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是美好时代。那时有许多思考,尽管在后来时代的大潮里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对一个少年来说,这些思考绝不会“来是无言去绝踪”。它不会无来由地来,也不会无痕迹地去。冰山下面的部分,才真正屹立不倒。
那时的我经历了一场恐惧。这恐惧让我夜不安眠。说起来很难相信,就是我大姐的出嫁。大姐和我年龄差很大,她做老师的时候,我还是小学生,曾经是她的学生。她出嫁时我小学即将毕业。大姐出嫁前二姨家的表姐来我们家,晚上我假装睡着听着她俩的谈话。表姐说我对于大姐的出嫁好像很漠然,没有伤心和留恋的意思,大姐说其实我很舍不得她。我觉得她们都没说对,我日复一日的恐惧似乎每天都在体内上升,一直走到嗓子眼儿。我怕我一开口,那恐惧就会跑得到处都是。
谁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不是大姐出嫁后我的孤单,是恐惧婚姻可能给她带来的变化。那时在三姐的信里,经常看到一个词:附属品。我很害怕大姐会在婚姻里成为另外的一个人,依附于别人的人,依附于婚姻的人,完全不是她现在的样子:年轻,美好。那时我不知道生活的力会怎样作用于人,只是观察身边的已婚女子,已经让我有了深深的恐惧。记得有一次和父亲说起,说人会不会一结婚就变庸俗了?父亲好像没有回答,至少在我记忆里,这问题没有答案。这问题现在看起来似乎不能置信,但确实困扰了我很久,也许这就是八十年代催生的小孩子的观察和思考。后来我也没有认清这问题的答案,哪怕自己也走进了婚姻,也不清楚婚姻是否就如贾宝玉所说,让好好的女儿都变成了死鱼眼珠儿。
今天想起这念头,是因为读普林斯顿的教授约翰.麦克菲的一本书,讲non- fiction的写作方法,说到结构是主题的附属。忽然想到小时候困惑很久的关于“附属品”的问题。后来竟怅然若失。我们的一生,到底成为了什么的附属呢?金钱的?地位的?配偶的?孩子的?还是这一生,我们都做了自己自由精神的附属品?我们到底把这一生献给了什么?献给了谁?
这问题放到30年后思考,依然是个难题。岁月给了我们很多经历,但是并没有一对一地转成智慧,以至于小时候回答不了的,现在依然回答不了。似乎只是多了很多案例,但是就人类的总数来讲,这些案例又微乎其微,根本达不到采样标准。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用老师曾经教过的列举法,列举一二,然后聚焦在自己作为这沧海一粟的案例,到底固着在了什么位置上。
确实有人将一生献给了名利。这没有什么不好。就人类的总样本来讲,如果没有对名和利的驱动,就好像整个世界不见了能源,没有石油,没有天然气,怎么运转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不是贬义的,而是中性的。如果没有了追求财富和声名的冲动,这世界上很多可能都不在了。作为一个贪恋红尘的人,我一直很感激那些前赴后继、不辞辛苦在创造价值和财富的人。记得《论语》中有一段关于管仲不能为公子纠死节的问答,管仲的不死,终究为很多人带来了富足的生活。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能改善自己或者别人生存状况的所有努力,确实值得尊重。
也有人把一生献给家庭。为家庭每一个成员能够过上好日子,鞠躬尽瘁。身边很多亲人、朋友是这样的人。这世界的轮转并没有对他们有太大影响,潮流转变和更迭,他们置这些于身外。真正能让他们欢欣和痛苦的,都来自家人的际遇。他们在亲人的经历中观察和品读世界,最后形成的价值观往往是自己和亲人经历的综合。亲人走多远,他们的视野就看多远;亲人走不到的地方,他们也无兴趣去探求。他们最终的追求,不是这世界究竟为何,而是他们的亲人能否在这不知为何的世界上好好地、安全地、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
在为数不多的能观察到的样本中,以上两种可能占了大多数。但是后来,我发现在少数人群中有着多姿多彩的追求。这些人可能占的比重很小,但是极大弥补了不足,使人类追求的多样性大大加增了。这些人有的想在科学上追求极致,弄清楚生命的本源;有的想追求人类终极的答案和解脱,选择了信仰之路;有的以美为人生至高之境,在艺术的世界里乐而忘返;也有的,一生以“情”字为要义,在“情”的感悟中而走向升华。这些,不是书里有的,书里写的,不过来自于真实的人生。
我还见到一种人,一生是不断地华丽转身。就像弘一法师,在人生的每一层都有华彩,在每一个转身里都有无穷美的姿态。这样的人也为数不少。因为一生很长,今日以为重要之事,明日未必以为重要。今日不可或缺之人,明日可能已是明日黄花。人生的可怕在于场景转变,人生的魅力也在于转换。转换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们从生到死,从悲伤到快乐,从获得到失去,这些转换里有大量信息,仿佛是人生的一再回放,让在我们触及死亡之前,对人生有提纲挈领的了解。可惜,这些转换往往伴随着情绪的激烈波动,以至于我们只看到了情绪,而忽略了背后的信息。
时光的好处之一是让人存疑,在存疑的状态下想知道后事如何,于是就一日日看下去,思考下去。就像我想了30年,依然无法回答少年时想到的问题。这就让人们对后面充满期待:究竟是否能想清楚呢?这就是时间的诱惑,让我们想无尽无休地看下去。于是,就有了流水般的人生。说是水流云在,其实一切都流转。
这篇文章写到半程,得知好友父亲去世的消息。本拟下周去看望,终是缘悭一面。我知道的老爷子,是人间妙手,会做一切东西,家具,组装电器,摄影,无所不能。世上会有很多人记住他,他的化腐朽为神奇,他为每次聚会拍的照片,他对后辈的爱。老人带走他独有的人生体验,我们望不到;老人留下的印记深深,我们看得到。生命是一盏明灯,我们每个人选定一个区域,将它照亮。然后,把发光的体验留给自己。
谨以此文深致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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