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无意义感,会侵袭每个独立思考的人,偶尔萌生亦无足轻重。事实是,无意义感日趋普遍,不被需要、被取代、无目标感四下侵袭将人困顿,这似乎是物质富足而精神匮乏的时代共相,又是生命终将一死而时光白驹过隙的必然,但这些并非真相。
生命的无意义感升起,真实的原因,应视同为我们远离了自己的本心,我们与真实的生命状态发生了分离。然而,自童年开始,这种分离对每个人都是必然的,不同的是,只有小部分的人能听见内心的声音,停下脚步回到生命真实的体验中来,绝大多数的人步履匆匆,在迷途渐行渐远。
秋日清晨,一场雨来,空气凉而清透,雨水从枝叶滑下,滴落在街边的水洼中,行人脚步匆匆从这一处绕行,孩子们一个个嬉笑着跳进水洼中。
是觉知让看到这自然美景,感受空气中秋的味道,如同孩子一般,不会觉得那雨是扰人的,那水洼是恼人的,正是觉知使我们与那代表生命本真状态的心,与真实美好的自然万物在一起的。我们的觉知来自于意识,意识,作为一种觉察力,一种时时临场的觉知,是人对自身感受的感知、接纳和回应的能力。意识在场,我们可以觉察自己的心意,感知到周身万物,使我们能够有机会活在一切事物的真相中,也唯有这意识,在身不由己的一生中,能将我们紧紧地系在本心上。
然而,人们丢失了这意识,以至于由知识经验记忆容貌、社会关系、物质财富构成的“我”这个外在形象与由本能和良知,包括真实的欲望、情绪、对快感的追求,对真善美,自由、爱与幸福的渴望构成构建的“本心”生生分离,甚至走向对立?人们再自我建设的路上,被无处不在的诸多外因切断这意识,丧失觉察本能和回应良知的能力,误以为外在的形象就是全部的自我。被蒙蔽的人们几乎没有重建这意识链接的能力,只能任由“我”与本心之间产生巨大屏障。
出生时,家庭决定了我们此生绝大部分境遇,与本心分离而不自知的家长不懂得提供一个让孩子与自己的心在一起的环境;上学时,源自工业时代批量灌输同质知识的学校制约了个性成长的可能,没有任何一所学校能做到因人施教,让孩子自由生长各待花期;人们所投身工作的社会,已经高度细分,每个岗位变成一台精密机器上的小螺丝,学到的经验、领悟的知识仅仅是局部,人们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谨慎谋生,仍无法堤防无所不在的消费陷阱,其处境比远古丛林的狩猎更为艰苦,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地按自己的意志活着。老了以后,人们再无精力和好奇心,去探索一个更完整的不同的生命进程。人生的每个阶段,只要我们处在被外在推动的世界中,就几乎没有机会发展和训练这体验生命的意识,只能任由自我与本心被割裂。
人从出生到两三岁之间,在自我诞生前,身体与大脑,自我与本心,本心与世界是浑然一体的,这一阶段的幼儿,看万事万物没有智力可以调用,所见都是事物的本真状态。而后,随着大脑的发育,当一个幼儿能从镜子中认出自己时开始,“我”这个主体就诞生了,“自我”从世界中分离。从哲学层面而言,一旦主体诞生,客体立刻形成,“我”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客体。一旦“我”需要依赖于客体生存,“我”就会去追逐客体,而称之为客体的东西必然与“我”不同,则意味着我们所追求的必然与本心不同,于是分离产生了。
还有一些更为广阔的原因,诸如地域文化,社会形式,语言语种,身份信仰,各种更宏大的屏障,将人的感觉隔离在真实的生命体验之外,令人遗憾的是,人们并不知道自己与本心发生了分离。
人们为了迎合外在,包括自我满足和满足他人,比如为了面子,为了他人高看,扭曲了真实的心意;人们被洗脑,在父母、老师、上司,乃至整个环境的要求下成长和生存,形成类似美是羞愧,忍是美德,加班是奋斗一些奇怪观念,一生都在为外在目标奔忙而没有机会领悟自由生长的另一景象;人们被自己的大脑欺骗,那颗用于理性分析逻辑思考的大脑,依赖显而易见却并不正确的狭隘经验、在惯性思维、约定俗成的道德法律的条条框框裹挟下,积极地建设外在形象,丧失了对自我利益以外的一切事物的思考。
一旦本能被压抑,内心失去自由,人们对本能满足的需求,对良知的渴望,会或早或晚地投射或转嫁到某处,从而发生抗争、逃离甚至变异。一个孩子和他自由绽放的童年,以及他对周围世界的探索与回应,如果被无休止的学业剥夺,在他获得独立思考或行动能力后,会产生必然的抗争甚至报复。人们所投入的任何事,都会因为无法契合自己的欲望、情绪、对快感的追求,以及对真善美,自由、爱与幸福的渴望,而无法获得最终满足。
无论从事什么工作获得怎样的成就,都只是短暂的满足;无论参与何种娱乐获得何种快乐,都只是一时的消遣。基于此,必然分离的“我”与本心,使得生命的无意义感成了一种普遍的必然的客观存在。
然而,虽然生命无意义感是必然的,但大部分人并没有无意义感。人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人们为自己的理想奔忙,拥有各自生活的目标和意义。人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本心是什么,也不关心它在哪儿有何作用,人们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为了塑造更完整更高级的自我,在金钱、权力、色欲、物质的世界中倾注全身精力斗智斗勇,即使在短暂受挫后,也会重整旗鼓再次迈向目标,人们在获得他人的艳羡时满足不已,在达成阶段性目标时感觉意义非凡,这些不就是意义吗?
诚然,无论崇高或卑微,长远或短浅,目标一旦设定,在其追求过程中,意义会自然发生,无论何种追求,只要行动起来,都能赋予人以意义感。这意义感让人们好好地活着,根本无需理解生活的意义与生命的意义之间隔着的那一道鸿沟。
对于追逐目标的人,对于成功者,总会发现成功并不能解决生命的无意义感,成功或许可以让别人觉得其意义非凡,但对于成功者本人而言,外在的成就丝毫不能解决他内心的不安,因为内心只会短暂地知足而后陷入空虚。人们会继续奔向更远的地方,为解决那仍旧存在的忧虑而设定新的目标,然后再去继续达成。就生命而言,它如此短暂,人们在各种角色各种场景中切换,在新的旧的困难中出入,最终仍要面临自己和他人的生老病死,似乎永远无法泰然处之。大部分的人们这样活着,穷其一生也不会理解生活的意义与生命的意义之间的不同,更不会知道自己的一生,只是自己原本完整生命中的一个片段,相较于自己那个真实完整的生命,是残缺甚至残废的。
一时觉醒的人们停下了脚步,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而思考最终结果都指向生命的无意义是因为一旦思考,就会调用智力。人类的智力,即大脑皮层归纳总结逻辑推理的功能,无论是系统性的创造性的批判性的,都是基于记忆和经验产生的,而人类的直觉思维和情感思维,这两种基于本心的思维方式,则因其非理性和原始性而几乎被都市求生的现代人弃用。
一是一,二是二,一不是二,二也不是一,这样的二元性质正是智力的思考方式,人类的智力如同一把刀,会将思考对象一分为二解析,这种站在事物外面,将主客体一致的事物剖开思考的方式,断然无法得出为什么一是一,一又不是一,一可以是二又可以不是二,这种关于生命本来的真相的结论。
因为善于思考,我们会以为自己看到了,看懂了。人们看一篇文章,会以为自己看懂了,其实只是看懂了文字,以为自己感受到了作者要表达的内容,实际却只是在想那个感受,这就如同去景点旅游拍了美照发了朋友圈获得了被点赞被艳羡的满足,却未能体验旅行中身体与自然链接带来的真切享受而带来的满足,如同顺着作者的手指看到了月亮,却不是自己感受到月亮,真切地体验到了月亮本身。无论怎样深入的思考,它无法替代体验,它甚至让人远离切实的体验。
生命的无意义感不代表生命无意义,生命的意义是一种体验,直接的体验,只会在行动中发生。那些看似头脑简单性格任性的人,他们困了睡饿了吃,累了就休息,毫不勉强自己地真实地活着,恰恰是与自己的本心待在一起。而那些大脑强大的人,要从自己的智力偏执中觉醒,唯有去重建那链接本心链接自然万物的能力,时时携带意识,既要从过去的记忆和经验中脱身,又要防止自己不坠入对未来和非我事物的构想中,而是真切地毫无负担的觉察自己的真心实意,泰然地处在眼下的每一件琐事和嘈杂的环境中,才能理解自己的本心原本就与世间的一切,哪怕是尘埃,也紧紧地链接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一体验中。
要重建链接道的通道,要随时携带或者说时刻拥有这意识,人们需要静下来。疫情大流行、气候灾难、国家对抗、无序竞争,世界所呈现的复杂乱象,似乎在反复警示人类,要停下脚步,去倾听自然与环境的声音;无意义感、心理问题、精神疾病、戾气深重的整个社会现象,都在时刻提醒个体,停下脚步,去聆听本心的呼唤。
矛盾恰恰在于,几乎所有人,都害怕停下来,仿佛停下脚步就会永远掉队。人们害怕自由,是因为自由没有秩序充满了不安;人们丧失了美感舍弃了真心,是以为美感和真情实意一文不值;人们害怕自己受到亏欠和伤害,丢下了爱与慈悲,失去共情与怜悯的能力;人们克制本能的欲望与情绪,将一切交给理性裁决,任由那用于链接本心的意识被智性割断。现实如此残酷,也许要等到与世界告别时人们才能体会,与本心分离的生命,只是生命的片段,是一种连残缺都不足以形容的残废状态。
人们停下脚步,静下来细细体会,不断地寻找并努力回归自己的本心,才能唤起感知,获得这意识。这一过程,需要时时记于心中,时时体味觉察,它何其之难,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到。
作为已经被时代卷在风暴中的人们,有必要珍视自己内心蠢蠢萌动的每个想法,把它们拿出来放大仔细观察,然后判定是否值得去追求并坚持,虽然大部分的想法是暂时的,有个别却弥足珍贵,因为它代表自己的本心。人生值得不厌其烦地花时间和精力去找这些细微,将这萌动的想法落地时,也许就是激活自我与本心链接,进入生命体验的契机。
活着就是生命意义的全部,这套理论终究只属于那已经看透了生命真相的人,我们绝大部分人,需要做的就是丢掉一切不安的借口,停下脚步静下来思考,因为我们遭遇的所有精神困境,都是本心在向我们呼唤。
尚未觉醒的人,却也无需担忧,既然生命的无意义感是必然的,那么生活的无意义感和工作的无意义感也是必然的。赋予生命意义感并不难,允许自己躺平、舍弃,是为了找一处舒适区,将自己意识和价值安放。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并始终和他们在一起,即使要与外在世界对立也没关系。当然,有了这样的觉悟是不够的,唯有勇敢地投入到行动中,因为生命的全部意义仅仅在于对这唯一的生命过程的全然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