐桌上摆了两道菜,厨房里清洗了一半的青菜被摆放在砧板上,另一半仍浸在水池里,煤气灶上搁着的锅里半生不熟的排骨在菜油里“嗞嗞”冒着热气。打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电视剧,沙发前茶桌上的烟灰缸里半根烟熄灭了。

李杰听到电梯停顿的声响,走出了家门,看到一脸疲惫的外婆走出来。他父母有事和外公一起出去了,不用等他们吃晚饭。她让李杰看会儿电视,她来安排晚饭。

那天稍晚的时候,李杰的父母和外公才回到家。

隔天,他的爷爷被接到了家中,安置在昨天晚上连夜收拾好的房间里。

那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了,李杰的爷爷住进来之后,什么话也不说,整天躺在床上。

李杰的爸爸说爷爷得了病,有些痴呆,让李杰帮帮家里的忙,好好照顾爷爷。

就因为这样,去黄山的计划就泡汤了。李杰很失落,也很生气,但是看到爷爷的样子,他又觉得可怜。

他的爷爷眼神涣散,行为举止虽没有出格之处,却有些呆滞。李杰觉得他就像是一根枯木,随时都会摔碎在地上。他怎么能对变成这样的爷爷生气呢,这并不是他爷爷的错。

“黄山嘛,以后总是有机会去的。”这是之前他对爸爸说的话,现在他也在内心这么劝慰自己,借此消解那股怒气。

他玩的有些累了,从游戏中退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躺倒在床上,翻开床边的漫画书,看了几页又觉得无趣,就扔到了一边。睁大了的眼睛直直的对着天花板,双手枕在头下,竹制凉席直往肉里钻,隔着衣服镶出一道道红印。李杰的叹气声在空落落的脑子里回荡,钻出了牙缝,化成“嘶嘶”的呼吸声。

他在床上翻转了几下,又站了起来,坐回到电脑前,移动着光标在LOL和网页之间转圈。随后又停在了桌面上。他把鼠标被甩在一边,离开了电脑。

李杰一边整理着T恤,走出了房间。

和他想的一样,外公在不停的说着话,应该是从年轻时的奋斗讲到了中年时所遇到的低潮。外公摇着头说着人心不古的老调,右手拍打着膝盖。外婆在一旁织毛衣,不时拉直毛线,眼睛盯着电视中无聊的节目。爷爷还是木楞的坐在外公旁边,盯着放在肚子上的手,不时“呣呣”的回应外公。

看到走向厨房里冰箱前的李杰,外公招手让他过来。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自从爷爷来了之后,家里人都有意无意的让李杰多陪陪他,好像这样他的病情就会好转。

李杰的心中冒出厌恶的念头,但转瞬就被因此产生的羞愧感淹没了。他坐到了老人们的旁边,看着电视。他不知道痴呆前的爷爷究竟做过些什么,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李杰觉得不忍。对待一个可怜的老人,只要是人,总该忍让。

电视中回放着某个相亲节目,嘉宾的毒舌引得外婆外公大笑,一旁的爷爷则依旧面无表情的低垂着头,似乎在细细观察手指上的纹路。

李杰虽然不觉得这个节目有什么意思,脸上也挂上了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婆站起来说要上街买菜,将手中织了大半的毛衣放在一旁。外公摆弄了一下毛线球,跟着站起来说着要一起去。两个老人嘱咐了李杰几句,一起出了门。

电视节目早已结束,电视播放了一些广告之后,开始了无聊的电视剧。

两人都没有换台的意思,李杰不过是将视线放在电视机的画面上,而他的爷爷仍低垂着头,一时间二人都不说话,只有电视剧吵闹的声音。

一只手拍在了李杰肩膀上,冷冷的,像是一块冰砖轻轻砸在他身上。

“是端端吧。”爷爷叫出李杰小时候的乳名,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了,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的回过头,看着老人的脸上露出的僵硬笑容。

“你是端端吧?”

李杰慢慢的点了点头,“嗯,爷爷。”

老人抖了一下,手缩回在身边,眼神畏缩在抖动的眼皮底下。

他在害怕。李杰的脑子反应过来,但是他在害怕什么?他环顾四周,客厅前的阳台上摆放着观赏盆景,晾衣架上的衣服被风吹动,身后的餐厅里被阳光照亮,与之隔了一扇门的厨房里的水池“嗒嗒”滴着水。

“你真的是端端。”爷爷睁大了眼睛,凑近了李杰,令他不由向后缩。

“爷爷。”李杰低声的叫了一声。

“啊啊,对不起。”老人抱歉的回到沙发上,重又低下了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李杰正松口气,手臂便被老人的紧紧的抓住,眼前是愤怒慌张的老人眼睛,“你怎么证明自己就是端端?你怎么证明?你究竟是谁?你想干什么?”

李杰在惊恐中不知所措,“爷爷!”他吓得哭了起来,“我是端端。”

老人的情绪依旧狂暴,瘦弱的身体爆发出凶狠的力气,双手像铁丝般箍住了李杰,巨大的声音不停的冲击着李杰的耳朵,“你怎么证明?”

“我~我~不知道,我~我就~是端端啊,爷爷。”李杰的舌头敲击着牙齿,脸上的肉颤抖着。

爷爷忽然安静下来,深吸着气,“啊,是啊,是啊,你就是端端,人怎么知道要怎么证明自己就是自己呢。”老人的脸上被泪水浸湿,“对啊,谁会要自己证明自己就是自己呢。”李杰看着他双手覆盖在脸上,呜呜的哭着。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过了许久,老人抹着鼻涕和泪站起身,“真是,在孙子面前这么丢人。”他绕过茶桌,走出客厅,走进了厨房里。“哗哗”的一阵水声过后,李杰看着老人站在夕阳下的餐厅里,在餐桌前对他憨笑着。

虽然身上的衣服擦过水,留下水迹,头发也凌乱的匍匐在额前,老人却充满了精力,双手在挺直的背后紧紧的握着。

他坐回客厅的沙发上,“什么鸟电视剧。”李杰忽的不认识这个老人了,似乎前几天来的不过是老人的空壳,今天他才赶回来,穿上了自己的躯体,坐在李杰的面前。

“爷爷~”

“呣。”老人看了他一眼,牵扯着嘴角,手放回膝盖上,“端端,爷爷年轻时跟人家学了点东西,就觉得世界上没什么不知道的了,没有搞不定的事情。结果闯了祸,害死了朋友。”他自顾自的说着,也不理会李杰,“等老了,出来了,又觉得几十年的经验了,有什么搞不定的。结果,还是害了朋友。”他苦笑起来,“别人说我是个神棍,我不是吗?我就是!”

李杰走过去,坐在了爷爷的身边,轻轻抚摸着老人的背。

“端端,啊,你现在改名了是吧。爷爷是想说,是想说一个东西,就是,像是这个电视机啊,里面的电线什么都换过一边了,不,不是,端端,爷爷啊。”老人回过头看着他,“ 爷爷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爷爷十几年前就死了,然后有个东西占了我的身体,又陪着你十几年,那到底,我是你爷爷,那个东西也是你爷爷吗?”

李杰和老人对视着,看着老人眼中的彷徨和期待,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电视剧中的人物发出大呼小叫的声音,似乎想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情绪。

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在夕阳下模糊不清。

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下,小区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我不知道。”

6

赵飞的父母一早就将准备好的东西放在叔叔的车上,把他安置在堂哥身边,就跟着叔叔伯伯走了。走之前嘱咐赵飞要安安静静的,要听堂哥的话,到了那边不要乱跑吵闹。

赵飞本想着和堂哥见面之后要做些什么好玩的事情,结果堂哥阴沉着脸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给了他。这真是难得,以前死皮赖脸的问堂哥要,也不一定能拿的到手。赵飞觉得今天真是走运了,他一把抓过手机,点开手机桌面上的《酷跑》游戏。

一路上他都沉浸在游戏中,心中不时担心一旁的堂哥会将手机收回去。直到巴士车停了下来,他回过神,大巴车中坐满了认识和不认识的叔伯辈。身旁的堂哥靠着窗户,绷着脸看向窗外的殡仪馆。赵飞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视线暂时离开了手机,落在了窗外披麻戴孝的人群。

他本以为外面的那群人也是他们家的亲戚,下了车才知道是其他人家。

堂哥拉着他的手,默默的走进殡仪馆。走在一旁的大人低声交谈着,不时“啧啧”的评价殡仪馆的内部装修。

“老王可真是,正过着好日子呢,就碰到这种事情。”

“王伯伯七十多岁走,也不算是早啊。不过上回看他还很精神呢,怎么一走就走的这么快。”

“你没听说么?不是死在床上的。”

“啊?遇到什么事情了?”

“说是被别人骗了,又跟着别人去骗钱,被人家识破了,闹纠纷的时候打死的~”

“啊?王伯伯人挺好,怎么会?”

“蒋拐子不要瞎说。老王找到的时候都半夜了,半截埋在土里,怎么会是~”

“真的啊……”

赵飞正侧头听着,堂哥拉着他快步走过转角,进了大厅。

大厅里早已站满了人,低垂着头围着一个布满花盆的高台转圈。堂哥拉着他加入了人群中,脸色显得越来越阴沉。跟在他们后面进来的人将手里的花圈摆放在大厅的四周,便也走进来不停转动的圈子里。

赵飞忽然有点害怕起来,大厅里播放的音乐低沉缓慢,四周的大人低垂着头好像正看着他。偶尔还有人哭出声来,走过去之后又走回来,拍打着高台中间的木箱子。他不由得抱紧了堂哥的手,心里唱着老师教的儿歌。他大着胆子向布满花盆的高台中间看去,叔公埋在一堆元宝中,皱着眉头看向他。

他摇了摇堂哥的手,“叔公看我呢。”

堂哥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向高台看去,又快速的低下了头,“小孩子不要瞎说。”

“真的嘛,叔公看~”

“不要说话。”他爸爸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右边,“跟你说过几次了,不要说话。”爸爸轻轻拍了他的额头,便走回到叔婆身边,安慰着不停哭泣的老人。

赵飞感到委屈,也不再说话,低垂着头跟着堂哥向前走着。

没过多长时间,转圈就结束了,人群缓缓流出大厅。

从另一扇门里走出的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将高台中间装着叔公的木箱子抬到了推车上,跟着便离开了。

赵飞想大概是医院的医生知道叔公只是生病,过来将叔公带回医院去。

等叔公从医院里出来,我就要堂哥知道我没有瞎说。他想着,嘿嘿的笑了。他们坐在了大厅外的台阶上,遥望不远处的小区。赵飞听说过镇里有殡仪馆,但是从来没想到离小区这么近。怪不得总有人不肯住在这个地方,说是晦气。

殡仪馆前的广场里零散的站着三五个人群,广场东边的三层楼里不时走出披麻戴孝的人群,在捧着遗照的孝子贤孙带领下穿过广场,走到北面的一间屋子里。向下的台阶上坐着疲惫的人,人群中不时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老人们点燃着手中的香烟。

赵飞没有看见医院的救护车,门口停了几辆大巴,大巴旁边陪着礼炮车。他想大概医院就在旁边,载着叔公的救护车从另一处门出去了吧。

不多时,几个堂叔伯捧着叔公的遗像走了出来,低垂着头,身后跟着拭泪的堂嫂扶着哭的有些瘫软的叔婆。

大家站在台阶上,沉默的跟着一同走向了大巴。

赵飞想到叔公出院之后,知道了大家在做的事,肯定会很生气。

堂哥拉着他走上大巴车,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堂哥依旧阴沉着脸不说话,看着窗外。他坐在一旁打开了手机,又开始玩起游戏。

“砰砰”几声之后,大巴车发动起来,开出大门。前面的礼炮车每过一段时间就开始“砰砰砰”的响,伴随着缓慢的哀乐,前面的车辆中洒出一叠叠的黄纸。巴士中几个老人低声交谈,不时叹气、哭泣。赵飞放下了手机,这里的声音令他心烦意乱,只得呆呆的看着窗外。

车子开了很长的一段路,停在《人生后花园》的牌子下面。

赵飞认识的字还不多,下车后看着头顶的石牌,只觉得好大。

下车的人群陆陆续续的向里走去,拐过几个亭子,沿着台阶走上了石碑林立的山坡。忽然间几个年轻的叔叔快步往上走去,超过前面的老人走到了上面。

赵飞望见几个堂叔伯站在墓碑前,和拿着花圈的一家人对峙。他的爸爸妈妈站在堂叔的身后,挡住了叔婆。

“你们还想干什么?”堂伯伯的声音很大,身子往前探出,握成拳的手举过肩膀。这样的情景让赵飞害怕的缩到了堂哥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原本缓慢的人群加快了脚步,几个叔伯辈的人走上前挡在了那家人和堂伯伯中间,大声劝导着。

那家人只有三个,害怕了似得,将花圈放在了墓碑旁边,从山坡的另一边走下去了。

堂哥的手扭动了几下,将抱着他的赵飞甩开,转头往来路走去。沿路碰撞了几个长辈,堂哥也没有说话,只顾着往下走。

“哥!”赵飞正想追上堂哥,手被路过的伯伯抓住了。

“你要去哪里?”

“堂哥下去了,我要去堂哥哪里。”

伯伯放开了手,赵飞就冲了下去,一路上的叔叔伯伯叫他他也没有答应。

堂哥站在《人生后花园》的石牌下面,背对着他,面朝那家人。他跑到堂哥身边,抓住堂哥的手。

那一家的儿子站在父母身后,低垂着头。他们都背对着赵飞和堂哥,和一个老人对视。

老人面如死灰的脸微微颤抖着,右手牵着一个全身漆黑的小孩子,大概和赵飞的年龄一样大。赵飞好奇的看向他,心里忽的害怕起来。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黑的小孩,好像影子一样薄。他抓紧了堂哥的手,想回到亲戚那边,却又不敢一个人离开。

“他才是你们的孩子啊!你们~”老人的声音嘶哑,说话时喷出口水来。

那一家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对视着。

“爸,我们回去吧。”听到身后儿子的话,那一家的爸爸身体好像抽紧了,点了点头,带着家人向一旁的停车场走去。

“你们~你们~”老人松开了牵着小孩的手,向前追了几步,却又站住了,“你们~你们~”

堂哥走了过去,牵住那个孩子的手。

赵飞看着那个那个孩子慢慢的缩小,变成一个漆黑的球,被堂哥放到了衣服口袋里。他缩紧了头,依旧紧紧抱住堂哥的手。

一阵嘤嘤的哭声从口袋里传来。

堂哥和老人直直的看着那家人慢慢走向停车场。

他们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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