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认为,所有哲学都与归家有关,而最重大的归家就是死亡。
今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此时此刻,我正坐在某个知名海岛的沙滩上。在旁观者的眼里,我应该是相当舒适的——躺在松软的沙上,头枕在另一个人的大腿上,从头到脚都被遮阳伞的阴影覆盖着。
事实上,我浑身上下毫无舒适可言。世界太亮了,我被晃得闭上了眼,但即使如此,我的眼皮依然能够感觉到灼烧,脸和肩膀也越来越烫。更不用说我的肌肉还紧张得要命,因为当我身体的某一部分脱离沙坑时,总要有其它部位陷得更深——为了抬起一只脚,总要以另一只脚陷得更深为代价。在沙滩上,我的任何行动都不自由,而且越行动就越不自由。
从脚与沙子接触到被沙子正式托住,是一段极富不确定性的时间。明明是意识操纵着身体,对外在世界的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指向,就好像伸手去拿一本书、去敲一扇门,但本应该触碰的瞬间,却没有实实在在的感觉,仿佛它的存在绕开了我。而在沥青路上,这段时间短到意识来不及捕捉,可以忽略不计。
我讨厌沙滩。
身体被沙子困住了,但我的目光一直在远处游走——我看见四个女人,并排躺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脸上盖着纱巾。越过她们裸露的身体,我看见海里冲浪的人,他们无论男女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四肢和臀部的肌肉突出,露在外面的手脚和脸颊都被晒得黑中透红,海水混着汗水,顺着贴在脸颊和脖子上的头发流下。
我被这种筋肉和体液包裹的勃勃生气,深深地吸引了。它们像潮水一样,从很远的地方冲过来,冲破了我身边厚重的氛围,周遭的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走出了阴影,走向人群,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到处都有生命在扩张,从我的眼睛、鼻腔、耳朵涌入。肉体是我们与整个世界共享的东西,每一具身体都把它得到的一切给出去。这是一场共同漂浮在存在之中的游戏。我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纵情地陷入这普遍的、急速的成长中。
虽然讨厌沙滩,但我喜爱海水。
夜晚,沙滩上异常安静,只有零零散散的人在散步。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像是怕海浪顺着声音把他们卷走。一切都和白天很不一样,黑夜的力量在海面上被放大了。
岸上有五六家餐馆,我们随便挑了一家走进去。屋内屋外都坐满了人,每个人眼前都放着一大杯啤酒,桌子上堆满了软体动物的壳和甲。人们大声地说话、谈笑、碰杯,一种声音还没有凋零,另一种声音就盖了上去,每一种声音都在气氛的刺激下过早地产生,又过快地死亡。
我们又回到了沙滩上,一时难以适应这里的安静。我回头看,岸上餐馆厨房里飘出的油烟和食客们咕嘟咕嘟抽着的水烟搅在一起,滞留在黄色的光中,罩住了那片空间,很久也不消失,那里依然是白天。
我听见近处有轻声的抽泣。一个人蹲在沙滩上,双手掩面,海水一次比一次更加靠近他蜷缩的身躯。我凑近他的身边,听见他的痛苦从夹紧的指缝中滑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突然想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刚刚那条明亮的街道。喧哗的人声会把他淹没——总好过被海水淹没。陌生的人群会把他的痛苦变得乏味,他们最擅长将问题归于无用。
夜深了又深,终于吞没了岸上的灯火。我躺在帐篷里。黑暗中,熟悉的感觉向我迫近。我侧过身,紧贴着那具发出鼾声的身体,目光循着他开合的口鼻滑到肩颈(它又近了!),滑到胸部(它在帐篷外面了!),爬上微凸的腹部(它进到帐篷里面了!),我放弃了,它朝我压了上来。
我看不见它,但它在我的身体上尽情地攀援时,我想到了蛇。
有时候,它会把我勒地喘不上气。当我躺在床上、当我坐在马桶上;当我与她牵手、当我与他共枕;当我在夏日午后因为无休止的蝉鸣而烦躁、当我在冬日的街头听见新年钟声而慌不择路……它总是在我的身体上,带给我噩梦般的充盈感。
当我不小心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时,我总是期待有人能把它扭送回黑暗之中,好在绝大多数人都有这种本事。但海滩上什么也没有——在极端情况下,自由会发展到令人害怕的程度。
我环着他,像那条蛇环着我那样。在这种时候,我愿意触摸他的身体。我感到一些宽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掉以轻心。我应该叫醒他吗?他总会睡着。
过去的两年里,它很少出现,这不意味着生活有任何本质的改变。我和它之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以生命为限。说实话,面对这种力量,除了小心躲避,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的选择。但此刻,我突然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愤怒。
我放开了他的身体,走出帐篷。在这个无边的开阔空间里,我依然感觉到了它的压迫。
海面上有断断续续的亮光。
我往海里走了一段距离,不知不觉间,海水没过我的膝盖。
几块冰漂在海面上,表面光滑而平坦,时而反射着月光,时而隐匿在黑暗中。它们随着海水上下起伏,遵循一种呼吸般的节律,捕获了我精密的神经。我感到我的身体也开始起伏,紧接着,我发现我趴在冰面上,一切都发生地太快。
黑暗在我眼前展开,造成巨大的恐惧,这恐惧不是对坠入幽深海底的恐惧,而是对可能把自己抛入海底的恐惧。我的双手在光滑的冰面上摸索,想要抓住点什么,我无法确信的并不是这块冰,而是我自己。
慌乱中,我抓住了一条滑溜溜的胳膊,强烈地体验到那种软体动物特有的触感。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被攥着的孩子,他娇小的身体被一种半透明的介质笼罩着,这使他的边缘非常模糊,就像是胚胎在母体中的影像,呈现出未分化的状态。
他好像并不介意自己被狠狠地攥住,用另一只自由的胳膊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拍了拍冰面,示意我躺下。
我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小心翼翼地仰面躺在冰上。渐渐地平静下来。起风了,吹散了云层,月亮显现出来。我的呼吸变得均匀舒畅,甚至产生了困意,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进入婴儿般的睡眠。
只要背对它,恐惧就会消失。为什么要面对它?我就像现在这样,转过身,躺下。
那只胳膊又拍了拍我,指指眼睛,又指指我身下的冰。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看。
它愣了一下,也摇了摇头,更坚决地指了指。
我想再摇摇头,但那只小手轻轻圈住了我的手腕,柔软又湿润。
我转过身把脸贴在玻璃上,目光扎进海里,在无限向下延伸的黑暗里失了焦。黑暗消解了一切指向。我无法指向任何事物。所有存在都在进入这个混沌空间的一瞬间溶解。我收回目光,像收回一无所获的鱼线。
明亮的月光映在水面上,冰上倒映出我清晰的模样。它把我和黑暗隔开,使我看见黑暗,也使我在看向黑暗的时候,看见自己。突然,一道黑色的裂隙出现在我的额头——冰面裂开了,我猝不及防地掉进水里,口鼻中都呛进了苦咸苦咸的海水,酸痛的感觉顺着鼻腔直冲脑壳……
“咳” 我痛苦地睁开眼,眼前是灰青色的天空。手指抽动了几下,感受到湿润和沙粒的摩擦。平日里,这种触感让我极为厌恶,此时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我感觉下身一凉,海水沿着腿漫到胸口,即将漫上我的脸。我赶紧坐起身,看着自己浸在海水里的双腿——涨潮了。怪不得梦见溺水。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要转头看看周围的情况,发现脖子一时无法转动,我只好把身体一同转向一旁。熟悉的帐篷在不远处,断断续续的鼾声从帐篷里传出。
我安下心来。湿透了的衣服冰凉,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一阵风吹过,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在旅行途中生病是很糟糕的事情。我走回帐篷,从旅行包里拿出一身干燥的衣服换上。
此时我睡意全无,也不愿回到帐篷里。我盘腿坐在沙滩上,看着海平面上的天空渐渐发白——太阳就要出来了。一场海上日出就作为噩梦后的安慰吧。
我努力转着脖子,怀疑是梦里挣扎太过用力而扭伤了,但丝毫不觉酸痛,什么异样的感觉都没有。我呆呆地望着前方,过了好久,直到火红的太阳从海面上跃起,沙滩上再次人声鼎沸。我终于明白这不是另一个梦境——我的头确实不能转动了。
旅行结束后,我回到了我的公寓,坐在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上给前女友发消息。她恰巧是对症的医生。了解到我的情况以后,她要我预约明早的就诊时间。放下手机,我多少松了一口气,还好有她。
第二天,我去她所在的医院做了一系列的检查。我坐在她的面前,努力想让我的头转过去,但恐怕在她的眼里,我更像是控制自己的头不要转过去。我满脸通红又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好像是为了逃避上学而撒谎生病的孩子。
“真是麻烦你了” 我说。检查结果显示什么问题都没有。
“客气什么” 她苦笑一下 “只是这段时间你都要维持这个姿势了”
周末,请她一起吃饭。
“和家里人说了吗?” 她问
“不说了”
“你有一年没有回家了吧?”
“差不多”
“过年不回家,反而跑出去旅行?”
“毕竟是三十岁生日,要抓住青春的尾巴,爸爸他也理解”
“理解什么?理解你为了所谓的青春的尾巴,大过年扔他一个人在老家?”
一阵安静
如果是两年前,一场冷战在所避免。在我和父亲的关系里,她永远站在我的对面。
我低下头,把吸管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牙印。其实,我和父亲平日保持着还算频繁的联系,在刚刚结束的旅行中,我也没有忘记和他分享照片和趣事。父亲一如既往乐呵呵地听着,简短地应和着。有时我感到他即将要问出“你什么时候回家?”,像是雪球即将滑下山坡之前在原地集聚起骇人的势能,下一秒他开口了,让我早点休息。
对于回家的畏惧与日俱增,一想到亲眼看到他就让我倍感压力。在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之后,责任感和恐惧感都在不断累积。但相比于责任,恐惧更胜一筹。恐惧本身有着使我无法接近它的力量,使我的逃避显得更加愚蠢。逃避的事实被揭开令我气急败坏,而三十岁的我,还要因为自己依然会气急败坏而气急败坏。
“对不起,我说得过分了”
“不,你说得没错”
她觉察到了这糟糕的氛围,而我也抓住了她递来的机会。
夜深人静,我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回想近几年,父亲的爱越来越清晰地展示出来,像落山前的太阳,这靡靡的光和热,把死亡的景象变得更真实。
他越爱我、我越爱他,就越容易幻想他的离开的景象。近几年,这几乎已经成为我入睡前的仪式。有的时候,这些景象会延续到梦里,更多的时候,它们随着我的意识一起消失。
脖子不能转动,侧睡很不方便,只好仰着。明天上班,如果同事们问起,就说是因为肩颈劳损吧。
事实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脖子。因为没有被看到,我也渐渐忘了它的存在。两个月过去了,我的生活一切照旧,除了为我庆祝三十岁生日的人已经淡出了我的生活以外。对我来说,一切结束都应该像开始一样宁静。
事实上,无论在梦境内外做了多少演习,也丝毫不能抵消事实到来的冲击。
我们穿过茂密的林间小路,走进公墓。冬天刚刚过去,生命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扩张。草木抽出鲜绿的筋肉包裹住裸露的枝干,在这充斥着勃勃生气的空间中央,集中安放着生命的残骸(其实只是一些灰烬),真是怪异的景象。
他们都走了,我坐下来,背靠着父亲的墓碑。眼前竖立着的墓碑让我想起海面上漂浮着的冰块,都是笨重又扎眼的装置。
临近正午,太阳越来越亮,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脸颊开始发烫。我起身拍拍裤子,往山坡下走,脚下的大地变得疲惫又松软,随着我的脚不断凹陷下去——我又来到了沙滩上。我用力地抬脚、落下、再迅速地抬起另一只脚、落下……我对自己说,这是身体疲劳导致的幻觉。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乖乖”
我立即转过头,眼前只有这只崭新的墓碑。我屏住呼吸,只听到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的簌簌声。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继续往下走,一边向前走一边频频扭回头张望。
“啊” 我猛地停住脚步,双手扶着脖子,泪流满面。
死亡从我的身后转到了眼前。此后,活着成为了一种选择。我在面对选择时,感受到了现实的巨大的丰盈。
真相显露出来,散发出令人痛苦的光芒。在感到丧失的绝望的同时,一种兴奋从血污之中爬出来,它揪住了我的裤脚,黑暗再也不足为惧了。一种新的平衡开始了,没有任何稳固或整体的东西,一切在永恒运动——我在冰块之间生活,不断地居住、跳跃……激昂地、疯狂地参与到所有的遭遇中,和所有困住我的东西成为一体。
最后我将变得面目全非,骨头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肉。
世界破碎了,现在可以对它做任何事情。唯一确信的是,如果冰没有裂开,那个孩子还会再一次拍拍冰面,让我躺下。因为逃避是唯一的谜底,但逃避的人没有机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