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前,拿着初中的语文书正在读着课文。
初中毕业已经快接近十年了,教科书里的课文也已经忘得七七八八,重新拾起来读课文,若是没有教师资格证考试的压力,倒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
我是正在读《阿长与山海经》,一时间不知怎的,想起了我的奶奶——一个年轻时精明能干,年迈时却得了老年痴呆的女人。现在想想,大概是阿长农村妇女的样子,隐隐约约让我想起了奶奶的模样。
其实,对于奶奶的离开,我一直是心里做着准备的,她实在病了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奶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断断续续得和我说她过去的事情,我爸爸的事,还有我小时候的事情。
我奶奶命很苦,三岁没了娘,大概八九岁没了爹,成了孤儿,按她的话来说,她也算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她病着的时候,常常和我说她以前为了供养我爸去上学,冬天赤着脚到河里去摸螺蛳,家里的鸡下了蛋攒起来,再拿到街市上去卖钱。我奶奶属牛,她就真的像一头牛一样,干着男人干起来也觉得吃力的活。就这样,靠着我爷爷一点微薄的工资,还有我奶奶的精打细算和勤劳能干,把四个儿女拉扯长大。
我奶奶没什么文化,字也不识几个,大概就是因为吃了没文化的苦的原因,她始终想着一定得让我爸去上学。我爸高考的时候第一次没考上,家里没有钱,爷爷已经想让爸爸回家种田了,可我奶奶死活不愿意,和我爷爷大吵,弄得爷爷几乎离家出走。后来好不容易把爷爷劝回家了,爷爷固执,一句:我不出钱,反倒让奶奶憋着一口气,死活把我爸再供了一年书。想到这里,我总是很佩服我奶奶的,一个没怎么念过书的女人,竟然能有这样的坚持和远见。
后来我爸也算是争气,再考,然后工作,一路虽然不很顺,但有着一位这么坚强的母亲,他也是一路憋着一口气,要跳出乡下农村人的宿命——也许命运是提前眷顾我奶奶的,奶奶和爷爷慢慢被接到城里来生活了。
不再愁衣食住行,加上又有我的出现,我奶奶花了更多的心思在我的身上,大抵也是因为我是唯一的孙女。说起孙女,重男轻女的意识在农村实在是常见。奶奶和我说过,现在很疼爱我的爷爷当时一开始知道我是女孩儿的时候,是难掩失望的,想着老杨家算是绝后了。可我的奶奶,却是对着爷爷一句:女孩儿又怎么?男孩女孩我都喜欢!现在听来,我总觉得很奇妙,为什么一个从小没受过教育的农村妇女,会能够跳出那样的思想呢?
我的小时候,我是早就没有印象了,知道的事情也大多是听我奶奶病中的时候反反复复对我讲的。我手暖,冬天的时候,我会拉过我奶奶的手捂在我手心里。一个特别瘦削的女人,那双手却怎么也不像是女人的手——暗沉发红发黑的皮肤上,有一条条河沟盘卧着,细细看还能看见淡淡的血印迹,有一个金戒指卡在无名指上,我觉得大概是拿不下来了。拉着这样一双手,我一边揉搓一边问,奶奶你的手怎么会这样啊?我奶奶会笑,这不都还是因为你,你小的时候啊,我帮你洗尿布,大冬天,我就在河里洗,你是不知道那水多冷,洗完手都红了,都疼。然后你外婆就让我快点暖暖手,给我倒上一盆子热水,伸进去的那一瞬间,哎哟,天晓得多舒服哦,麻酥酥的。可是那个时候不懂,这么一弄,好了,冻疮了,手就有了老毛病了,好不了咯。第一次听的时候我很感动,再后来是感谢,中间厌倦了一段,到现在,因为我曾经的厌烦,这时却是极度的心痛和内疚了。要早知我陪不了奶奶这么久,当初我就该多给她暖暖手的。
都说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理的关系之一了,可我妈和我奶奶之间我倒觉得是真的有着尊重和互相的关心。我从没见过她们俩拌过嘴,甚至,小时候我奶奶带着我出去玩的时候,在别的老人家抱怨着自己的儿媳妇多可恶,多令人生气的时候,她总是说,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哦,有一个好儿媳,总是很关心很孝顺她。这怕是最让人舒服和羡慕的婆媳关系了。
说起奶奶,其实还有好多事情的,但是也很奇怪,奶奶走了其实也已经两年了,但我总有种仿佛她还没走远的感觉。我每次回老家,总还是会想脱口而出,回奶奶家咯,只是我母亲会纠正我,现在不能说奶奶家了,要说爷爷家,你已经没有奶奶了。可是怎么会呢?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奶奶呢?她只是一个人走远了,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我就还是一个有奶奶的孙女。
咖啡店外有一对父子,还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弯着眼睛,摇摇晃晃得冲着爸爸跑去。我看着窗外,不自觉得露出笑容,鼻子有点酸。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如果我能早点结婚生子,让我奶奶看到我的孩子,她会有多高兴呢?
罢了,不多想了,周末还要考试呢,我也还得完成我的人生。
毕竟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某个人的奶奶,然后去找我的奶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