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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米长的鲸鱼,181吨重的身体,某日趁着淘气的夏威夷火山外出游玩,跟着恶作剧的浪花一起逃出了深蓝色忧郁之海;在海拔8848.86米高的珠穆朗玛峰峰顶,源自上一批登山队衣角上的蒲公英种子落地开了花;风起12千米对流层顶,裹着北太平洋尚未落地的国际航班飞向370千米高的外太空......M先生弯下腰,对着将要坠入巴黎天空的埃菲尔小姐讪笑。

他习惯将一切不同凡响的事物称为小姐,金字塔小姐,请不要沉默,巴比伦小姐,您比黑夜中的星辰还要美丽......M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平庸者们或将其视做油嘴滑舌之辈,但于其毫无妨碍,因为在远隔千里的北极圈上空,他和他的鲸鱼正在永恒流淌的极光中漫行。

仅需一个清脆的响指,M先生便能瞬间抵达任何所想之地。

三天前,家住海南的母亲说想吃新鲜冬笋,M先生保证一定带到,他成功履行诺言,为此,他的母亲比以前更爱他了;M先生的弟弟是个蹩脚的摄影爱好者,痴迷拍照却总是拍不好,在十九岁罹患眼疾的那年,他跟哥哥说了自己的梦想:“想看北极光。”M先生一口答应,当日便带着弟弟穿越空间,去了北美的费尔班克斯。

M先生曾亲自去到8848.86米高的珠穆朗玛峰峰顶,趁着中午的太阳撒下了蒲公英的种子。他不知道那些轻飘飘的生命是否能在极寒环境中生根发芽,正如他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被疾病折磨到皮包骨的男孩一样。约五年前,漫步于尼泊尔的M先生在经过一片土墙建成的乡村医院时,隔着窗户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爷爷,人死后真的会去到神山吗?”“是的,它们是最终归宿......孩子,疼痛是神圣考验,千万不要放弃。”“嗯!一点也不痛。”

真的不痛吗?M先生带着疑惑来到病床前,却发现男孩已经停止了呼吸,老人走后,他偷偷拔下了输氧管。当地有一种古老说法,最高的神峰顶部长出蒲公英,那些因不幸死去的人都将再次复活,可没人愿意去攀爬珠峰,尤其在外来登山队接连遭遇不幸之后。

多数时间,M先生都是个惬意的人,在长满玫瑰与薰衣草的园子里,站于树顶,俯瞰一对对肤色不同却使用相同语言的人谈情说爱,待园子里的花瓣凋零,恋爱者们相继成为丈夫、妻子,生儿育女,渐渐老去......

M先生习惯把飞翔的鲸鱼身体当作栖息之地,每当心绪不宁或失去方向的时候,他总会在鲸的背部美美地睡上一觉,面朝夜空,聆听鱼鳍划过空气时的忧郁风声。

巨大的蓝色伙伴已经飞了快两个季节,随着黑夜渐短,它的疲惫与衰弱愈发明显,以前的它能每晚绕着高纬度的天空绕上几百圈,如今却飞得越来越慢。M先生知道他的伙伴随时将会离去,与半年前在夏威夷海底的那次告别如出一辙,生命啊!灵魂啊!无论多么不舍,都终将随时间远去。

它们去了哪里?对M先生来说仍是个谜。

大半年前,夏威夷海底火山突然爆发,一对向北方迁徙的蓝鲸母子恰好经过那片水域,为保护幼崽,母亲用身体挡住了全部的红色岩浆,她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心,在逃脱死神的炙热后被一群残忍的鲨鱼开膛破腹。在她死后的第三十五天,正巧在夏威夷度假的M先生独自潜入了水底。

一切冒险都源于那具立在夏威夷海滨码头开阔处的鲸鱼骨架。路过的人们站在鱼骨前摆pose等待拍照,调皮的熊孩子们一拥而上,宛如蚂蚁爬上高耸的白色枝干......只有M先生若有所思地站在鱼骨前,导游告诉他说,这是一位为保护幼崽被岩浆活活烫死了的鲸鱼母亲。

当晚,M先生便雇人将其送至事发海域,背起氧气下了水。他的身体几乎呈垂直状态,借助头顶的探照灯不断向更深的水域下潜,随着胸口压力增大,M先生感到呼吸愈发费力,有好几次险些因缺氧而失去意识。趁歇息时间,他低头看了看压力表,绿色荧光显示0.9241MPa,这也就意味着其下潜深度已超过90米。

M先生曾在书上看过鲸鱼的最大下潜深度为2992米,人类则最多只有100米,如果火山位于更深的地方,他的冒险便会失去全部意义,可他偏偏不愿放弃,在顶着巨大压力、勉强恢复呼吸后,又一次纵身向下游弋......

伴随着隆隆巨响,昏厥多时的冒险家拼力睁开鼓胀欲裂的沉重眼皮,左手边二十米远的地方,客机大小的黑影正缓缓经过,是蓝鲸!他伸直胳膊,想要大叫,却发现无法出声,跟在黑影后面的“小家伙”看起来不足九米,随着翻涌的暗流发出阵阵长笛般的尖锐叫声,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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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该去亲自听一听鲸鱼的叫声,当你被那些浩瀚、宏大、包含着无限能量的低频所撼动,或许才会真正承认人类本身的渺小。”M先生在返回海南的航班上写下了这样一段颇有感触的话。

他无法形容在夏威夷海底遇到鲸鱼时的强烈感受,几声震颤心膜的呼唤便将M先生的身体与灵魂瞬间击得粉碎。他仿佛第一次遇见完整与永恒,他不明白它们到底算什么东西,造物主为何要创造这样的蓝色庞然大物。

可它们依旧脆弱,当冰冷的海水逐渐沸腾,那30多米长的庞大身躯同样会因恶劣环境被杀死,鲸鱼母亲用身体保全了幼崽,可幸存者却仍未脱离厄运,最终被一群凶猛的白色鲨鱼撕成碎片......噩梦反复萦绕,那些压抑、悠远的频率代替语言,尽数演变成预示着死亡的颜色,火山、岩浆、血液以及被夕阳侵透的红色晚霞。

M先生乘坐的航班并未成功抵达海南,在飞机起飞后的第二个小时便意外遭遇了强气流。风起12千米厚的对流层顶,这在气象学上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极限还是发生了。

当M先生被颠簸惊醒时,手里仍紧握着那本翻开只写了半页的笔记本。失控的机身急速下坠,伴随着隆隆风声与人们惊慌失措的呐喊朝迷雾般的白色云海跌落......时间仿佛定格,迟钝的M先生一脸疑惑地盯着那些注定死去却徒劳挣扎的同行乘客,突然扬起嘴唇,头转向了窗外。那条在夏威夷海底见过的蓝色鲸鱼竟出现在了空中,M先生依稀记得她的身上有许多红色烫伤,可固执的她却停不下来,似乎在寻找某些特别重要的东西。隔着开裂机舱,咕噜噜、咕噜噜的水声不断靠近,悠长、辽远的低频呼唤响彻整片天空......

刺骨的寒冷包裹皮肤,M先生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地中。天阴沉沉的,雪还在下,飞机与乘客竟神奇般地消失了。他起身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用几乎快要冻僵的食指滑动解锁,几次尝试过后,终于点亮屏幕。手机右上角信号栏显示搜索中,M先生高举手机来回走动,十几分钟过去,依旧没有信号,直到提示电量不足,他才不情愿地将手机收了起来。

M先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他最近的记忆仍留在返程航班的失事画面中,夏威夷、潜水、鲸鱼、在美国读书的弟弟......M先生甚至都不敢确定那是真的。他摸遍全身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夏威夷飞往海南的纸质机票,如果......幻想家进一步作出假设,如果夏威夷之旅是假的,想必当下的处境也是幻觉,一个正常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这偏僻之地。

他停止思考,对着天空大喊一声,十几秒后,回声开始在青灰色的山谷里回荡。

M先生当然希望自己身处幻境,一觉醒来,再次回到原来的地方。为确认夏威夷之旅并非另一场梦,他就近找了处避风的石壁,贴墙坐了下来。他回忆去夏威夷的目的是为了看望弟弟,据母亲的说法,他的弟弟似乎生了一场大病,因路程遥远,年近八十的母亲不便探访,M先生只能代为出行,动机!他一激灵,继续往下回忆,他的弟弟生了一场病,可他却无法知道是什么病,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去看过弟弟。

最让人感到荒唐的是, M先生关心的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弟弟和自己,他的脑子似乎被泡在了水里,鱼骨、海洋、天空、飞翔的大鱼......关于鲸鱼母子的故事,他都是从导游那里听说的,即使无法记住导游的具体模样,M先生却很笃定一定从哪里听过,绝不能无中生有,如果故事不成立,他便不可能与那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在空中邂逅。

M先生缩起身子,对着快要失去知觉的绛紫色手掌哈气。他记得离开夏威夷时仍是夏天,为抵御航班上的冷气仅带了几件长袖薄外套,现在是多少度?被冻坏的幻想家试图转移注意力,10度,6度,0度,还是零下40度......

当M先生再次醒来时,雪已经停下,左手边45度斜角方向,第一抹金色逐渐开始移动、扩散,直至覆盖整座山顶。他起身奋力冲进空旷雪地,仰头张臂,对着天空竭斯底里大喊。他闭上眼,倾听着与昨日截然不同的和煦风声,音乐、蛋糕、坚果、剃须刀、地铁、马路、迪拜塔......M先生的脑子里尽是一些普通至极的生活印象,那些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虚荣,欲望,懦弱?对了!它们带来了温暖,答案显而易见,他毕生追求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温暖。

平和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天边骤然升起的黑色浓云,蚕豆大小的冰雹无情朝M先生袭来,他抱头窜到岩壁下,只感觉后背生疼。M先生倒吸冷气,不时发出阵阵难以自抑的痛苦呻吟。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反复承受此般折磨,感觉就像被人用棍子或拳头一次次予以重击,现在的他是一名俘虏,他的身体被寒冷的绳索束缚,恶毒的施刑者站在看不见的黑暗处,无声发号施令,他们试图通过暴力让M先生屈服,即使M先生早已举手投降,可他却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自己又能坦白什么......

朦胧中,呜——呜——呜——的叫唤声从高处传来,被施予酷刑的M先生挣扎起身,“是蓝鲸!”他看着比客机还要大得多的蓝色飞行物,涕泪俱下,是蓝鲸,是他朝思暮想的鲸鱼母亲。她边呼唤边围着山顶转圈,似乎在等待一个信号,一个明确的、有意义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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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M先生通过模仿幼崽叫声成功脱险。

她的身体宛如一座小型岛屿,人站在上面不仅可以自由走动,甚至能纵情狂奔,每当遇到极端天气,伪装者便会躲进那些一人多深的红色伤痂里,等待下一个晴天。

最让M先生感到惊讶的是,她似乎一直处于飞行状态,从不停歇,也从不停止呼唤,自从听到M先生的拙劣回应,她的叫声竟比早先高亢嘹亮了许多,每到兴奋时还会突然纵身飞向更高的地方,如孩童般随心所欲。

或许,她还是个少女,M先生笑着做出假设。她可能只有人类的20几岁,可能第一次拥有孩子,第一次带着孩子旅行,第一次遇险便失去了挚爱,这对一位缺乏经验的母亲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那具立在夏威夷海滨码头上的白色鱼骨让人触目惊心,可她不愿妥协,在绝对的死神面前依旧骄傲地昂起头颅......

飞行的快乐时光稍纵即逝,M先生脸上的胡子已有两寸多长,长期曝露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醒目的细纹与黑斑,人看起来至少老了二十岁。

“到了吗?”他问身下的鲸鱼伙伴。

“呜哦——呜哦——”

M先生起身走到鲸鱼头骨上方,看着缀满繁星的清透夜空,突然掩面痛哭,他本以为自己会在空难中死去,再也无法见到家人、朋友或曾经生活过、向往过的地方,他舍不得这世界,如今......如今竟能在如此美丽的地方与其一同驻足感慨,多么荒唐的故事,他该如何相信眼前的一切?

“哥,我想看极光。”弟弟的声音隔着云海萦绕,似乎在提醒他该回家了。

仅需一个清脆响指,M先生便能瞬间抵达任何所想之地,这是鲸鱼母亲带给他的神奇力量,在告别相伴数月的亲密伙伴后,瞬间消失于160千米高的极光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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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部对夏威夷飞往海南的失事客机表示严重关切,同时督促涉事方尽最大努力保障机组人员生命、财产安全,承担起一个地域大国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Hawaii—Hainan航班事件持续发酵,大众的注意力几乎全被媒体的最新搜救动态所吸引。地球的另一端,不知情的M先生刚刚推门走入院中,不足六平的储物间内,一头银丝的母亲手握相框,正虔诚地跪在神像前祈祷。

他早已记不得重逢当天的具体情形,回家后没几天便生了一场大病,院方诊断为肺水肿,常见于重度溺水患者。

“他在哪?”M先生站在高处大喊。

“呜哦——呜哦——”她说就要找到了。

“他可能已经死了!”话未说完,M先生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他突然有些后悔。

她没有回应,纵身朝黑漆漆的高空飞去。

M先生在床上躺了很久,多数时间他的意识并不在医院,他的心正跟着新伙伴一起漫无目的地满世界游荡,白天沿低空飞行,夜晚则躲进绚丽的极光中漫步,累了便躺在她的伤口中睡大觉。

“金字塔小姐,请不要沉默。”他试图通过巨石堆砌的神迹引起她的注意,最终以失败告终。“巴比伦小姐,您比黑夜中的星辰还要美丽......”他愈是极力赞颂,她愈发变得沉默。M先生弯下腰,一脸尴尬地对着将要坠入巴黎天空的埃菲尔小姐讪笑。

M先生庆幸自己的伟大冒险,凭一己之力潜入一百多米深的海域,即使那段记忆已十分模糊,他依旧感谢当初的那份盲目与勇敢,如今的他与鲸鱼一起生活,无忧无虑,再也不必受现实束缚。

多数时间,M先生都是个惬意的人。在长满玫瑰与薰衣草的现代伊甸园里,站于树顶,俯瞰一对对肤色不同却使用相同语言的人互诉衷肠。待园子里的花儿成熟,恋爱者们相继成为丈夫、妻子,生儿育女,渐渐老去......

爱情让人类得以繁衍,变得强大,M先生突然有了新的疑惑:“他呢?”

为何她独自带着幼崽迁徙,他的丈夫去哪了?如果鲸鱼的情感与人类相似,丈夫又怎能轻易抛弃妻子与孩子,即使他们没有结婚,但至少他们爱过,那九米多长的幼崽便是最好的证据。

M先生的问题石沉大海,沉默的她突然开始加速,朝海拔更高的地方飞去。

“你弟弟还好吗?”飞行中,母亲的声音隔着大山回荡。

“弟弟!你是谁?”

几乎同一瞬间,他身下的大地开始摇晃,失去平衡的M先生从空中猛然跌落,不受控制的身体极速翻转,滚烫的胃里一阵恶心......黑暗过后,精疲力尽的M先生缓缓睁眼,白茫茫的一片,他转过头,看到了憔悴至极的母亲,M先生用力挪动胳膊,轻轻碰了碰。

她趴在病床一侧,睡意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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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M先生痊愈,Hawaii—Hainan航班事件早已失去热度。

一系列的证据都证实了M先生的活动轨迹,他的确乘坐了夏威夷至海南的国际航班,在经历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过后,活着回到了家里。面对官方与媒体质询,M先生推辞说早已记不清具体过程,按照他的说法,就是眼前一黑,然后什么都忘了。

渐渐地,无关看客们的热忱褪去,M先生的生活恢复正常。

他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婚礼策划,每天就忙着为将要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们制造非同凡响的浪漫场景,M先生是个有创意的人,但仅限于工作,一旦下了班,他便会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毫无生气。

去年夏天,M先生与相恋五年的雷女士正式分手。他喜欢安静,她却一刻也不能呆在密闭的环境里,即使夜里睡觉也一定会把窗户开到最大,全身涂满驱蚊水,恣意享受室外涌入的新鲜空气。雷女士是位极限运动狂热者,身上的正能量爆炸,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尽最大努力帮助当地的穷苦人家,她似乎从不会累,对这个世界永远充满热情与希望。

M先生一直无法理解恋人的反常行为,正如当初那样无缘无故地迷恋她,一眼便在她的形象里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早就习惯了若即若离的相处模式,自己忙着为生计奔波,她则跟着以慈善之名组建的队伍到处冒险.......

刚分手的时候,M先生并未感到不妥,他甚至暗自为自己的决定庆幸,或许他早就不爱她了!分手那天他们甚至都没有碰面,吵闹的电话那头全是女人的谩骂与孩子哭声,雷女士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情感私事,“等我回来再谈,这边的情况有些复杂!”她大喘气,试图说清每一个字。

“不用了,我已经把你的东西寄回叔叔家了。”他说的叔叔指的是刚改口不久的雷女士的父亲。

“你......哦!就来......抱歉,我有事,晚会......”M先生挂断电话,一句也不想听。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仍爱着雷女士,在提出分手后的第一个半月,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呆板的电话客服告知对方已停机,显然她换了新号码。

分手时间愈长,她的脸与声音愈发清晰,他经常会看到那个背着比身子还大的旅行包的纤瘦身影又一次走下火车或飞机,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在看到M先生的瞬间一把丢掉负重与疲惫,跑着冲进他的怀里,抱得那么紧,仿佛最后一次相见......她似乎无处不在,鱼缸、玻璃门、水池的镜像里全是雷女士的影子,终于,在分手第七个月的下着雪的便利店门口,M先生对着空荡荡的深夜街道喊了一声:“我想你了,我想你了,雷......”被思念者的名字哽在喉头,随着积雪沉入静谧夜色。

五月的某天,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露营尼泊尔的消息:感恩遇见,感谢有你,爱心;动态附有一张与同行伙伴的亲密合影,九男二女的脸被居中的篝火照得金黄。

看到消息的M先生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在评论区留言:近水楼台,无心揽月。

她没有回复,两人的关系自此开始变得微妙,谁都知道不对劲,但始终没人愿意点破。

自责的M先生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他或许太过爱她,而她就是那样一个胸怀世界的人,她可以爱一个人,但被爱者只占她的爱的一小部分。分手第八个月,豁然开朗的M先生更爱她了,于是干脆休了长假满世界去到雷女士走过的地方寻找她的影子。

他再也看不到她的朋友圈,一向和气的雷女士父亲愤然拒绝了M先生提出的恢复联系的无理请求,“年轻人的事年轻人决定,哪天她想开了,自然会联系你的......”

与雷女士分手后的第十一个月,遥远的夏威夷传来弟弟罹患重病的消息,M先生没做多想,买了票便上了飞往地球另一端的国际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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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弟弟跟雷女士一样酷爱外面的风景,很小时候便当众说出了自己的愿望:环游世界;而周围的小屁孩们则只会根据书本与老师的引导要当科学家、医生或宇航员。爱搞怪的弟弟除了难以管束外,学习成绩优异得让人咬牙切齿,无论多么出众的孩子,在M先生的弟弟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三年前,弟弟以外籍生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夏威夷大学,成功得到出国深造的机会。M先生与弟弟的见面机会越来越少,但他时常会收到来自不同国家的精美明信片,寄件人署名“海上的小M”,正是弟弟的笔名,M先生将收到的明信片一一贴在弟弟儿时的卧室墙上,呈M型排列。

M先生一直无法描述自己与弟弟的实际关系,他们在生活中鲜少产生交集,但他还是亲自去了夏威夷,一方面为母亲,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散心,借此忘掉那个人的影子。

加上转机时间,飞机共航行十五个小时,下午四点出发,抵达时太阳才刚刚落下。浑身酸痛的M先生一下飞机便打车直奔酒店,空腹睡到次日上午九点五十分,他昨晚甚至没有洗漱、脱衣,穿着衣服横躺着直到天亮。

刺目的阳光隔着窗帘潜入燥热的密闭房间,随冷气流反复在浅咖色地毯上跳跃。M先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顿时被眼前的景色惊得目瞪口呆。他曾跟着拍摄团队去过无数著名的旅游胜地,可他似乎从未对身边的事物感到惊叹,M先生把美全部献给了专业部分,认为满足并适合客户需求的便是最高级的美,他始终坚信这一点,由此赢得了不错的口碑。他看着熟悉的大海与椰树环绕的住宅区,似乎明白了什么,几乎来不及思考,拎起提前备好的短裤便出了酒店。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

初来乍到的M先生雇了个长脸的法国小子当临时导游,年轻人不知用了什么魔法,竟让雇主将来夏威夷的目的完全置之脑后,听完故事的M先生当即决定要去海底一探究竟,为防止工作人员阻止,特意花高价雇了位本地的潜水专家(法国导游极力推荐)。

当M先生的腕表显示0.9241MPa时,他的意识十分清醒,不远处的专业伙伴反复做出停止手势,M先生看了一眼,又低头朝更深的水域望去,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像婴儿的啼哭,又像幼时母亲的温柔耳语......M先生决定继续,专家几番劝阻失败,比了个中指便浮了上去。

“M,来亲亲它。”M先生试着睁眼,竟看到久违的好友“带鱼”正穿着泳裤站在自己身前(因其身体看不到臀部,故得了带鱼的绰号)。

“我在哪?”M先生一脸疑惑地看着泡在蓝色水池里的身体。

“海洋馆啊!你没事吧?”好友伸出手便要触摸M先生的额头,他下意识一把推开,“哦!原来还在海南啊......”混乱者自顾自小声嘀咕着。

“看,他来了,哎呦!真乖!”说话同时,一只浅灰色的海豚正奋力往M先生的怀里挤。

“雷XX走了,你知道吗?”

“我早就说过你们不......不聊这些了,开心点,不然会影响它们的。”好友止住话头,朝海豚聚集的地方指了指。

“我......”

“007,阿汤哥,比心。”带鱼一吹口哨,身旁的灰色海豚立马翻身游至水池中央,与另一只颜色相近的伙伴同时朝空中跳跃,身体相对,呈弧形朝外部弯曲,组成了心的形状。

“谢谢!”

“归队!”灵动的海豚得到食物,乖乖回到原来的地方。“我说,别闷闷不乐的,实在不行就休个假,反正钱是赚不完的。”

“真羡慕你,每天都这么快乐!”

“嗨,动物比人可靠多了,有什么心事只要对着它们乱说一通,什么都能忘掉。”

“忘掉?已经两个半月了,我还是忘不掉她。”

“你们不合适,她太野了。”

“野?你只会跟鱼谈恋爱,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是命运安排,我肯定不会遇到她。”

“又是尼泊尔的神话吧!我都听出茧子来了,如果真有神明的话,他们登山队为何死了几个人,难道要用几条人命来换她向你的求救吗?如此看来,我宁愿永远不要相信爱情。”

“你......。”

“你们真的不合适,她的心比你大太多,或许她真的爱你,但只占她全部爱的一小部分。”

M先生纵身上岸,与带鱼并排而坐。他安静地看着嬉戏的海豚,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难道我配不上她?”

“不不不......是无法填满......拿我跟海豚的关系来说吧,我可以全力照顾它们,它们也会用同样的善意做出回馈,我的善意是耐心与鱼饵,它们的则是信任与驯服,彼此间很容易满足,而她不同,她要的是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满足。”

M先生点点头,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身在海洋馆,但他不愿打断谈话,他感到他的意识正随着反射的水光一同飘到几米高的虚空之中,无法言语,也听不清任何声音,只能远远地看着与好友侃侃而谈的自己。过了不知多久,带鱼突然起身吹了个口哨,海豚们遵照指令排成M型,将坐着的M先生推到水中,一起朝水池中心下潜......

精神出窍的M先生只觉身子一沉,耳朵鼻子里灌满了凉丝丝的液体,他再次睁眼,然后便看到了法国人口中的伟大鲸鱼母亲,只见她的身体比来时乘坐的客机还要巨大,就连法国人口中的那只几个月的幼崽,竟长达近九米,“小家伙”一边跟着母亲前进,一边好奇地探索着周围的一切。

M先生又一次想起了带鱼的话“哺乳动物的情感与年龄有关,活得越久,彼此间的爱便越深沉。”他听好友说过海豚的寿命接近人类的一半,而像鲸鱼这类大型物种的存活时间几乎与人类无异,这也就意味着它们所能积累的关于爱的经验并不亚于人类,有了科学依据,法国导游口中的那个故事便更加可信。

伴随着隆隆暗涌,周围的水温越来越高,沉思中的M先生猛然回过神,纵身朝上游去,即使不回头他也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喷发的火山将会杀死鲸鱼母亲,幸存的幼崽进了鲨鱼的胃......

浮出水面的M先生爬上游艇,发现竟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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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先生只记得关于鲸鱼母亲的故事,他来到夏威夷的目的是为了看弟弟,可他却忘了自己有没有去过医院。坐在航班上的M先生拿起笔,下意识地写了一段似乎早就该写下的文字:“每个人都该去亲自听一听鲸鱼的叫声,当你被那些浩瀚、宏大、包含着无限能量的低频所撼动,或许才会真正承认人类本身的渺小。”

当飞机开始坠落,M先生又一次遇到呼唤幼崽的鲸鱼母亲,她救了他,并把他带到了偏僻的山区,蚕豆大小的冰雹狠狠砸向他的身体,熟悉的阵痛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开始怀念音乐、蛋糕、坚果、剃须刀、地铁、马路与迪拜塔——那是M先生与雷女士唯一的一次出游地,他们同时在塔顶许了愿,M先生祝福雷女士接下来的旅途一切顺利,而她则笑着将秘密藏在了心里。

蜷着身子的M先生从恐惧中醒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鲸鱼的伤痂里,身下的彩色云蛇缓缓游动,漆黑的正上方,冷星摇曳。

他又在做梦了,昨天梦到自己回到家,因身体不适进了医院,今天则是重新经历了流落雪山时的糟糕情景,可无论做梦还是清醒,那个人的影子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出现。白天的时候,M先生与伙伴一起盘桓于高海拔的山脉地区,每遇到一群人,他便会上前亲自确认,可他们之中都没有她。

“医生,他怎么样了?”

“您先坐下,病人的体征十分稳定,并无生命危险,只是......”

“只是什么?”

“仍需观察一阵......”

“妈。”极光上空的M先生突然喊了一声,身下的伙伴似乎有了反应,挥动双鳍朝更高的地方游去。

每次临睡前,M先生都会回到极光上空,他习惯于将身体缩进红色温床,听着熟悉的呼唤与风声入眠。他似乎早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脸上的胡子随着岁月变长,而她的呼唤却越来越弱,飞得也越来越慢......M先生仿佛预见到了某种不幸的发生,正如那在水下不知多少米的地方重复上演的悲剧,他们注定会分开,然后死去。

“stop!”对讲机里传来潜水专家的野蛮咆哮,“are you crazy?fu—c-k!”

M先生一如既往地选择下潜,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那对鲸鱼母子,可他却从未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能盲目地游向未知。表盘荧光显示3.891Mpa,他尝试突破400米深度......

“M先生,那边有人求救!”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长长的睡椅上,周围的人忙着布置雪山的拍摄场景,焦躁不安的新人们正对着镜子补妆,远处青山环绕,浓云漫不经心地悬于半山腰。M先生不情愿地拖着身子朝景区入口走去,然后愣在原地,隔着四、五米的距离凝视着陌生的闯入者,“女士,您先冷静下......”好心人围在求救者身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脸色煞白的女人似乎并不领情,“快去救人啊!救人!求求你们了......”她竭斯底里地大喊着。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朋友。”M先生走到人前,一把拽过女人的胳膊,强行将其带到了拍摄地的大帐篷,待对方喝完热水,情绪安定后,他才又开口:“登山队?”

“是的!”女人抱紧茶杯,身体仍在颤抖。

“别慌,这里有固定电话,你可以拨一下求救热线。”

“谢谢。”

“我叫M,你呢?”

“雷......雷语初。”

“你好!”

她低下头,不再言语。

M先生跟着救援队一起去了距事发现场最近的临时补给站,五个小时后,救援人员陆续抬着银色担架下了山。此次共五人遇难,雷女士哭了几天几夜,M先生一直陪在身旁细心照顾。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宛如世上最虔诚的信徒,她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圣洁,他甚至得出了某种臆想中的事实,他们一定在哪见过。

“hey,wake up!”

沉浸幸福的M先生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细软的沙滩上,热情的法国小伙正打算将嘴唇贴上来做人工呼吸,“噗——”昏迷者毫不客气地吐出近半米高的水柱,施救者被迫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半小时后,M先生恢复清醒,意识到自己在昨晚溺了水。他看着熟悉又遥远的银色大海,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去医院看望罹患眼疾的弟弟。”

M先生终于将记忆的华服缝制完整。

在雷女士离开后,他独自跑到地球的另一端探望弟弟,而在看弟弟之前似乎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M先生甚至不能确定哪段记忆是真实的,或者说他究竟处于哪段记忆之中,从潜水到返回海南之间似乎少了一个过程,那便是躺在医院里的弟弟。

“是我!”不待病人起身,M赶忙上前安抚。

“哥,妈还好吗?”眼上蒙着绷带的弟弟伸出手低声询问。

“好......就是有点担心你。”

“没事,我......”年轻的病人欲言又止,他转过头,隔着纱布看向窗外,“外面天气怎么样?”

“晴天,万里无云。”

“哥,我有一个愿望。”

“说。”

“我想看极光。”

“为什么?”M先生红着眼,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在因纽特人的故事中,极光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

“好,我们去看极光。”

“......”

翱翔于外太空的M先生回忆起自己对弟弟的承诺,趁着夜色将其带到了北美的费尔班克斯。他靠着鲸鱼赋予的神奇能力去了很多地方,直至秋天到来,第一片叶子变黄脱离枝头,M先生的预感终于变成现实,他的能力在逐渐衰退,他的伙伴飞得越来越慢,或许......她正在死去。

十月中旬的某个下午,M先生与伙伴一同循着高海拔的雪山低空飞行,在经过其中某座不起眼的低矮山头时,一向温柔的伙伴陡然一个俯冲将其甩到了身下的雪地,然后消失于群山之间。

不明所以的M先生起身拍掉雪块,踩着近一米深的积雪朝山头方向走去,他拖着身子爬上最高处,无意间在垒成一圈的石墙里看到了几株摇晃的植物,是蒲公英!是雷女士经常挂在嘴边的蒲公英!她曾对M先生说过,神山顶上的蒲公英预示神迹,每种下一株便能复活一个生命,他们那次登山正是为了种下蒲公英,一旦成功,那些身患绝症的孩子就能免于死亡噩运,可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侥幸脱难的雷女士下山求救,接着便遇到了正在尼泊尔拍摄外景的M先生。

他伸出食指,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轻微刺痒,突然双膝跪地。

他知道,一定是她。


————————————

“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后天晚上十点。”

“嗯,妈给你炖了冬笋猪脚汤.......”

听着母亲的温柔絮语,M先生感到份外幸福,在跟弟弟做短暂告别后,一个人独自回到码头的鲸鱼骨架前,他虔诚地看着她的骸骨,释然一笑,“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sir!”一头金发的法国小伙凑上跟前,“tonight?”他趴在M先生的耳边低声确认。

“ya...... ”

潜入深水域的M先生又一次陷入某种不确定的游离状态,每次醒来,他都会去到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或许在回程航班上写下了关于邂逅鲸鱼母子的神奇经历,接着飞机失事,寻找幼崽的她将其带到了遥远的北极圈上空,他们经历过风雪与烈日,他们逐渐变得苍老,可他们的心却永远年轻......

后来的他或许回到家里,因重度溺水住了院,现在正躺在母亲终日陪同的病床上,他什么都知道,可他的身体却已经死去......

他和他的伙伴在北极圈的上空飞行了大半年,如今的他愈发想要回家,他的心仍有所牵挂,亲爱的母亲,亲爱的雷女士,以及亲爱的弟弟......

“sir,wake up。”熟悉的海边,法国小子的长脸再次出现,他的嘴巴像加特林一般快速翕合,可M先生却什么都听不到,他怔怔地看着天空,直至沙滩、海鸥与法国人一同液化、消失......

“007,阿汤哥......亲它......跳芭蕾......唱歌.......海豚可不简单,哺乳动物的情感通常与年龄有关......”

“他们太可怜了,一个五岁的孩子竟自己拔掉氧气管......M,我突然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世上,他们更值得.......哦,你问的是这里吗?那是我刚来尼泊尔的时候留下的,他们说蒲公英能带来好运......等你到了山顶,便能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哥,寄给你的那些照片都不是我拍的,我并没有去过那么多地方,我一直想去......但......别难过,我没事......在因纽特人的故事里,极光是通往天堂的火炬......”

“儿子,妈会一直陪着你,等你醒了,一定给你炖上一整锅的猪蹄.......”

“......”


————————————

“我好想你!”

M先生双手护住摇晃的蒲公英,等待,她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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