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岁的它
作者:王九全
对的,它到我家时已十二岁,无独有偶,我也十二岁。
十二岁的我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而十二岁的它却已是下过几个崽的大龄母亲。
起先,它在生产队服役。土地到户以后,牲畜也要分到各家各户的,因为我们家族是弱势群体,所以到头来只牵了一匹已年过中旬的劣马回来。
对于一个劳力少,吃口多的家庭,一头牲畜是何其的重要。犁地,驮糞,碾场,这些繁重的活儿就理所当然的落在了这匹大龄母亲身上。
它一身黑发,大锅饭刚吃完已是很瘦。然而精神却很好,它仿佛读懂了我们待它的良苦用心,所以从不惜力,总是无缘无悔地拼命扛着,真有些强努力的感觉。
驮它,用它是大人们的事,照看它的事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天生没多大出息,就是富含同情心,这种同情心的面儿很广。它是我们的忠实朋友,自然不会例外,只要书包一放,就把它从马棚里牵出来,梳理干净它的毛发,牵它到草美的地方牧它。吃到高兴的时候,它就打着响鼻,并回过头来感激地望我。回家的时候,我步行,我不忍心骑它。
在同它相处的日子里,我发现它脾气也不小,有一股天生的桀骜不驯。有时候赶它上山,它乘我不备,便跃入路边的秧田,隔山便传来秧田主人的叫骂声。我急急地去撵它,它那里肯听,一下子遁得远远的,又在别的田地里遭贱庄稼。这样的次数多了,心中的埋怨逐渐变成了一股强大的愤怒,当它回到棚里时,我便拿了鞭子狠狠地抽它,它惊怵地躲着,眼中是乞求与可怜的光,我便不忍再下手。
这样的还有许多次,一样地气我够呛,只是我会很快化解我们之间的不快。在那年月里,是它和我的父母支撑着这个上有尚在病中的老人和下有小孩无数的家。如果我们家设立功勋奖,那不应该没有它的份。它自有它的秉性,将自己封在狭小的圈子里,且自有追求自由的一面,并不如我这般拘谨,无个性地生活。
然而,岁月不饶人,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她已衰老的很厉害:眼窝深陷,常喘粗气。虽还有驰骋庄稼地的想法,却已力不从心了,加之我上了高中,离家很远,不能经常照看它,它就越发地瘦了,全没了刚来时的那种风度,尤其在脱毛的时候,全身上下好像披着一件被子弹打穿过千百次的破棉袄。她丑了,身子骨也懒了,每每总是卧着,微闭着双眼好像要快落山的太阳。
“爸爸,这马不能卖,她对咱家有恩,咱们要把她喂着,只到它老死”。
我不只一次地这样叮嘱爸爸。
上天有眼,高三毕业我考上了师范,也正巧碰上教育改革,需要自己掏钱上学。无奈中,爸爸将眼光投向正在病中喘着粗气的老马。
牲口贩子来了,牵走了老马,换来了一撂子钱,此后我走便进了窗明几净的大学校园,而老马却不知是走向了怎样的地狱:牲畜贩子肢解牲畜的能力我是见过的,先是皮被剥掉,砍下头颅,剖开五脏,一块块骨肉被剁开,再卖给消费者,被撕而食之,并很快变成糞土,这儿哪儿的化了,成了天地间永不消失的分子。
那年我正好二十岁。
也正是因为我才让它劳累了一生,并最终让它有了那样的归宿。而我将永远将她记着,并且如它般不堪重负地承载着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族的不幸。它的一生是壮烈的,它虽出身为一匹马,却有比我强得多的个性:不屈从于人们的鞭子,不嫌弃主人的贫苦,甚至当走向死亡的时候都是那样的毅然,活脱一个动物王国里的巾帼英雄。
在以后的生长长河里,我都在有意无意地画它,虽然拙劣的笔头往往将它画得多半象猪,然而心中终极所追求的还是记忆当中曾经同岁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