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看《地球最后的夜晚》，我边上坐着一对60来岁的夫妇。他们说，是女儿帮他们买的票。我心想，遭了，他们女儿肯定以为这是个爱情片，让两口子来个浪漫的跨年。不出所料，他们没扛过半小时，走了。

毕赣的电影，这样声势浩荡地走向院线，算是一个奇迹。以常理推断，它最多能在一线城市的某个多媒体放映室里看到。他的小众性，辐射度甚至还不如王家卫、侯孝贤和贾樟柯。而王家卫他们积累了多少年，才获得大众的认可。谁还记得，王家卫出道后，走到街上，有人要打他，说，你拍的什么玩意。

骂文艺片的人，统一的说辞是，故事都讲不齐整，这叫电影吗？

电影，即讲故事，这是对电影最大的误解。文艺片的天然属性，就是情绪大于故事。本质上，很多人并不喜欢看电影，只是喜欢看故事。就像很多人喜欢读书，因为书里有故事，但不一定喜欢文学。有些文学作品，故事性非常弱，像公认的文学大师卡夫卡的《城堡》，卡尔维诺的《弄错的车站》。

创作最难的，不是作，而是创。创造一种新的，独特的表达语境，这比讲好一万个故事，有价值得多。

朱天文讲：创作是从背对观众才开始的。

当一个作品，迎合大众的脑回路时，它就非常难出现好的创造。对大众而言，一个新的表达语境，就像突如其来的后妈，让人非常难以接受。

所以，《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后，广泛的评价是，毕赣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非常不友好。

本质上，特别个人化的电影，跟大众审美，是背道而驰的。偶尔有很好的融合，偶然性很大。

米兰·昆德拉写过一篇杂文叫《电影已死》。其实意思是，在商业化时代，作者电影已死。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是典型的作者电影，从1998年至今，他花了17年时间酝酿、打磨。但结果是，很多人在电影院睡着了。

坚持做作者电影，是非常难的事情。毕赣的作者电影，个人化非常强烈，从一开始就在和大众背道而驰。做这种电影，有三大要素，一，才华。二，不饿死。三，扛骂。

毕赣的作品，我之前聊过很多。这里简单聊聊这次的电影。

《地球最后的夜晚》，毕戆之前《金刚经》和《路边野餐》中母题的杂糅，罪孽和超渡，时间与梦境。一个小时的长镜头，还是复杂的调度，行成空间、时间迷宫，在这里，遇见过去和未来。这次加入了魔幻色彩，显得更为扑朔迷离。

两段式叙事，前一段漫长的铺垫，到长镜头的第二段，各种隐喻、象征，开始粘合、勾连。整体两条线走，意识流式的时间明线，第一段跳跃，第二段平滑。手表、火把、野柚子、苹果，具有符号意义的物件，都是暗线，却串连所有出现的人物。勾连之巧，心思之细的叙事，非常先锋，前世今生的缝合，时空折叠的同框并现，光创意都很值得一赞。只是要看懂所有关卡，跑不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和《梦的解析》吧。20世纪至今的艺术家，几乎都或多或少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这两本书几乎是基本的解码工具。

电影感动的地方，简单说两个。在梦境里，男主遇见了未来的，并不存在的儿子。这儿子在现实里，还没出生，女主已经打掉了。男主陪儿子打完乒乓球后，坐滑索去村庄。漫长的一个背影，像一面镜子，树影斑驳，仿佛他内心的幽照。这时凌空而下，背景响起隐约的儿童的歌声，但细听，如同超渡的梵唱。在我的理解里，男主对被打掉的儿子，存有巨大的愧疚，企图在梦境中为儿子超渡。这段镜头和背景音乐，处理得极细，极隐晦，极克制，但极动人。

还有一个，梦境中，男主遇见了儿时的母亲，蜂巢状的铁门，吻合了第一段他讲的母亲去偷蜂蜜的故事。他帮母亲跟着情人私奔，母亲走之前问他，我们认识吗？男主突然泣不成声。这整段，毫不煽情，但隔着蜂巢铁门，人物几次位置的调度，在暗示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内心变化。蜂巢之内的人，就是蜂巢之外人的蜂蜜，是甜蜜的寄托。

整个电影，情绪和食物都在挂钩。吃了蜂蜜就会幸福，吃了柚子就会快乐，吃了苹果就会伤心。牵挂过的食物，即是牵挂的情感。

毕赣在电影里，安排细节特别多，且密度大，相互有连锁反应，缺了一环，就会缺掉一整块信息。整部电影几乎没有浪费或落空的镜头，台词和意象。

第一段叙事里，杯子自己滑动，和水面空镜头，还是在致敬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算是毕赣的私货吧。

电影中，有句台词，“泥石流不可怕，活在里记忆才可怕”。单听很别扭。但这是全片的文眼，再集结其他台词，才能收到完整信息。男主是一个困在自己记忆力的人，这个受困于记忆的理念，显得很现代。意识，是所有人隐形的牢笼。

在塔可夫斯基的影响里，毕赣窥探到艺术的首要奥秘，克制而含蓄的诗意。他和王家卫、贾樟柯他们一样，从来不以故事为重，而是用镜头捕捉一种情绪，用配乐渲染一种氛围，用台词阐释一种理念，然后整体去还原缺失的想象或者梦境。在这个过程中，孕育一种不可名状的诗意，仿佛水银一样，在人心头滚动。

毕赣最大的才华，就是一出道就塑成了自己的电影语言体系。从母题到台词到镜头调度，都打上了他的烙印，且艺术理念高屋建瓴。当大部分的创作者，还在纠结故事性的时候，他已经跳出来，着手处理时间和空间的关系，解码梦境和现实的互文，以及人内心，最深处诗意的渗透。很多导演终其一生，没能完成一半。只能说，毕赣天赋异禀，不能常理而论。

至于很多人去电影院看完，觉得有所失望。可能真的是没有习惯看作者电影这种类型。

我仍旧认为毕赣是目前难得的有大师相的导演，也非常喜欢他的《地球最后的夜晚》。电影目前被骂成这样，我想，对于作者电影，我们真的还少一些理解，和包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