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再一次见到了任亦。
十月的江城已经提前进入了萧瑟的深秋,我从前读到过的那些诗词歌赋里文人们总是有着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意象写尽秋日离愁,草木黄落白云飞,高楼明月雁南归,离愁有之,别绪亦有之。
而我再次遇上任亦时正是个秋日里的晴朗清晨,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没有白云飞,也没有明月倚高楼,甚至都没有一群南归的雁应景地在天上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
文人的意象一个也没让我瞧见,我悲愤地觉得古人诚是在欺我,然后我就瞧见了那个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的身影。
在我看过的那些小说话本和电视剧里头,男女主角的相遇总是势必要伴随着伤感又抒情的背景音乐和悠长而窒息的慢镜头,被后期剪辑加入的一层又一层滤镜覆盖在男女主人公错身而过的刹那之间,唯美浪漫的直催人泪下。而事实上,在我和任亦的这场让人猝不及防避无可避的偶遇里,我们在两秒钟之内完成了错身而过的全部流程,像是一卷被加快了播放速度的镜头,没有后期加持,也没有配乐渲染,因而显得分外苍白。
在那一个被加快的两秒钟里,我都还来不及反应出一个表情让自己看上去适时又得体,也来不及调整一下步伐让自己看起来镇静又坦然,我甚至来不及辨别出他是不是又变瘦了一点,头发是不是又剪短了一些,看见我的那一刻,是不是有哪怕是一点点的无意识的表情变化。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很狼狈,可我什么都还来不及。然后这场本该抱头痛哭或者至少也该泪眼婆娑的相遇就那么结束了,看多了苦情剧的我竟然有一个瞬间地有点儿不能适应。
可我们其实本来也就不是那些故事剧情里的男女主角,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自己世界里的主角,还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不遗余力地诠释着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剧本。那些爱情故事里的主人公不知道要花多大的气力才能成为对方世界里的主角,浪漫的背景音乐和慢镜头只为他们而生。而我,大抵从来都不是任亦故事里的那个女主角。
这个道理我明明已经想通了很久,但在那一刻匆匆经过任亦身旁以后,我无意识地再次将这个道理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像是一台在设置中突然遇到故障而非法重启的电脑,不得不将所有即将完成的设定重置,从头来过。也许只是我们太久没见了,我的大脑都已经学会了故障重启。
傍晚的时候周林林打来电话邀我共进晚餐,美其名曰“巩固革命情感”。我善意地提醒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咱俩昨儿晚上刚在东食堂用黄焖鸡米饭和水煮鱼片巩固了革命情感。”
她恨铁不成钢地回我:“覃非非!区区几块鸡和几片鱼如何巩固得了我们出生入死双宿双飞的革命情感呢?……但一整只鸡就可以!我跟你说啊西小门外新开了一家炸鸡……”
我忍不住打断她:“双宿双飞的那应该不是革命情感吧?你一学文搞艺术的别乱用敏感词汇。我估摸着照你这怎么也得升华成个基友情了吧?”
周林林应对这种场景简直不需要任何转换时间,她迅速换上一副风情万种的语气对着电话捏嗓子:“亲爱的,darling,今晚六点半你们学院前面的小树林儿,等你呦~~”然后果断掐掉了电话。
我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放下手机,在又一节欢快喜悦的上课铃声中,严肃地思考着假如让那些成天追在周林林屁股后头跑的一众追求者们知道周林林内心住着这么个神经病的戏精人格,不知道心里该是作何感想。
要说起周林林的追求者们,还得从大一刚入学那会儿说起。
作为一个怎么看都能算得上是有颜值有身材还有钱的小型土豪白富美,周林林同学尽管在其行事上一贯是深得戏精学院真传的神经病作风,但由于背负着沉重的H大新闻学院新闻学专业入学第一的身份,以及与她女神经性格严重不符的美貌,开学没多久就成功地在新闻学院范围内美名远扬。然而那个时候,自认为十分低调的才女周林林同学还没有成长为全校范围内知名度极高的美人,追求者也还没有广泛涵盖到从机械学院到计算机学院,再从建规学院到材料学院的广大青年才俊。
周林林同学后期的一系列堪称巨大的成长历程,主要得益于她身后一位叫做李雷的追求者。据说这位李雷同学曾经在新生晚会上无意中听到了周林林为晚会特别献上的人生歌曲首秀《祝你一路顺风》独唱,毫无防备地沉醉于周林林宛如天籁的声线之中无法自拔,当他好不容易将自己拔出来之后,就这么深深地,对周林林同学,一见钟了情。
自此,这位李雷同学漫长的求索之路可以说是充斥了艺术与金钱的双重暴击,并使这两者在应用层面上实现了完美的融合。这种融合具体表现在,在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周林林同学后,这位李雷同学一口气买下了连续一个月的H大表白墙推送的头版头条,并且每晚风雨不间断的在表白墙头条上深情无悔的剖白心迹,情感丰沛,辞藻华丽,文言与白话齐飞,非主流共小清新一色,实在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令包括我在内的广大吃瓜看热闹群众不得不为这位同学深深地感到折服。
就这样,在目睹了自己的名字和后面跟着的一连串诸如“不要问我爱上你是否值得,我只知道爱你没有值不值得”这样的高能内容霸占了连续一个月的头版头条之后,终于坐不住的周林林同学决定在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午后约见了这位李雷同学。不知周林林最后使出了什么杀手锏,自此之后,李雷同学便彻底销声匿迹,其深情告白也再没出现在表白墙上。
而周林林同学的美名也在经历了这为期一个月的广泛传播后,终于成功地传遍了几乎整个H大。
一开始,对于每晚再也收不到表白墙上以“新闻学院15级的周林林同学”为大标题的推送这件事,以我为首的一众人民群众纷纷表示很不习惯。于是我跑去找周林林,问她是不是又没忍住把这个李雷同学也给揍了一顿,导致人家如今一字也不敢再言,周林林不屑地白了我一眼:“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啊?咱们现在是文明社会你懂不懂?这凡事都是要讲文明的你懂不懂?动手那都是野蛮人行径,我可是传播文明的凡间天使好吗?”,末了又痛心疾首地指着我说:“覃非非你真是太不文明了,简直就是当今建设文明社会的顽固毒瘤!”
我觉得周林林的这个指责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也不无道理,比如我虽然没有周林林的空手道五级证书,也不大醉心于江湖上的门派切磋,但我小的时候经常仗着嗓门儿大欺负我家隔壁一小我两岁的好看弟弟,这样看来我确实阻碍了建设文明社会的进程,对此我心甘情愿接受批判。但这并不阻碍我仍然还是一个热情有加且关爱同学的好同志,我真挺关心李雷同学的遭遇的,于是我继续锲而不舍地望着周林林:“哦,所以你到底对李雷同学做了什么啊?”
周林林默默地收回手,面部表情十分精彩的纠结了好几个回合,最终讪讪道:“……那我就把他……揍了一顿啊……”
“……”
在终于结束了马原课老师长达一个半小时孜孜不倦的党性洗礼以后,精神境界陡然高涨的我应邀前去赴了周林林的西小门外炸鸡店之约,随后又欣然应允了她下半场的电影院之约,陪同周林林同学观看了近期最新上映的影片《王牌特工2》,为科林叔那张还能再看一辈子的脸兢兢业业地贡献了两张票房。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周林林疑惑地摸了摸肚子说:“非非,你说我是不是高估了一只鸡对咱们巩固革命情感的作用啊?我这是不是犯了非常严重的经验主义错误啊?那党和人民还能原谅我吗?”
我说你这是低估了革命道路的艰辛漫长,但党和人民应该都不会介意你再去买个烧饼巩固巩固。
于是周林林就跑去买烧饼了。
十点钟的H大,我和周林林两个人一人捧着一只烧饼充满罪恶感的走在宽敞安静的校道,校道两旁种着巨大的梧桐树,它们粗壮的枝干自发地弯折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形状,却仍然长得高大又健康。这里的梧桐和北方家乡的梧桐总是有一些不同,我仍然记得C城的那些高大而笔直的梧桐,生长的挺拔又规整,就那么生长了好多好多年。
时间已经不早,为了赶上门禁,周林林提议选择一条横穿男生宿舍区的捷径回去,我脑子被夜风吹得有些迟钝不便思考,于是就无意识地跟着周林林七拐八拐,直到路过东三宿舍楼下时,我才陡然回过神来。
我有点魔怔地停住了脚步,看着每一扇窗户透出的色调统一的白炽灯光,我突然发觉我好像是想不起来任亦从前是住在这座楼的哪一个房间了。423?324?还是342来着?
我记得我看过的一部小说里,女主角在默默地经过男主角的宿舍楼下时说:“我只要想到他就住在这里,就会觉得很幸福。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连走他走过的路都会觉得很幸福。”
我站在东三舍楼下想起这段话。任亦离开后我有很多次经过这里,停下脚步却突然想起那时他已经没有再住这里了,那个时候我总是感到心里不知道被谁恶作剧似的扎了个小洞,外面的风呼呼地往里灌,而我就像一个武侠剧里头被主角点了穴的废柴,连试图伸手堵上那个洞的动作也做不出。
而现在任亦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他兴许就正在这栋楼里的某一个房间。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修补上我心里的那个小洞,也没能停止外头那些呼呼作响的巨大风声。
周林林大约是边走边说了大半晌突然发现一直没什么回应,她回过头来不明所以地叫我:“覃非非你傻站在那儿是要召唤七龙珠吗?”
我转身前去接应她。我说:“不是,我想召唤天线宝宝来着。”停了两秒钟补充,“但这么半天也没召唤出来,让我觉着有一点儿忧愁。”
她冲我摆了摆手:“别忧愁了,这么晚了天线宝宝都睡了。天线宝宝也是有门禁的,你快跟上来。”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只剩下半口的热量感人的糖油烧饼,却只觉得它更加地令我感到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