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月初一 痴
北方的十月初一,是谓鬼节。
其实就是寒衣节。在北地,家家户户祭祀祖先,烧纸上坟。冬天日短,这一日,家家户户的小孩在太阳落山之前就被拘在屋里不放出去。为的是小孩子眼睛干净,怕看见什么邪祟,招病招灾。
可我偏偏要出来。从我妈肚子里出来。我姥姥抱着不足六斤的我如同抱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摇摇头说这丫头真毒!又瞅瞅我妈说他家里越缺人偏就越没人。
我想我姥姥是有理由这么说的。那时我的爷爷食道癌晚期,在我生下二十四天以后与世长辞。也不知道是怕他知道我是个丫头伤心怎么的,我姥姥把我藏在大衣橱里。其实我爷爷也不是亲爷爷,我爸是出嗣的儿子。简单一点说,就是过继给他姑姑的,我爷爷其实是我爸的姑父。对,就是这样。
印象中,我的奶奶,也就是我爸爸的养母,他的姑姑,是一个干瘦利索的老太太。苍老慈祥,终日盘腿坐在床边,床头高几上一台到现在已踪迹难寻的收音机,一酽的发苦的茉莉花茶,指间夹着明明灭灭的纸烟。她一生无儿无女,对我奇好。这是我姥姥永远做不到的。我姥姥一生六个儿女,她只喜欢孙子,喜欢男娃。这中间又特别喜欢长孙和幼孙。其他一概一视同仁。但是外甥和外甥女又是要次一等。因为我们是外姓。
幼年的我体弱多病。我妈说在我一百天的时候,我妈偶尔抱着我回趟娘家,半道上就突然口唇青紫,呼吸急促,把她吓的不行。到了姥姥家,姥姥照着我的头就是一巴掌,然后骂我那死去的爷爷:稀罕孩子没有你这么稀罕法的!你领了她去拿啥养活她?说来奇怪,我哇的哭出来以后就好了。后来我妈说她抱着我经过的造纸厂,以前是一片茔地。从那以后我妈带我回娘家都要绕着那片地走。
其实,我非常不愿意去我姥姥家。一是她是个严肃的老太太,二是她家里有一条大狼狗。
这条狗非常欺负人。不管我是穿裙子梳辫子,还是我穿着新买的小皮鞋,只要我打姥姥的院子里经过,它一定会冲我狂吠不止。吓得我远远的站在地上,大声地喊:“姥姥!姥姥!”一般都要带出哭音了,姥姥才会从堂屋里慢慢走出来,像要笑又像是要嫌弃的样子说:“连条狗都害怕,你怎么这么痴?狗这不栓着吗?”
痴,在我们那里是方言,它可和痴情没有半点关系。它的同义词是“笨、傻”,当姥姥一次两次这么说我的时候,我在我的表兄弟姐妹之间就有了一个“痴狗子”的雅号。我小姨带我去她们厂里的浴室洗澡,她的同事问这是谁?小姨一边搓着我的头发,一边说:“外甥女。”人家说:“长得真秀气。”小姨低声靠在人家耳朵上说:“可痴了……”全然不顾洗发泡沫都沾在我的眼睛里了。
有一段时间我很不愿意去姥姥家。可是我妈妈说我人小事多,明明大家对我都很好。我说我小姨嫌我痴,我妈说:你就是很痴……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从小就是个痴孩子。于是我很顺应天命的不争不抢,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永远轮不到一个痴女孩去争取。我静静的坐在我的表兄弟姐妹之外,看他们奔跑嬉戏,如果我偶尔忘形参与进去,一定是最后被大家指着狂笑的那个。
后来跟妈妈聊起小时候,尽管我已经成年,我企图为我小时候正名,结果妈妈还是会说:“你小时候就是很痴。”其实我想告诉她,那条大狼狗当时在我看来非常之大,冲我狂吠的时候非常狰狞。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会掐死它,可是当时我只是害怕的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