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澶州城仍旧熙熙攘攘,酒馆门口的青铜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胡七坐在柜台前,下巴如小鸡啄米般晃着,昏昏欲睡。米九忙着给客官斟酒,一来二去额上就跑出密密麻麻的汗。米六也在后院的小厨房里忙着,时而蹲在灶眼前面添柴,时而揭开锅盖看水里煮的牛肉几分熟,鼻尖不经意留了些锅灰在上面也不自知。米九常从前院后门探出个脑袋来喊一句:“六儿,一斤牛肉!”然后她就匆匆把手在围裙上一擦,操起菜刀来把案板上凉了好一阵子的那坨牛肉切成薄片,在盘子里摆放整齐,又在上面撒些胡椒粉和辣椒粉,最后端到前院去让米九招呼那些客人。
忽然,一群人说说笑笑走进酒馆。胡七一下清醒过来,站在柜台后面盈盈笑着迎客。
“老板娘,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拿出来!”为首的男子豪气冲天的嚷道。
胡七娇笑一声:“这位客官,小店最好的一坛酒叫做苏合香酒,不知客官身上银两可够?”
男子微微一愣,神情有些不满,这时他旁边一个小卒开口了:“小娘子,你莫小看人。这位郎君是官家新封的孟都统!”
胡七眼波流转,“喔。失敬失敬,各位请里面坐。”
说罢,引着一行人上了二楼的雅间。
正下楼来,见米九向上张望着,便招手唤到身旁,耳语道:“这些人你好生招呼着,说的话你一字一句给我记下来。”
米九点头应下,胡七才到后院去取酒。
“七娘,来了什么重要人物?”米六站在厨房门口问。
院里那棵梨树下堆了好些坛子,胡七正一一辨别着苏合香是哪一坛。听米六问她,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然后抱着那坛苏合香施施然上了前院二楼的雅间。
一桌人不知说了什么正哈哈笑着,见胡七进来,却都缄默了。胡七不动声色,将酒坛子打开,边为各位军爷斟酒边道:“小女子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各位爷莫要记在心上。”
见无人说话,胡七便绕到孟都统身前去,为自己斟了一碗酒,柔声细语的说:“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孟都统海涵。”言罢干了那碗酒,目光灼灼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姓孟的扫了她一眼,默默端起桌上酒,一饮而尽。
胡七便欠了欠身,道:“那小女子不打搅各位爷的雅兴了,各位爷吃好喝好。”
回到柜台,胡七拨弄算盘算了一下当日进账,略感欣慰。随后又无所事事的趴在柜台上打起盹儿来来。
耳边尽是酒馆客人的醉语调侃,各自有各自的故事与辛酸,有人欢笑有人哭,有人惆怅有人叹。其中有人过中年的男子说起家中糟糠妻子的絮叨,也有青年男子留恋秦楼楚馆的莺莺燕燕,人间真是热闹,衣香鬓影、车水马龙、爱恨情仇。这正是她所喜欢的,胡七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正昏昏欲睡,突然二楼雅间里传来一个男子的低语。
“你们知道么,许家娘子投湖自尽了。”
然后是一群男人的唏嘘声:“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可惜了。”
“听说尸首都没找到呢。”男子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许家娘子?”胡七仔细回想,才知他们说的是许将军的妻子,不免有些玩味的笑了。她是见过那位美人儿的。
女子一旦嫁了人,就被冠了夫姓,成了某某夫人,除了娘家人,谁还知道自己叫什么。胡七虽流连人世,但实在不喜欢这里的婚嫁。有什么意思,女人需得三从四德,男子却可以三妻四妾。女子无子便可被休,男子借着绵延子嗣的由头朝三暮四。在人世做女人,实在没有趣味。
次日下午,烈日耀耀。
酒馆白天没有客人,米六米九都趴在四方桌上小憩。胡七睡不着,无聊的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四处张望。
远处河岸边的垂柳也恹恹的,胡七好像能看见那些卷缩的叶子。石桥两头的树荫下坐着挑担的小贩,担子里装着米酒甜酿或是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忽然,一抹碧色的影子撞入眼帘。胡七抿嘴而笑,然后招呼那道影子过来。正是许家娘子。
许家娘子不姓许,真名柳云湘。但她进来时颇为戒备的盯着胡七,胡七知道她是看出了自己的真身。可她无所谓的扬了扬眉,告诉柳云湘:我知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但我不在意。
柳云湘坐到她的对面,沉默着观察她。
她仿佛看不见她探究的神情,微笑着说:“昨夜有人来喝酒,说你投湖自尽了,我就不信。”
柳云湘抿着嘴唇,微微蹙眉,道:“你既已知我的身份,还试探这些做什么?”
于是胡七正了正神色,说:“许将军那样的良人,你怎么舍得?”
柳云湘笑得惨淡。“再好,不属于自己的,独占多久都要失去的。”
“澶州城早有传言,是你鸠占鹊巢。可你陪伴了许将军那么多年,难道抵不过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婚约?”胡七好奇的是这。
柳云湘望着远处的天空,道:“你我不是人,又岂会明白人的道义。”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便认识了他,日日夜夜看着他长大,看他如何成为一个翩翩君子,又守着他每夜练武,眼睁睁看他受伤,又在丫鬟的精心照料下愈合。我不过是许家宅院里的一棵柳树,日深月久,逐渐成精,以致能够幻化为人形。可我从不露面,我怕吓着了他,也怕自己幻化而成的皮相不够好看。
十五岁的时候,他和澶州城的大户柳家结亲,妻子尚未过门,战乱就来了。柳家携带家眷逃亡,他未过门的妻子也跟着走了,去了汴京。他听到消息赶去柳府,却在凌乱的内宅里找到了我。
上天怜悯我,我先他一步到了柳府。在柳三娘的闺房里看见了她的画像,于是幻化为她的模样,又顶替了她的身份,从而又期待又慌乱的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来了。问我怎么没走。我说我已是他的妻子,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很感动,将我拥在怀里。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体温,我呼吸着他的呼吸,跳动着他的心跳。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美好,我在那一瞬间感觉到幸福。
他不敢把我安置在驿馆,便将我带回他母亲的娘家。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坐在轿子上,忐忑得不敢掀起帘子偷看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一路兴奋,又夹带着一丝恐惧,我很感激柳三娘,庆幸她跟着去了汴京。而战乱之际,无法修书给柳家人,更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于是,我安心在他身边呆了下来,一呆就是五年。
五年之后,大宋和辽国签订盟约,澶州无战事,柳家想起和许家还有着这么一桩亲事,便写信来为此前的不告而别道了歉且询问何时成亲,这才事情败露。他质问我是谁,为什么要顶替柳三娘的身份。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不能告诉他我不是人,我也没办法告诉他我有多爱他。我常在梦里预见和他的分别,日夜担忧,没想到该来的始终要来。我在事实面前无力反驳,只得落荒而逃。”
说到这里,柳云湘已是泪流满面。
胡七心中不忍,问:“你怎么不等等看他如何处理?”
“能怎么处理?要么柳三娘愿意和我成为平妻,要么我自愿降为侍妾。”柳云湘苦笑。
胡七摇头。“再怎么样,你爱他,就不该离开他。”
“……我容不下别人和我一道拥有他。我做了五年的柳云湘,已习惯了这样的容貌,我不知道我还能成为谁,还能幻化成怎样的模样。”
胡七自问,若自己爱上一个人,可否愿与他人共享。不用想,她也是选择不的。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哪还有和别人共享的道理。于是她便不再多嘴,而是去院子里抱来一坛蔷薇露酒。
“这澶州城近来可是热得很啊。”胡七倒了一碗酒给柳云湘,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柳云湘喝了一口,苦着脸:“这……是酒啊?”
“我这里是酒馆,不喝酒喝什么?”胡七瞪回去。
柳云湘不再多言,默默小酌几口。
米六米九醒来,看见柳云湘,吃了一惊。胡七看着他们严肃冷峻的模样,连连摆手:“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二人方放下戒备,各自做事去了。
“你这里,一直都这么闲么?”柳云湘看了看店里,只有他们四人。
胡七伸了个懒腰。“一直这么闲,我还活不活啦!”
入夜,柳云湘留在酒馆帮忙。
“看不出来,你这酒馆生意不错啊。”她看着客朋满座的大堂,喟叹。
胡七扒拉算盘,算着要结账的那位客官的消费,头也不抬:“我这酒馆虽小,好酒却不少,你莫小看了。”
柳云湘白了胡七一眼,忙去了。
可不一会儿,胡七抬起头来,却见门口站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便娇俏的一笑,道:“客官里面请。”
男子理也不理,看也不看,直直走进去,抓住柳云湘的手就眼眶微红了。
胡七一见柳云湘的神情就猜出了男子是谁,忙走过去道:“二位,楼上请。”
赶着两位上了二楼,胡七推开名叫芙蓉阁的雅间木门。二人落座后,她还特意叮嘱:“你们慢慢谈,谈不好不要下楼来。”说完就走。其实是躲去暗处偷听了。
只听许将军说:“我接到手下人的情报,就匆匆赶来了。你为什么要投湖自尽?”
柳云湘声音哽咽,胡七猜想她又哭了。“我无颜见你。”
“可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柳三娘?”
柳云湘许久才答:“我本是柳府的一名丫鬟,因在娘子房中伺候,所以常常听闻许郎的事情。也曾看过我家娘子与你的来往书信和画像,久生爱慕,于是在家翁举家搬迁之际暗自留了下来。不想许郎你来了柳府,我仓皇之余便冒了三娘的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向我坦白吗?”
“想过,可我害怕。”
“怕什么?”
“……怕失去你。”
“如今木已成舟,你能留在我身边吗?”许将军问。
柳云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五年了,我已习惯了自己的身份。我无颜见你,也无颜见三娘。我们三人,始终尴尬。还不如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不,我不许你这么想!”许将军打断柳云湘的话,顿了顿,又道,“我已修书柳府,言明自己早已娶妻。从今往后,都不许你离开我。”
“……我自觉惭愧,无脸回去。”
胡七听到这里,简直要骂柳云湘笨了。
“云湘,你早已是我的妻子,这么多年来,我只认定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就是不准你离开。”许将军深情款款的,把胡七的一颗心都快融化了。随后又听见凳子挪动的响声,“我这就带你回去!”
见男子如此‘莽撞’,柳云湘只得推诿:“许郎,这酒馆的老板娘对我有恩,我得道过谢再走。”
“那我下去叫她上来。”
许将军下楼去了。胡七还在欣赏他的背影,却听芙蓉阁内的柳云湘道:“你出来吧!”
胡七笑嘻嘻的,“哎,身而为人,居然违背婚约。”
“少阴阳怪气的。”柳云湘一个白眼丢过来。顿了顿,又道:“今日多谢你了。”
“早早回去做你的将军夫人吧。”胡七揶揄道。
柳云湘却咬着嘴唇说:“我今日不想回去。”
胡七也就顺水推舟:“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
可等许将军上来了,一双桃花眼深情款款凄楚无比的看着柳云湘时,她却动摇了。
胡七只得将他二人送出酒馆,“改日再见。”
然后远远的,听见许将军对柳云湘说:“以后不许再去酒馆!”
……
胡七气歪了鼻子,回到柜台上闷闷不乐的趴着。
她第一次见到柳云湘时,是元宵节。许将军带着她在酒馆外面的小贩那里买面具,两人互相为对方戴面具时眼中的盈盈笑意灼伤了胡七的眼睛。她听见酒馆里的人在议论,说那是许将军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