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那些年那些事

第一章:虹口看守所

(1)

上海市虹口区看守所位于虹口,闸北,宝山三个区的三角接壤地带,西靠闸北,北临宝山。看守所北面不远处,最早原是上海警备区的一个军事打靶训练场,当时为了打靶档子弹,人为地堆起一个高十米,宽100米的土墙,这个打靶场后来慢慢就变成了枪毙死刑犯的地方,因为在上海要找个枪毙人的地方实在不容易,看看这里正合适。所以沪上历次运动中要枪毙的政治犯刑事犯,在市区大张旗鼓地游街示众后都拉到这里来枪毙。从此这个地方就成了地狱的代名词,这就是沪上赫赫有名,让人谈之色变闻之丧胆的“虹口靶子场”!

虹口看守所离“靶子场”只有百米距离,听说当时因为搞运动,来不及处理大批的反革命犯和刑事犯,上海警备区就在“靶子场”南面找了几间单位的仓库,同时派部队把守,把这些死刑犯临时关押一下后,再分批分批的拉到“靶子场”枪毙,后来感觉这样处理枪毙犯人都很方便,就干脆在这里建了个看守所,因地处虹口,此地就由警备区移交给了上海虹口区公安局,这就是现在的上海市虹口区看守所,粤秀路355号。

在行驶了大约20多分钟后,又转了一个弯,押我的面包车驶进了看守所大门,停车后派出所警察把我押上二楼的看守所值班室,同时拿出刑事拘留证让我签字。

不在派出所签,在这里签,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这样。

签完字就把我交给了看守所当班狱警,交接过程中双方警察的话都很少,当班狱警30多岁,长相和口音都象是浦东人,他当着派出所警察的面,问了我几个有病吗,有伤吗之类的问题后,然后命令我脱衣服,脱光为止。

脱光衣服是为了看我在派出所有没有被打伤,别到时你派出所审讯逼供打伤的犯人,让我看守所来负责,另外也是为了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刀具等违禁品,也包括烟,打火机之类。

脱得一丝不挂后,再让我原地转一圈,然后才让我穿上衣服,鞋子袜子不许穿,衣服只穿了一半,狱警就命令我抱着来不及穿的毛衣毛裤,原地光脚站好。

派出所的警察直到这时才算和看守所狱警交接完毕,两个警察看了我一眼,好像连招呼都没跟狱警打,转身直接下楼就走了。

接下来才是所有人犯最紧张,最恐怖的时刻:进号子!

虹口看守所是两幢四层楼的建筑,像一撇一捺连接在一起的八字,中间连接处就是楼梯,上去后再向两幢楼的两边分开,东面的叫东监区,西面的叫西监区。

每层楼的格局都是一个长方形的回字型状,回字中间的那个口字,隔成一个一个的房间作为监房。每个监房都是前后相通的,前面是一根根间距十公分的大铁栅栏组成的墙,宽度和高度差不多都有两米多,铁栅栏外面离外墙还有一米二的距离,外墙上正对着每间监房开着一扇扇宽大的窗,也装有栅栏,但光线可以很充足地照射进来。监房和外墙中间这一米二的地方,就是狱警巡视走动的通道,劳役犯送饭送水送东西也在这条通道内完成。

走道是可以绕着监房前后转通的,监房后面是一条一米宽的过道,过道墙上对着监房也开着一扇一扇的窗,但这个窗比前面过道的窗差不多要小一半,窗外楼下两米远就是看守所围墙,

高高的围墙外就是自由世界,那里是一块一块连接起来的大片农民的菜地。

今后有很多的故事,会发生在这扇连接外面的小窗上。

监房的门就开在后面过道上,所有犯人都由后门进出,一道厚厚的木门,木门上开着一扇小窗,以便狱警可以随时查看监房里的动静,木门里面再一道铁栅栏门,两扇门一共三把锁,咔咔咔,三把锁一上,那是鬼也出不来了。

浦东口音的狱警提了一大串钥匙朝我挥挥手,我赤脚跨出办公室,手里还捧着自己的毛衣毛裤,狱警跟在后面,指挥我向西监区方向走。办公室外面和监区中间有一道铁栅栏门,没有锁,跨出铁栅栏门,左面是去前面的通道,右面是去后面的通道,我迟疑着,狱警把我往右面一推。

一转弯进入右面的通道,那种嘈杂的象茶馆店一般喧嚣的声音就从各个监房里传了出来,绝对令人想不到,晚上的看守所监房会如此的热闹,我走过一个一个监房的后门,狱警都没有叫我停步,一直走到第13个后门,狱警拉了我一下:“蹲下!”

我遵令蹲下的同时,也知道是要把我关进这间监房了。

13号,能分到这个数字,我也算是够走运了。

第13号监再过去还有一个14号监,再过去就左转弯转到前面通道去了。

‘咔’狱警打开锁,拉开外面一道木门的一刹那,号子里原本喧嚣着在吹牛聊天的囚犯,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囚犯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我禁不住浑身一颤,一股令人心悸的恐惧感,从脚底一直地升到头顶。

虽然还隔着里面那道铁栅栏门,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副真正的地狱鬼符图:约20平方米的长方形监房里,20多个囚犯盘腿分成左右两排,面对面整齐地靠墙坐在地板上,清一色的光头,在监房长明灯惨淡光线的反射下,刺目而又摄魄,看上去一个个长相怪异,面目狰狞,犹如20多个地狱勾魂的鬼卒。

雪白的监房墙上,离地面半米处,用黑漆写着两排数字,右面墙:1、3、5、7、9,左面墙:2、4、6、8、10,每个数字之间大约隔开50公分的距离,这些数字就是每个人犯应该坐的号房位置。

我眼前的每个数字下面都坐着一个光头,每个光头都斜眼死死地看着我,此刻监房里出奇的安静。

‘咔咔’,狱警又打开了木门里面那道厚重的铁栅栏门。

我被这群面色惨白,眼神阴森的囚犯看得不寒而栗,我自然地就想到了看守所一向有殴打“新户头”做规矩的惯例,不由自主我迟疑着停下了往里跨的脚步。

狱警在后面并不是很重地堆了我一把,我慢吞吞刚刚挪进去,监房里突然有人大声的对着我喊:“蹲下!”我急忙蹲在监房铁栅栏门后,狱警站在门口,对着坐在监房前面的几个人说:“你们不要动他!”说完盯着他们几个人又看了一会,随后才反手拉上铁门一一上锁,再关上木门,再听见‘咔’的一声,然后……消失而去。

迎着这些鬼卒的目光,我不知所措地抱着衣服光脚蹲在监房门口的水泥地上。

坐在最靠近前面通道铁栅栏边上的一号位,是一个脸上满是横肉的人,他朝中间5、6号位上的两个人轻轻甩了一下头,立时站起来一高一矮两个犯人,朝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我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牢头的打手,我本能地感到紧张和恐惧,想退,但无路可退。

狱警打过招呼了,难道他们还会动手?

‘哗’……还没等我想明白,高个打手已经飞起一脚踢在我的左肋上,‘呼’的一声,我直接撞飞到了铁栅栏门上,手里的毛衣裤也同时飞了出去,左胸和脑袋立时疼的眼冒金星,一阵晕眩。矮个子抢上一步抬起脚正想往我身上死命踢的时候,前面铁栅栏处突然出现了那个浦东口音的狱警。

“你们干什么?”狱警一声大喝。

矮个子立即收住了脚,和高个子一起回头看着狱警,不敢发声也不敢动。

“叫你们不要动他,怎么,我的话不管用吗?”

然后狱警对着刚才给他们甩头示意的一号位犯人说:“王中生,你管好他们啊,再有事我就找你!”

那个坐1号位叫王中生的就是这13号监房的牢头了,王中生长的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面相凶恶而丑陋,很象一只没有进化好的类人猿。中生和“中牲”同音,在上海话里就是畜生的意思,这还是一只王八生出来的畜生,这个名字安在王中生头上,真是贴切的刚刚好。

王中生一听狱警喊叫,连忙靠墙坐好,并不停地冲狱警点头:“孙管教,我知道,不会有事了,您放心放心。”

看守所管狱警是叫“管教”的。

孙管教随后抬起头对着高矮两个犯人厉声地喊:“去坐好!”

原来这个浦东口音姓孙的管教把我送进去后,并没有马上从原路返回值班室,而是继续朝前经过14号监房,左转弯后慢慢地绕到了13号监房的前面,刚好看到他们动手。

我和这个孙管教非亲非故,没有半点关系,他为何要帮我关照我,这是我在整个看守所一年时间里一直在想的问题,只可惜孙管教不是我这个13号监房的直接负责管教,以后孙管教值班巡监,经常从我们监房走过,却是从来不看我也不理我。我也一直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管教对看守所人犯之间的殴打,尤其对新进人犯的‘矫路子’殴打,原则上都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有时因为管理的需要,还故意默许这种殴打的存在。

只要不出人命,这种殴打对管理者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孙管教也是这样做的,唯独对我这一次。

等孙管教走远,牢头王中生才喝令我爬起来穿好衣服,在监房最后一个位置上盘腿坐好。

这个位置斜对着监房的厕所蹲坑,蹲坑正对面靠着后门我刚才蹲着挨打的地方,这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水泥空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双牢房人犯的鞋子,空地离牢房地板大约有20公分的高度。

我坐在地板的边缘,头和胸都还在隐隐地疼。

“你什么事情?”

王中生对面2号位上,一个瘦骨伶仃嘴有点歪的人,用上海话隔着老远转头问我,语气虽不凶恶,但听上去阴阳怪气,很象是太监发出的声音。

“诈骗。”我的声音比较轻。

“诈骗什么?”

“……运动鞋,空票。”

“噢,票据诈骗,多少金额?”

“五万多。”

歪嘴在问我话的时候,所有人似乎都在很认真地听,包括牢头王中生,他们也许是一边听一边在判断和分析我这个人的情况。

“吃过官司吗?”歪嘴继续问。

“没有。”

“劳教拘留呢,有过吗?”

“没有过。”

“哪个派出所送来的?”

“乍浦路派出所。”

“你哪个区的?”

“闸北。”

歪嘴不问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后,好像用眼光请示了一下一号位,然后才把头朝向我斜对面一个40多岁的犯人说:“老崇明,等会他睡你后面!”

“好的,知道了。”“老崇明”一口标准的崇明话,看上去也很象个农民,皮肤黑黑的满脸皱纹,听了歪嘴的话后不住地点头。

我和“老崇明”同时互相看了看。

歪嘴问完话,一号位的王中生没再发什么令,高矮两个打手也就没有什么动作,估计孙管教两次打招呼,让他们觉得再动手就过分了,他们也不知道我跟孙管教究竟是什么关系,一时吃不准我的来路,于是他们暂时不管我了,继续他们的聊天吹牛。

直到这时我的心才稍感安稳。

其实在看守所,没有吃过官司的人才是最苦的,因为你不懂规矩,所以各式人等都可以管你教训你。在看守所,早进来一天就是你的头,你不服也不行。

老官司才最吃香,做监房牢头的没有一个不是老官司!

用有威势的老官司来管理监房众人犯,是管教警察最省事省力的选择,看守所管教深谙其道,用犯人管犯人,似乎全国所有看守所监狱都有这样的传统和规矩,大概也是从古传到今的规矩。

不一会,看守所响起了犯人睡觉的铃声,立时监房一阵忙乱。

铃声一响,立时站起来五个犯人,其中一个迅速爬上监房上面的一长排水泥横板上,往下一条条地扔整齐叠放在上面的被子,下面四个接过被子,从一号位牢头的铺位铺起,一层层地往后铺,动作熟练而迅速,直至铺满整个监房地板,铺完,全监房的人,除前面一二三四号位的四个人睡了前面一大块地方外,四号位以下,全都头脚交叉一个挨着一个侧着身子往下睡,全监房正好20个人。

我紧挨着“老崇明”的脚睡,和他合盖一床被子,很奇怪,整个监房一丁点的脚臭味都闻不到,也并不觉得十分的挤。

“老崇明”第十号位,我第十一号位,我以下全都是外地人。

看守所监房座次,完全由一号位按本监房各犯人的资历、罪名、地域、狠劲、长相、腔调,以及对他的顺从度等排定,监房内座次分明等级森严,谁都不能逾越半步!

监房的路子很清楚,我虽然是最后进来的‘新户头’,但因为是上海本地人,所以排在上海人之尾,外地人之首。

外地人在上海这座城市,基本不会受到上海市民的排挤,少部分除外,大部分上海人对外地人都很客气,至少各忙各的互不干扰,大家在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里和平共处。

然而唯独在看守所监狱这种地方,上海人外地人泾渭分明等级森严,外地人明显受排挤吃亏。

为此,我曾经问过一个一起吃官司的外地黑帮流氓,我说外地人在上海坐牢很吃亏,你服吗?他说服啊,这在你们上海的地盘上,很正常,反过来你们如果到我们外地地盘上坐牢,你们也一样肯定要吃亏啊?

这个黑帮流氓说的很实在,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强龙不压地头蛇?

也许在守规矩方面,监狱和看守所的犯人应该是全国各领域里,做的最好执行的最坚决的,没有之一。

三天两夜没有睡觉了,我困到了极点,躺下没多久,我就昏昏沉沉地死睡了过去。

所有的恐惧和忧虑,此刻都忘却在地狱的睡梦中……

我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看守所刺耳的起床铃声响起,被“老崇明”推醒为止.。

一睁开眼睛,我还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从被窝里爬出来愣愣地坐着,“老崇明”又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快穿衣服!”

我这才迅速穿好衣服站起来,监房里只见昨晚摊床的五个犯人,此刻正在手脚麻利地配合着叠被垒被,和昨晚一样,上面一个下面四个,下面的两人一组,叠好一条就递上去一条,上面那个再一条条地按顺序摆放整齐,我也想叠自己和“老崇明”盖过的被子,“老崇明”拉了我一下说,你不要动他们会来叠的,有规矩。

监房里除叠被的五个人外,其他所有犯人都靠墙站着,然后从下面20号位开始,一个一个上厕所,刷牙,洗脸……

大概只不过15分钟的样子,除牢头王中生外,监房内所有犯人,从起床到上厕所洗漱等事情都已全部做完,监房内只见原来杂乱的地板上,此刻干净的没有一件杂物,20多条被子也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监房上面的水泥横板上,并且还用床单把这些被子见棱见角的盖好,包好,看上去非常的整洁和规范。

其他犯人都各自坐在自己规定的位置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还是坐在最后一个位置。

自始至终“老崇明”都在暗暗指导我,“老崇明”在不自觉的引领我走进“犯人”的生活。

王中生在监房内慢吞吞地刷牙洗脸,慢吞吞地走来走去,眼睛不时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我感觉他扫我的眼光是最多的,似乎要从我这个“新兵”身上找一些什么麻烦,或者找一些什么事情出来,但一时又拿不准要不要这么做。

一个新犯人进来,没有矫过路子就这样算了,对一个牢头来说,总觉得不大妥当。

王中生的眼光很阴沉,也很有暴力感和找茬感,这种时候我是不能看也不敢看的。

“咔啦咔啦……”六点半左右,犯人的早饭车推过来了。

饭车由看守所的两个劳役犯一个监房一个监房的分发,推到哪个监房,就把饭盒从铁栅栏一个一个的塞进来,一人一个饭盒,饭盒差不多有20公分长,10公分宽,8公分高的样子,好像是黑色硬塑料做的,看上去有点象铁皮,饭盒里面装了一半多一点的米饭,应该说是不算少了。

饭盒由监房一二号位犯人把饭盒一个个的收进来,再放一个小脸盆在栅栏里面空挡处,劳役犯盛一大勺子什锦酱菜倒在小脸盆里,就算是这个监房所有犯人的早饭菜了。

什锦酱菜由二号位分发,多的一大调羹,少的一二根,甚至一根没有,分完一个就把饭盒传下来一个。

还算好,我的饭盒里有三四根酱菜,“老崇明”递给我一把调羹。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吃了两口就不动了,“老崇明”嘴里在吃早饭,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我的饭盒看。

“不吃了?”

“嗯,不想吃,你吃吧。”我说着想把饭盒往“老崇明”的十号位方向推。

“老崇明”突然站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干嘛,他却侧转身向一号位大声地说:“报告老大,这个新来的犯人早饭吃不完,请示老大,我可以吃吗?”

牢头王中生放下正在吃的饭盒,慢慢抬起头来,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没有说话,然后对着“老崇明”轻轻挥了挥手表示同意。

“谢谢老大!”“老崇明”连忙坐下爬过来,把我的饭盒往他这里一拉,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难道这也是规矩?”我暗暗地问自己。

早饭吃完,所有饭盒再一个个从前面的铁栅栏处递出去,又从后面上来两个犯人,拿着擦布,从上而下,每一寸地板都仔细的反复擦洗,边擦边退。

擦完,所有犯人开始排好队在监房内转圈踱步。

我也跟在大家的后面走,有人边走边在小声说话聊天,这个时候感觉监房空气轻松了很多。

“坐好!”

大概十分钟左右,老大王中生发出了指令,所有人都快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头靠墙,眼睛平视向前,双手背在身后,双腿交叉盘拢。

除牢头王中生外,监房里的犯人此刻都按照这个姿势,坐的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这就是坐牢?’我在心里暗暗嘀咕。

“你,过来!”

坐下没多久,牢头狼一样的小眼睛看了我一会后命令我。

他的声音虽不大,我却浑身一个激灵,心也往下一沉:难道要对我动手了?

但这时再怕再担心也得过去,我站起来走到离牢头还有一米远的距离,我站住停了下来。

“蹲下!”

王中生旁边3号位站起来居高临下飞起一脚,踢在我的右胸上,我禁不住向后重重地跌了下去,还没等我爬起来,一抬眼,左边的四号位也站了起来,后面五六号位似乎也在蠢蠢欲动。

这是准备群殴的节奏,看守所打人“矫路子”历来如此,从来没有什么一对一之说。

王中生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先不要动。

“你和孙管教是什么关系?”

王中生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居然问的是这个,难怪迟迟不对我动手,怕的就是事后孙管教找他的麻烦。

我迟疑了一会,装作不大好说的样子:“这个关系……大概是……。”

“你在这个看守所有熟人?”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外面的朋友,打了招呼……。”

我只是顺嘴胡编,抓进来后,我家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朋友更不可能知道了,再说我也没有这样的朋友。虽然我不是老官司,但我还不至于笨到跟这种人说老实话就等于找死的程度。

王中生迟疑着,略有所思地想了会,显然他是相信了我的话。

“进来了,就要照这里的规矩来,你拎拎清,懂了吗?”牢头斜着眼说。

“嗯,我知道怎么做。”我轻声回答,

“***,大声点!”

四号位边说边对准我的左胸口就是一拳,并不管你外面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关系,这一拳很重也很突然,我再一次应声仰面倒下,三号位又抢上一步,一脚踢在我的左肋骨上,疼的我似乎就要晕厥,我挣扎着捂着腰迅速爬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

一拳一脚,王中生摆摆手,示意到此为止,对我的殴打并没有继续。

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规矩。

王中生盯着我又看了很久:“在这里老实一点,听清了?”

“有数。”

“去吧,坐11号位!”

“谢了,老大!”我对王中生做了一个双手握拳的江湖动作,心里虽然有火,但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表露出来的,但也同时暗自舒了一口气,转身缓慢而退。

11号位也就是昨晚睡觉的位置,上海人之末,外地人之首。

监房的坐位和睡位都是按照数字交叉进行的,1、3、5、7、9坐右面,2、4、6、8、10坐左面,我坐九号位旁边,十号位老崇明在我对面。

虽然对我的殴打仅限于意思意思,但三四号位的手脚之重,却仍让我疼痛了好几天。

打人的归打人,监房里不打人的其他人依旧那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更没有一个人动。

坐牢,就是在牢房里坐着,这句话在看守所尤为准确。

看守所走廊的喇叭里,在播放着张学友的《吻别》听上去是那样的伤感和悲愁,让人不自觉地黯然神伤,也许看守所是故意这么做的,好让你们认真反思后悔去,还滚动播放,也不放其他歌,翻来覆去地放了整整半个小时。

一整天都是这么坐着,除了中午和晚上吃饭的各半个小时的时间外。

饭还是那种统一蒸出来的干饭,以后一年里顿顿都是如此,菜是清水煮菜叶,中饭晚饭都如此。

我的午饭还是让“老崇明”吃掉了。

晚饭时,“老崇明”再怎么看着我,饭再怎么难吃我也要吃了,再不吃就得饿死。

无论如何,我的这第一顿牢饭,算是完整地吃完了。

上海每个区看守所都有他们每个区看守所的特点,这些特点被流水般进出的犯人高度概括后,都被浓缩成四个字的评语,如:“饿死杨浦”、“累死徐汇”、“坐死浦东”、“打死虹口”等等。

“饿死杨浦”,是因为杨浦区看守所犯人一向吃不饱饭,饭量很少,每天饿得人头晕眼花,精力萎靡。但这对看守所来说有一个好处,就是闹事的少了,因为犯人都饿的没有了精神。

“累死徐汇”,徐汇区看守所的犯人有干不完的活,犯人从早上六点半就开始干活,都是一些胡纸盒,拆线头之类的手工活,就在监房里干,一直要干到晚上十点,没有完成任务的监房和犯人,还需要加班干到半夜或者凌晨一二点钟,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又得再继续这样干。

把犯人累到这种地步,谁还有精力“惹是生非”。

“坐死浦东”,说的是浦东看守所的犯人,从早上五点半起床,洗漱吃早饭半小时,六点整开始在监房里靠墙“打坐”,坐姿和其他看守所要求的坐姿一样:头胸紧靠墙,眼睛直视前方,双手背后双腿盘拢,这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关键是浦东看守所的坐时特别的长,除了中饭晚饭各20分钟吃饭时间外,从早上就这样一直坐到晚上九点打铃睡觉为止,中间没有其他如“放风”等活动时间,这种坐姿老实说一般人坐一个小时就吃不消了,还每天要坐12个小时多,那是真的可以坐死你。可能因为浦东新区刚建立不久,看守所大概也想搞的规范规矩一点。

“打死虹口”,听到这句话就可以让你胆战心惊,虹口看守所一向以“殴打凶狠”在上海劳改界臭名昭著。

有“矫路子”殴打新进人犯的,有争夺牢头狱霸地位监房内互相群殴的,有拉帮结派,“撑船”“翻船”的,有欺负和反抗欺负的……凡此种种,三天两头的打,早中晚的打,监房内如果一天不发出打人的声音,隔壁监房的犯人就会‘啪啪’的边敲打铁栅栏边问:“咦,你们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打人和打架是正常的,不打倒显得不正常了。

其他还有什么“关死闸北”,闸北看守所犯人羁押时间普遍超长,“写死宝山”,宝山看守所犯人一天到晚写揭发写交代,没完没了。

总之上海当时有十区十县,这些区县的看守所都有如此这般的“雅号”在江湖上流传。

今后这些传说,有些我将亲自体会,有些虽无法亲历,但也会从他人的叙述中,让我受到更加直接的感应和深切的领会。

当天晚上睡觉我钻进地铺后,趁着比较混乱,和我睡同一方向的九号位“海宁”,转过脸偷偷跟我说:“可能还不会放过你,这两天你要当心再当心,少说话!”

我看着“海宁”,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用后来“海宁”的话来说,他是觉得我这个人看上去很“正”很有“腔调”,才愿意接近我。

我30多岁,在犯人堆里这个年纪算偏大了,身高1米72,体重125斤,这种体型在看守所也属于“不抗打”之列,有没有腔调我不知道,外表上我只是一个长相儒雅而清秀的书生,平时在外面我也真是喜欢读书。

看守所监狱,书生长相和性格的人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这种地方是野蛮人粗鲁人的天下。

可是他们错了,他们不知道在我的性格里,也有野蛮和铁血的另一面!

在弱肉强食的牢狱深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海宁”虽然提醒我少说话,但他自己却老要跟我说话,一有机会就会偷偷地跟我说上一句两句,跟我说话的时候脸也不侧过来,眼睛也不看我,说完一句话就马上闭嘴。

“海宁”不是他的名字,他真名叫孙良,只因为他家住在海宁路上,大家图方便,所以都叫他“海宁”。

在看守所这种地方,如果是江西的外地人,看年龄,直接叫你老江西或者小江西,安徽的河南的等,也就小安徽,小河南的叫,本地的就按区名或者路名叫。

我因为当天晚上睡觉时“老崇明”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闻明,外面朋友都叫我明子,他听成了就叫名字,我再三解释他才明白,从此他也叫我明子,再以后更多的人都叫我明哥,从此明子明哥的就在监房里叫开了,伴随我的牢路,一直从看守所叫到监狱,再从监狱叫到我释放。

孙良是老官司,进来快一个月了,犯的是盗窃罪,盗窃的是人家停在路边的一辆摩托车,据他自己说,是因为他的摩托车被人偷了,心里不平衡,所以才去偷人家的,结果被人当场抓住。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总觉得他也是够倒霉的。

万幸,我和“海宁”都担心的事,最后没有发生,牢头王中生不知道终究是忌讳我的“关系”放过我了呢?还是因为“忙”,而无暇顾及我。

“打死虹口”这句话,在第二天就先让我得到了领教。

看守所进犯人一般都是晚上,下午偶尔也有。

偏偏就在我进来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十三号监又送进来了一个犯人,是负责我们监房的主管狱警冯管教送进来的。

每个监房都有它的主管狱警,一个狱警分管二到三个监房,犯人对看守所的所有狱警统一都叫“管教”,姓什么就叫什么管教。

冯管教打开铁门,把新犯人往里一推,然后边关铁门边拿眼睛朝监房里四处扫视,关上里面的铁栅栏门后,外面的木门也不关,什么话也不说,直接转身就走了。

新犯人光着身体,肌肉很结实,右胸膛上紋着一只暗黑色的蝎子,蝎子双尾翘着,很是刺眼。他并没有蹲下,而是站在后门那个一米见方的水泥地上,把手上抱着的衣服往地上一扔,然后冲着监房一号位方向双手抱拳:“各位老大请多关照。”

“蝎子”说完,身体就靠在铁栅栏上,然后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穿上去,他的动作和表情都非常的自然和从容。

牢头王中生看着“蝎子”这一套标准的老官司动作,先是被他的淡定和身上的蝎子愣住了神,而后才向五六号位一努嘴。

越是老官司,路子越是要矫的重,这种人对牢头的威胁才最大最危险,象我这种没有吃过官司的属于“嫩头”,对他没有威胁,王中生深知其道,对老官司,不是杀鸡儆猴而是杀猴儆鸡!

五六号位同时站起来向“蝎子”走了过去,我昨天进来的时候,站起来的也是他们,看来,五六号位是专职打手无疑了,三四号位应该是牢头的亲信兼打手。

这些人都是牢头王中生这条船上撑船的水手,护着王中生这个船长在牢房里一人独大,为所欲为,再加上狱警颁发给他的“船长证”,牢头狱霸就是这么形成的!

在看守所和监狱,一个人做事或者说话,有其他人帮忙和响应,叫“撑船”!是帮着撑这个人的船,从此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反过来一个人做事或者说话,有人反对和反抗,叫“翻船”,翻掉你的船,我来做或再撑其他人来做。“翻船”有很大的风险,翻不成,你基本就死定了,很少有翻船成功的。

监房里非常的安静,只有五六号位光脚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那种声音如狼在雪地里走向猎物般的低沉而缓慢。紧张和恐怖的感觉在空气里弥漫。

“老大……”“蝎子”感觉到了危险。

“哗……”高个的是五号位,他好像很喜欢用脚,人到脚到,用力一脚直接踢在“蝎子”的脸上,“蝎子”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已经倒地,还没等他有反应,矮个六号位上去对着他的脸又是一拳,然后再把他拖上地板,两个打手拳打脚踢的起码打了有两分钟,等我们再看到“蝎子”那张脸时,早已血流满面,但他还强撑着半跪在地板上,嘴里鼻子里的血在滴滴的往下流。

“你什么事?”直到这时候二号位才开口问他话,二号位好像是专门负责问话的,打的不问,问的不打,牢头王中生的分工很是明确。

“打架。”虽然被打的够惨,但“蝎子”的语气并不萎靡。

“伤害罪?”

“是的,重伤。”

“你什么区?”

“虹口”

“几进宫?”

“四进宫。”

王中生和歪嘴的眼力都非常好,都能看出“蝎子”是个老官司,这让我有点不大明白,社会上这种腔调的混混多的是,但吃过官司的也并不都是。

“蝎子”刚才只来得及穿一件衬衫,衬衫上已经溅上了很多的点点血迹,他神色表情依然从容平静,语气不亢不卑,脸上看不到半点害怕的样子。

“蝎子”的嘴角还在滴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并趁此机会斜眼看了一下王中生。

他这一眼看的时间有点长,大约有两秒钟,这似乎有点冒犯到了牢头,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四进宫了不起吗?”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王中生终于发了声,并同时向对面挥了挥手。

四号位立刻领会了老大的意思,马上站起来大步走过去,上去一把抓住“蝎子”的头发狠命往下一拉,“蝎子”自然向前扑倒,四号位随即向他的后背又踢又踩,踢的又重又狠,“蝎子”在地板上满地翻滚。

我奇怪的是三号位居然没有动手,他只是坐着冷冷地看。五六号位也没有再跟进。

四号位踢打了有三分钟之多,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

三个月以后,四号位要为他的这次爆打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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