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地里摘棉花的时候摔倒了，肿起老高的上嘴唇泛着血印，我心疼地数落她：“就在家里安生养老不行？这么大年纪了，咋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呢！”
奶奶笑了：“咱家的棉花长得可好啦，留着你结婚的时候做被子用。还是自己种的棉花做出的被子好啊，你看他们买的那，那是啥……”
我有些不耐烦，却说不出话来。
离开校园、参加工作以后，越发地感觉到奶奶老了，却像个孩子。
奶奶老了，身体像孩子一样弱。每次来我家的时候，从地面到三楼那短短的距离她走起来也显得缓慢和吃力。
我不由自主地搀住她，却搀不住她逝去的年华和藏不住的白发。奶奶的腿脚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利索了。
想起小时候，奶奶抱着我，从家里经过一个平缓而悠长的坡走到村里的学校，嘱咐我就在学校门口玩别乱跑以后，又匆忙赶去给学生上课。
她肯定还想像几十年前那样，赶紧回到家里，给孩子们做饭，饭毕洗碗刷锅以后批改作业、备课……奶奶的性子急，迈的步子也大，但是她毕竟老了。
奶奶老了，像孩子一样话特别多。每次在电话里总要唠叨个不停，问我最近工作忙不忙休息好不好，嘱我别不舍得花钱、吃饭的时候要吃肉。
我回到家以后，她更是絮叨个没完，一会问我在单位和同事处的怎么样，一会问我有没有遇到觉着合适的姑娘。
我索性不接她的话，走到一边打开电脑，她就在旁边看着我，不时问一句什么，我烦了：“哎呀，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奶奶老了，像孩子一样任性。高温假的时候我回去看她，她身体不舒服，说可能是吹电扇着凉了。我知道奶奶不嫌热，夏天从不开电扇。
那时候她看上去很虚弱，经常觉得头疼、没力气。我要带她到医院去，她说没事吃点药就好。过了两个星期，我买了保健品回去看她，她还是那样。我说咱去医院吧、别再拖出大病来，又被奶奶拒绝了。
后来在电话里我不停地让她上医院上医院。一直到九月，爸爸才算终于把她拽进了医院。奶奶有医保，但我知道她还是舍不得轻易进医院。
但她每次见到我，还要像我上学时候似的给我零花钱，我笑着说：“一百块钱够你花一个月的了，在我这也不算啥，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奶奶也笑：“那就给你些零钱，你出门了坐车什么的要用到。”我说：“不用了，我这大钱小钱都有。”奶奶拿着几十块的零钱硬要塞给我：“你有？在哪里？”我知道她的孩子气又上来了，只好假装没好气地说：“咋，还需要打开钱包给你展示一下吗？”
我要坐晚上的火车离开了，出门前奶奶又开始念叨：“把手套戴上，天冷了自己买件好棉袄，鞋垫如果洗不干净就别垫了家里还有……”妹妹像个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老年人就是事儿多。”妈妈说：“看你们的奶奶，像个小孩一样。”奶奶笑了，我们也都笑了。
奶奶老了，像个孩子。
奶奶老了，我长大了。
奶奶笑了，我哭了。
你躺在床上怯生生地看着我，像犯了错的孩子等待着家长的呵责。我一边用目光尽量柔和地迎向你那惊慌失措的、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睛，一边走到床前掀开被子，褪下你的裤子，果然，你又尿床了。
这就是得了两次中风又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你！
母亲总是很忙，于是我揽下了照顾你的活儿，在上班前下班后。
20岁的我学会了给人换尿布，学会了给人洗澡，学会了如何逗孩子（智商如孩童的你）开心，学会了挎着装着沾满屎尿的尿布的篮子去河沟洗，像一个小媳妇。
你像孩童一样依恋着我。
常给你洗澡，总希望你的身体如我般洁净。调好洗澡水，去抱八九十斤的你，力小的我总是两手抄在你身后，深吸一口气，心里先生出一股蛮力来，再双臂运力将你抱起，稳稳地、轻轻地放入盆中。我用毛巾柔柔地擦洗那一根根突出的肋条下满是老年斑的松弛皮肤。你总会嘿嘿地笑，带着少女般的羞涩，任凭我揉搓。
你吃饭，总是在堂屋。盛好饭菜，放上汤匙，我便会在一旁候着。我得时不时地为你拭去下巴上的米粒和溢出的汤汁，还得时时提防你拿汤匙的手把碗碰翻，一如刚会吃饭的孩子。但我一定不会去拾桌上的米粒送到你嘴里，如当年的你一般。
天凉了，你枯瘦的手冰凉冰凉的，如那冰块。你为什么不哭呢，如同放学回家，冻得直哭地扑向你的儿时的我？我会拉过你的手，把它放进我温暖的怀里，一如你把我冰冷的小手放进你温暖的怀里一样。
因为我的一时疏忽，你摔了一跤，摔破了高耸的眉骨，渗出丝丝血来。看着那血，我一阵头晕，心里难过极了，又害怕极了——你会不会死呀？我手足无措，只知嘴里不停地向你赔礼道歉：“奶奶，对不起，对不起。”眼泪就滚下来了。你咧开嘴笑了，竟安慰我：“不哭，不哭，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你临终前，吞咽困难，三天没进一点食物，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痰在喉咙里，可你已无力吐出来了。看着你痛苦得扭曲的面容，我仿佛看到了死神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你，把它的魔掌罩在你的头顶，年轻的我第一次从内心深处对死亡感到了恐惧！
后来我常想，20岁的我太年轻了，太无知了！即使不知道呼吸器，还是可以用嘴把你喉咙里堵塞的痰吸出来的。可当时的我却不知道！也许，你还能多活一些时日，也许，临走时能少一些痛苦。想起这些，我常常自责，为我的无知。
20岁的我就知道，我会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也将是一个孩子的祖母，或许我还会是一个孩子的曾祖母。我会爱他们，如同你爱我一般。
常看到或蓬头垢面，或衣冠楚楚为一日三餐、为家人幸福奔波的人们，他们一定也很渴望被人疼、被人爱吧？看着他们，我心里总会有一种情感在膨胀，那是爱。
我知道，这都因为你，是你让我在被爱中学会了如何去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