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海

儿时,一到夏天,渔家的孩子就在海涂上开始忙活了,赶海就是他们暑期的必修功课。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带着八九岁的小弟弟小妹妹下海捡纹螺挖蛏子的“壮举”随处可见。为了新学期的学费,为了家里的用度,生活的困难比海里的风浪更严酷,早早催熟了这些海边的孩子。


赶海是辛苦的,且不说每天贪黑起早追逐潮水下海上岸,也不说日出日落风里浪里,更不提原本吃不饱的肚子经过繁重劳动后的饥肠辘辘,单是海边的危险真不该是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但那时渔村的孩子大多如此,渔家的生计和命运就跟大海连在一起。


赶海最容易受伤的是脚,光脚丫子会经常被礁石、牡蛎壳割破,脚从海涂里拔出,只见脚上黑黑的海泥中一股鲜红的血水不住地渗出,找到一汪海水,洗干净,撕下破衣服包扎一下,在海水和涂泥里一泡,生疼生疼。但过会儿就不疼了,海水很神奇,自然会对伤口进行消毒。那时,我们心里憋着一股劲,心心念念要多捡些海螺,补贴家用,也没感觉到苦。况且,我们在阿妈的熏陶下,还有化解辛苦的妙方——边干活边唱歌。我时常一边捡海螺一边自然而然地歌唱,“腥咸咸的海风呀,清爽爽地刮,赶海的小姑娘光着小脚丫……”,唱着唱着,竟觉得心儿远离了苦累,劳作似乎也变得诗意起来。




海涂中的生物习性不一,潮水退尽,它们深藏不露,但在弄潮的孩子眼里,它们行迹亦昭然。扁蛏壳硬,长在近岸,圆蛏则生近海,壳软,一不小心就会破,射出饱满的汁液,溅人满脸,所以老家有句俚语,形容某人爱哭,就说他“像个破圆蛏”;饭掌蛏头顶涂上有两个洞,那是它的触须,看准了,得马上下手,不然它会溜走。挖花蚶只需用小铁耙在涂上来回筛,突然听到“叮”一声,就是铁耙子和花蚶的硬壳相撞了,循声捡来就是。泥螺、麦螺则是聚成一团,在水洼浅处,一抓一大把。还有种类似蟛蜞的小螃蟹,捕捉需要很大的技巧和勇气,不然,反被咬伤手。我们孩子一般抓的都是麦螺和圆蛏。每一个潮水,渔家孩子弯腰弓背忙不停。


涨潮了,起身,上岸。回家途中,光脚丫踩在被太阳暴晒的砂石路上,烫得如火焰山,小伙伴们背着沉沉的鱼篓,精疲力尽,我就讲故事为大家解乏。如果头顶飘来一朵白云,挡住阳光,地上就会有块阴影,我们忍住疲累,赶紧跑到阴影下歇一阵,但是,云儿哪里知道我们的心思啊,常常是我们刚躲进阴影里,它就即刻飘走,于是,我又鼓励小伙伴们打起精神哼着歌儿朝前走。


多年后,看到《旧唐书》记载狄仁杰“反顾白云孤飞,吾亲舍其下”的典故,想起年少时追着白云飞跑的日子,深深体会到狄公的思亲之情,叹之为中国最好的“思亲曲”。




虽然,儿时赶海的苦累经过时间的腌渍,在回忆里已经裹上一层糖衣。但那时渔家孩子赶海丧命的惨事偶有发生,小伙伴们的心经常被惊恐笼罩。有年夏天,一个同村的小伙伴赶海时被大潮冲走了,几天后,我赶海回家,经过村口的大晒场,看到一张破席子卷成筒放在地上,一双被海水浸泡得变形的小脚丫露在席子外头。按照渔家风俗,夭寿之人死后是不能进家门的。他的阿妈嚎哭得喉咙嘶哑,只剩干泣。


所以,赶海的前天,我们一般会找个有经验的大孩子或是大人带领的。同族邻居哑姑就是我们的“领军人物”。那时哑姑已经四五十岁了,又聋又哑。她组织我们这些童子军有一套本领。准备赶海的前一天,看到我们就“问”,明天要不要去赶海?她双手合掌,举起放在右耳边,这代表睡觉,睡觉醒来当然就是明天啦。然后,她伸出右手,做挖掘状,这就是在海涂里挖东西的经典动作,简单、易懂。孩子们笑笑,点点头,就算是约定了。回家跟大人汇报一下就可以了。


哑姑带我们赶海,经常带一条绳子。进入海涂之前,必须要经过一条浦,水流较急,涨潮时,水没到我们的大腿根部,一不小心,就容易跌进水里,难以起身,发生危险。每次赶海,到了这里,就是个极大的考验,我们心里都发怵。哑姑在入浦前,用绳子系住自己的腰部,让我们一个个排队拉着绳子,她在前面一点一点地探试、挪移,我们一点一点地跟进。等她到了对岸,我们心也安定了,她会把这串小家伙安全地拉上去。


哑姑听不见声音,我们怕她走远有危险,为了保持距离,在海涂上,我们就抓海泥扔她,一开始,她以为我们欺负她,很生气,呜呜呜地大叫,后来,看到我们的手势,明白了,就开心地咧嘴呵呵笑,也扔把海泥回敬我们。




好多个夏日,我们就像小鸡一样跟着哑姑。不赶海时,也呆在老家四合院的“遮门头”玩,但这样的时间很少,哑姑总是不停地干活,就像一个永动机。我考学离开老家后,有次回去,看到她在前面走,就偷偷跑到她身后,轻轻一拍,她转头一看是我,顿时满脸菊花开,灿烂欢欣,那种打心底里流露的深深惊喜让我热泪盈眶。我想买东西给哑姑,姆妈说,哑姑家人不让她拿,不然她就会遭打。


赶海是穿不得好鞋子的。我们下海涂之前,总把破拖鞋塞进海堤的岩洞里,上岸时取出,从未闪失。我的同学岳芬刚买了双新凉鞋,按此行事,上岸时却找不到了。我都替她感到天旋地转了,这可怎么办啊?!她一路哭哭啼啼,我和小伙伴们推推拉拉拖她回家。夜晚,月光满地,她阿妈在我家门口唤我:莲子,你真的没看到那双鞋子吗?我站在丝瓜架下,难过地点点头。她转身,头低得厉害,肩膀高耸,像穿红袍的钟馗,步履蹒跚,一顿一顿的,迈一步就抖落一地月光,碎银子般的。听说,现在的岳芬已经是个“富婆”,要是她阿妈当时能知道几十年后的情形该多好。


赶海的日子已经远去,但海里的千滋百味让我一生咀嚼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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