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梅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南方小城。
母亲跟青梅说,她出生那一天是冬末,那年的冬天出奇地冷,松树都像个穿得少的乞丐在哆哆嗦嗦地咝咝吸气。那日雪花飞舞,如同棉絮般飘得满天都是。雪花落在南方干枯的梧桐树上,屋顶上,泥路上,池塘上,世界一片雪白。
母亲要临盆时约摸是晚上九点,父亲还在外喝酒,母亲觉得快要生了,捂着腹部疼痛难忍地走到邻居家,委托邻居去找村里的接生婆。
半个小时后,接生婆赶来了,在接生婆的帮助下,母亲费了一番功夫,顺利产下了青梅。
青梅出生时,父亲已四十多岁。或许是各自性格的原因,又或许是年龄的差距,父亲对青梅并不坏,他们的关系却实在谈不上好。
这十几年青梅与他之间的交流实在是太少了,他们一年可以不打一个电话,见面时也聊不来几句,偶尔打破了僵局,也只是些客套话。他们之间像一直横亘着一堵墙,好像即便彼此贴得再近,也无法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因此青梅时常羡慕那些可以跟父亲打闹在一起的孩子。
年长后,每当有人跟青梅提起自己跟父亲的关系好得像哥们,每当看到一些父亲亲昵地在孩子们的脸上亲吻着,或抱起在天空旋转的时候,看到一些孩子可以在他们的父亲身上撒娇露出幸福的笑容,青梅的眼睛总是湿润。
2
青梅从未见过青梅的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对于外婆的记忆,仅停留在三到五岁时对世间开始有印记时的仅有的一个模糊印象。
貌似是五岁那年,外婆去世,外婆躺在棺木里,即将盖棺,母亲红着眼,对青梅说,过去看看外婆,看最后一眼,去摸摸她的手。青梅却惶恐,隔得远远的,不敢走近。
因此青梅也羡慕那些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人,羡慕可以在他们的宠溺中长大的孩子。
那是第一次对死亡有概念,原来人真的会去世。
一个人去世,就是他变成了你梦里的人。一个你亲近的人,与你说过话谈过天,与你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与你并肩而坐过,与你朝夕相处过的人,突然消失在广阔茫茫的人海,此后不再出现在你的身边,不能再见面。
第二次对死亡的感受是在她十岁那年。
她的大姨在一个清静无人的清晨,天还没有亮透,轻轻地从床上起了身,旁边躺着她俊朗健壮的丈夫,睡得很香。
她起床的声音吵醒了他,他问她,你就起来啊。
她说,我去上洗手间。
她独自走出家门,走到了一个昏黄的河塘,起身跳了进去,颤动起涟涟的水纹。
全家人早上花了几个小时去找,发现她漂浮在肮脏的河塘,身体浮肿着。河沿上有她的黑色绣花鞋。
她的丈夫善良温和,俊朗有才,拥有两子三女,一家和睦。
当时青梅并不能理解,人为什么会主动不要自己的生命。会有人嫌恶生命。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不要生命,有很多的理由的,囊括为一点,就是生命不快乐。
可是,快乐本身是一个很抽象的词语。对别人快乐的事情,不代表对你快乐。世人都在追求快乐,但真正的快乐本身又存在吗?
3
父母的感情如大多数家庭,薄淡如冰块。
他们是父母指定婚姻,那时的婚姻,不能谈爱不爱的,男方望早点娶妻生子,女方望早点嫁出去,就这样在一起结婚了。
他们从不亲昵,从不拥抱,从不说好听的给对方听,甚至几天就会有口角。
争执的印象是在五岁那年,正吃饭,父母亲,因为一些细微的琐事交流,发生争执,随后在家里吵架,彼此都不愿服输,争着自己内心当中的一口气。父亲一怒之下把桌上的碗筷一扫,青梅听到清脆决绝的响亮声,洁白的瓷片碎裂一地。青梅吓得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用棉被裹住自己瘦弱的身躯,抽泣着。掉着如豆大的眼泪。不敢哭出声音。
这样无谓的争吵发生过许多次。他们会有几天不露声色,不与对方说一句话,僵着脸色,即便是一起吃饭也默不作声。青梅埋头吃着饭,也不敢出声。
过几天后一方会打破僵局,于是开始复合。
仅仅只是复合,他们的感情从没浓烈过。他们彼此之间沉默着,委屈着,把青梅抚养长大,度过了几十年。
这是不幸的人生,青梅一直希望自己的爱情婚姻关系能够圆满。
青梅害怕极了父亲铁青色的脸,每当他生气起来,脸孔扭曲变形,提高嗓子厉声喝令,那声音颤抖着,就是一只狂怒的狮子不可控制地咆哮着。空气分子都凝重起来,仿佛一块厚重的黑色幕布盖住了青梅,令青梅呼吸紧促,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人与人的相处,是否都是这般艰难。
生存在世上并不是大问题,生活才是大问题。与家人的相处,与恋人的相处,与孩子的相处,与同事的相处,与社会关系人的相处,一层又一层的复杂的关系。
有些人,可以在社会做到如鱼得水,有些人始终与社会格格不入,不是不能,而是本性的抵触与反抗。
从小到大,青梅不爱照镜子,不爱跳同伴们玩的橡皮筋,不爱看电视,尽管那时候电视是件新奇的玩具,不与其他孩子玩耍在一起。青梅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做作业,有时候听广播。
初中时母亲给青梅买过一只复读机用来学习英语,青梅会偷偷地去镇上买很多很多的音乐磁带来听,青梅把自己的孤独沉溺在音乐中,这样就不再孤独了。
青梅像有自己的一个星球,那颗星球也闪闪发着光,自顾地运转着,青梅也尽情地玩耍着。
很小的时候,我们的性格、习惯就已建立。喜欢什么衣服,喜欢什么人,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菜品……直到成年后依旧维持着幼年时的趣味。
4
青梅很小便奢求能尽快逃离这样的处境。也许她长大了后,一切都会变好的。青梅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学业上,望能通过成绩离开这里。
青梅把教科书的文章一字不落的背下,班上的同学都是羡慕。她花很多时间在做家庭作业上,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搬条破长凳和破矮凳,拿出书本,专心细致一丝不苟地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作业。
虽然学习生涯苦,青梅倒从来不抱怨,甘愿忍受。
青梅的高中生活单薄得有点寒酸,高中的记忆重叠的尽是在起早摸黑中度过。
那些无所谓始无所谓终的日子。每天早上天还未亮,在幽微的灯光下,从床位上摸索着起床,和室友们匆乱洗漱,跑到教室,拿起一本书籍背诵。一整天昏乱麻木地强撑着睁大眼睛听老师讲课,晚自习在灯光惨白的教室里做着试卷和习题。晚上回到宿舍灯已关闭,还要躲在被窝里打开手电筒做着习题。有些同学更努力,跑到厕所,在厕所的灯光下背着书。
如今书本里的知识全然忘记,而那些知识点在社会上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但即便是如此的努力,仍然是无望的事,考试的成绩死活上不来,青梅到现在也不未知问题出在哪里。青梅的智商并不低,付出的时间也不少,为何有些同学的成绩却远在她之上。
高考那一年发榜的时候,青梅打电话,得知了她的高考分数,一个普通的分数。她的一些同学一片欢庆声,他们大都进入本省或大城市里一流的学校。
青梅记得那天她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失落不堪。她早知命运是不必去徒劳挣扎的,不必赋予过高的希冀,否则徒留一地悲伤。
5
上大学的那天,是九月初,老家的太阳火气实足,像是打麻将输了钱的吝啬老头似的。父亲不善言辞,背手站在母亲后来,没有多说什么。
母亲和青梅告别,搪塞了一些衣物和零碎食品给青梅。
母亲啰嗦了很多,你在学校好好学习,需要钱的时候及时给我们打电话。你一个人在外头,父母不在身边,你好好照顾自己。
青梅说,妈,放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青梅定睛看了她的那一头长发,才四十几岁的母亲竟多了许多的银色发丝,令她心头颤抖了一下。这么些年过去了,原来从未仔细看瞧过她。一个普通的劳作妇人,被岁月生活给磨平了棱角摧毁了性格。
她摸了摸母亲的鬓角,忍住了眼里含着的几颗泪,转身离开。
青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舍,甚至急切地想要远离这个青梅自以为的死气沉沉的村舍。
她一个人提着大堆的行李从老家贫瘠的村子里走了很长的路去搭公交车赶去县城。汗流浃背地也不怕累,心里头满是期待新的生活。
学校并不大好,不是211,不是高等学府,但青梅已做了最大的努力。
青梅的专业是中文系,算是唯一的兴趣。家乡的老人告诉青梅,中文系毕业出来,不好混饭吃哦。
青梅依旧固执地做出了选择,这么些年了,父母已随了青梅。
好不好混饭吃不知道,但还是尽量选一个自己所喜爱的专业吧,毕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更重要。
一入学青梅便查阅了专业的信息,毕业后所涉及到的相关专业,她需要学些什么知识以为工作做准备,所谓未雨绸缪不打无准备的仗。
她没有爹妈可以拼,没有后台亲戚可以撑,亦没有天赋不是个聪明跳脱的学生,她只能尽力在这个社会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人这一生很短暂,也许她成不了惊天动地一呼百应的大人物,但她不希望自己仅仅只是嫁为人妇,卑微如蝼蚁般麻木、无能为力浑浑噩噩地地过完一生。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她希望人要有灵魂而不是一具尸体。
6
青梅就读的学校建在一个墨绿色的山坡上,终年青翠不黄。学校的宿舍楼、教学楼、食堂、商业街对坐开,中间横亘着一条细长的水泥路。
学校对面远处也是连绵不断的青色山脉,有时节有雾气,氤氲地弥漫在山天间,山脉如同笼罩着一层白色轻柔的帷幔,有日照时,雾气染色了般变得金黄。山底的村落散布矮小的楼房以及大片的田野。
青春的年少轻狂不知人生何愁,但一到毕业我们就要开始面对人世的复杂,接受社会的挑战。不过,以我们如此轻薄的肩膀要怎么抵挡住人世所射击过来的枪子儿。
大部分学生无所谓始无所谓终的日子,平时晚起,挨到接近上课的时间匆乱从床铺跳下来,胡乱地抹一把脸漱一下口,如逃命般奔向教学楼。仅仅是担心老师上课点到,扣学分。遇到老师不点名的则选择逃课。即便是如一只温驯的小羊羔坐在教室里头也是伏倒在桌子上蒙头大睡。或是拿着手机在课桌下给某某发短信。第一排的课桌没敢有人坐。青梅并不知其原因。晚上或者周末不上课时,男生躲在寝室里打牌抽烟玩网游。女生们也成群结队地逛街闲聊看韩剧。而老师布置的作业尽是糊弄过去的,为了在期末考试能够蒙混过关使劲招数。
这并不能怪学生,自我的约束能力如无他人管教束缚,即会变得失控。十二年的小学、中学、高中学习生涯如牢狱般的生活早已逝去,是谁都会想放纵一下。
青梅只觉得这样的生活苦涩。未来我们所面对的劫难怎是一张单薄脆弱的考试卷所能比的。
青梅的大学生活实在是贫瘠至极。四点一线,往返于教学楼、宿舍、食堂、图书室。虽然老师布置的作业青梅都很认真的完成,上课时装模作样地一个人坐在第一排,但青梅并不喜爱老师们无聊至极昏闷地讲课。
她不爱逛街,不爱与舍友闲聊太多,更不爱看骗取眼泪的肥皂剧。但亦小心翼翼地维护与舍友之间的感情,不亲昵也不至于隔阂,保持每个星期买点水果分发给大家。她们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帮助的青梅亦不推脱或主动帮他们解围。
青梅把自己的无聊时日沉浸在书籍中,亦是在那个时候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她读张爱玲,读亦舒,读黄碧云。亦读日本文学作品,如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夏目漱石,太宰治。亦读欧美文学作品,青梅喜爱的作家是杜拉斯,伍尔夫,欧亨利,加缪……度过了难熬的艰难岁月。
保持着自己内心的清简,有少数男同学给青梅写情书发短信,青梅没有拒绝,亦没有接受。不是青梅动心的男子,青梅不会为了去体验一把恋爱的感觉而轻易相许。
青梅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情的人。青梅不擅长联络情感,不想去维系那一根弱不禁风的情感线,实在无必要。有一两个知心好友足以聊慰一生,而剩下的不过是狐朋狗友,虚耗生命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如此,没有我们想得那么重要。几年后,各自都有了新的圈子,谁还记得谁,记得又怎样。
她有自己的天地,一个人的生活依然可以过得惊心动魄。
7
青梅大学毕业后来到上海工作,第一次到达上海的那天是在深夜十一点,她从火车站推搡着从出口出来,人群芜杂混乱。空气混浊,带一点食物馊掉的腐朽气味。
火车站外这一栋栋巨大的高楼,万家灯火,这么多橙黄窗口就是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世界。这么多小世界,组成庞大的世界……而她要扑入这万盏灯火当中。
晚上洗完澡后,天气燥热,她一直无法入睡。她起身看到了窗外的夜,城市的夜早就不黑了,被无数的路灯,汽车尾灯,以及通宵二十四小时的工厂霓虹招牌灯照亮着,那种昏沉的混沌的颜色让她有点想呕吐。
一个星期后青梅租住了寓所,入住在一楼的房子,带着一个小花园。之前住的应该是一户老人。白墙壁上挂着佛像木雕,阴晦灰暗的丝质窗帘。她把房子布置简洁,从二手市场里购买了一些古朴的陶器,布艺绿色沙发等,花园里种植着各类花草植物。玉兰大朵白色而厚实的花朵竞相开放。空气中淡雅香味扑鼻而来。她又在枕畔旁的柜台放置着一株茉莉树,白色茉莉花零星地开放。
每天早上七时三十分起床,刷牙,上洗手间,化简妆,喝一杯牛奶,出门,在住处门口的路边买一点早点,大都是包子稀饭或面包,匆匆地去挤地铁,以体育场跑步比赛的选手一般冲进地铁箱,背着皮包,吸着地铁箱里混乱难闻的气味。
哪个城市都一样,地铁上极度的臃肿,她看着坐下地铁上那些麻木的表情,想着他们那张面孔后面承担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与生活。尽管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不管如何,都竭力要生活下去,在热情地拥抱世界。
青梅日复一日地重复工作。
下班后因为没什么事情,回去也是孤身一人,又没有交什么朋友。因而总是在公司加班。
她在十三楼的公司,从窗户向下俯视,来往不息的人群和车辆。远处正在摧毁的建筑,又看到新建的楼盘。忽而觉得人类真是好笑,轮回在做重复的劳动,像一个玩笑。
每天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忽的一天,又是一天。原来时间可以过得如此迅疾。
离开公司再乘地铁,上海晚上九点的地铁依旧人挤人。不过也好过在下班高峰期。
每天晚上都会听到地铁发出呼啸而过的苍凉。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家,直接躺倒在床上,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空间。
如此循环往复。
在周末的夜晚她会独自来到了外滩。好像需要在一个声音嘈杂,车如流水,人如蚁群的区域,才能感觉到世界的真实。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闪烁不止。这个城市多么繁华。这么多的人要挤进来,头破血流的。
陆家嘴如巨兽般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夺人眼目。深夜时分飙到150码上的奢侈亮丽的跑车。沿着外滩街道、淮海路、新天地等那些标价贵得离谱挂在橱窗里的衣物。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这个城市里的陌生人。
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存在。
周末的时候公司同事总是约定一起逛街,去吃东西,去游玩。而她对这些东西真的不感兴趣,她钟爱的事情不过是到咖啡店处理要及时完成的工作,准备接下来的任务,或者阅读一本喜欢的书籍,或者在家里自给自足的做一顿饭菜。
不过如此。
一个人的生活简单,很静。怎么可以这么静。静至可以不多说一句话。不想说一句话。仿佛没有食欲一样的不想多说话。
她总是觉得很空寂。在家里会觉得空,在公司都是人也觉得很空,在摩肩接踵的街上也觉得空。
但她不认为一个人应该有很多朋友,朋友多了,维系困难。
8
一晃,已经过去三年了。
六月,青梅独自从上海去了浙江乌镇。
一夜无眠,清晨起身,来到洗浴间,镜子上面布满许多密集黑色斑点,她看到镜子中羸弱的自己。
抵达乌镇的那天下午,下了琳琅的细雨,雨声如泣,清晰可闻。游人如织, 长街狼藉。
在接待处定好了客栈后搭游览船到古镇里,她没有带雨伞,在噼里啪啦的大雨中仓皇寻找住处。衣服淋湿透了,发丝湿湿漉漉的纠成一团,狼狈至极。
日色渐黑,停了雨,小镇古色古香,青瓦白墙,小桥流水,处世安然。
吃饭,坐在店家临河的位置,夜色温柔,灯火倒映在河岸,随着水波颤动,好似泪光模糊。
有一对来自广东的夫妇携伴出行。
聊了很长时间。
他们问,你自己一个人?
青梅答,对。
没有男朋友。
她摇摇头。
原来,男女关系、婚姻真的是人永恒不变的话题。在哪里都可以谈。而爱情关系的复杂性从来没有人谈破过,因而,永远有得谈,没有谁有对错。
青梅面容生得白净。穿着整洁干净素雅的亚麻布长衬。她的双眸通畅透明,如同水一般纯净。声音轻盈如鹿。
她的第一次恋爱也是唯一的一次,还是大一那年。但那次仓促地结束了。她太长时间没和一个人相爱了,她如此地渴望被爱。虽然,她总跟她的朋友说,人得习惯孤独,因为大部分时间你都得一个人。
她内心承认她需要和一个稳定的爱人维持一种稳定的生活,她也想,像她这样的人,没人爱也是正常的。她自身又不太想委曲求全。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寡情的人,只是不愿意婚姻将就,不随便。对待婚姻,对待爱情持有谨慎态度。
这几年的时候,通过朋友介绍、家人相亲,以及网站上面的社交软件,认识了一些人,但好像都对不上,要么对不上眼缘,要么思想交流无法碰撞。
为何,相爱,如此困难。活在人世,好难。
而爱一个人需要气力,需要花费时间,需要陪伴,需要付出,费尽心思,融入另一个人的世界,包括所有的习性,全都要开始改变。
她的性格中有一种野性,不愿受到哪怕一丝的束缚,势必要斩断所有的丝连,这得付出惨痛的代价,她甘愿承受。
她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寡一人,在与这个社会的规则,权威在做抗争,孤注一掷,孑然一身。
她想,再给自己两年时间,如果再找不到,便不再努力,顺遂自己的命运。
晚上淋浴,她把自己溺毙在浴缸,有一种死亡的幻觉。
连续几年时间工作的麻木,令她身在人世却有与世隔绝的错觉。
那一夜睡在古雅的内舍,听着潺潺流淌的河流。她在这里睡眠强悍,晚上十点落枕便睡。晚上睡觉的时候青梅特意把窗帘拉开,这样第二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爬进来的时候就会自然醒来,不需要设置闹钟。在这里早睡早起,睡得香浓沉溺,身体的血液恢复正常流动。顿觉万物安然。
而她用了多长时间才理解,人如草木,只是自然界的一个巧合,哪有什么意义,只需像自然界万物一样自然生长。
那几天乌镇天天下雨,雨水潺潺,青梅无处可去,又没有什么朋友,作罢,每日无所事事,终日混迹于小咖啡馆,读些闲书度日。
有天午饭罢,在街上闲逛,突然滚来两声闷雷,云团嗡集围聚,白云转呈暗黑色。大雨突降,那雨下得跟泼下来似的。为了避雨,青梅就近找一家咖啡店。
这咖啡馆不大,剥落的绿漆门框。墙壁西侧的书架上摆上了一些古旧的书籍。她扫了一眼,大抵是她喜欢的类型。墙角摆上几大盆葱郁的花草。茶花。大盆的兰花。有纤瘦的细竹。随意摆置的暗色檀木桌椅,桌子上摆了一盆小茉莉,零碎地开了几朵白色小花,清香扑鼻。柜台上一台小音响轻轻地流淌出来的音乐竟然是一个她所喜爱的法国作曲家Yann Tiersen的作品,顿觉欢喜。
晚上的时候,咖啡厅会有音乐家在此演出,在现场的效果,比从手机电脑上听来的截然不同。还记得一天晚上,一个少数民族的歌手在演奏,之前她知道这个音乐家,从手机的一个app里听过他的歌,但并未打动她。那晚在静寂的黑夜,空间广阔的咖啡厅,他用各种乐器演奏着,或急或缓,或悲或欢,沁入心境,仿佛进入到一个脱离于当下的世界。
她突然涌出一个念头,想留在这里生活。
9
十月底,同事Anny邀请青梅参加她的生日聚餐,在一个火锅店。
与Anny同处在一个部门,她个性活泼,爽快直言,打扮时髦。Anny有时出去约会,让青梅帮她的忙,处理工作。青梅因无事又多加班,就帮她处理完了。
那天青梅到得早,登商场的电梯到达大厦的店子,店子宽阔,人口不多,她推门而入包厢,仅见Anny和另一个男子。另一个男子刚好坐在门口对角房间里侧的一个位置,她坐在男子的正对面。
他上身穿一件深色西装,他的面容白皙紧致,轮廓瘦削鲜明,举止稳重大方。
见青梅来了,Anny忙起身,青梅,青梅……快坐。这是陆明。这是方含,这是青梅。我的好朋友。
陆明优雅地点头致意。
但青梅不觉得她是任何人的好朋友。朋友,这个词,是需要与对方两肋插刀的。而世俗的朋友,大部分仅仅只限于认识而已。
她不讨厌Anny,但不意味着需要与她成为很好的朋友。
Anny欢欣地问,哎,青梅,你今天带了什么书?
Anny特意在今天晚上举行一个换书环节。
青梅从包里拿出两本书来,家里书多,带了两本。一本太宰治的《斜阳》与吉本芭娜娜的《哀愁的预感》。
其他的朋友陆陆续续到来。
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一伙兴高采烈,热烈地讨论政治,商业的发展形式,最新的娱乐话题,明星的趣闻逸事,出国旅行等……
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清冷地坐在那里,但他们所说的话,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
火锅蒸腾出热气,她注意到对座的他,同样的少言寡语,并不说太多话,也不打断其他人的谈话,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观点,他偶尔拿着酒壶给自己和他人倒酒,眼睛像是在微笑,眼神里发出某一种神采飞扬的颜色。
吃饭完毕,Anny张罗着说,今年快结束了,现在有请每个人进行年度总结。
灯光被关掉,明亮的室内瞬地变黑。
黑夜如此静默,静默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每个人发表着自己的年度感慨,轮到她了。
如果说要总结的话,我今年听了两万次以上的音乐,读了三百本以上的书,看了一百部以上的电影。都在与这些东西打交道。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始终没法爱上那些众人汹涌闯入的大城市,像与这些森严的城市有一座无形的隔膜城墙。我觉得他们没有人味,只有交易与被交易,生硬冷漠虚假的关系,只有追求物质的虚荣。社会的进程如一头骏马无法被阻挡地拼命地往前奔跑着。所有城市里的人被这股洪流挟裹着往前,且无法逆袭洪流停下来。
好像人这一辈子就是不断地奔跑奔跑,但你可知,围着地球跑,是没有尽头的,只会直到筋疲力尽的死掉。
人应该诗意地活着,这样,生活得慢一点,一日如一秋。不要等到年老时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人生,空无一物。但我们大部分人只是在麻木地工作,一日复一日地看无聊的电视剧,打牌,跳广场舞……消遣度日。并没有好好珍惜我们为数不多的时日
工作不应该成为我们的人生全部。我一想到人为了收入得把来之不易的生命一半的时间花在工作上,而不是放在生活、世界、人的美上面,就觉得荒诞。
那天晚上聚餐结束后,陆明问,你住在哪里?
青梅说了一个地址。
他说,很晚了,你要不要上我的车。我刚好路过你家。
她没有拒绝。
一群人作鸟兽散。他们搭乘电梯到了商业楼的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