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和贾琏商量给宝钗做生日。贾琏说:“多大生日你都料理过了,这回倒没主意了。”凤姐说:“她这个生日大也不是小也不是,所以得和你商量。”贾琏说:“你就比着去年林妹妹的做就是了。”凤姐说:“宝钗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将笄之年,老太太要替她做生日。既然老太太特别关照就不能按林妹妹的做了。”贾琏说:“那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说:“我也这么想,所以讨你的口气。”贾母喜宝钗稳重和平,正值宝钗到贾府的第一个生日,贾母自己捐资二十两叫凤姐置办酒席。凤姐嘲笑说:“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过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要高兴又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地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道,这意思是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捎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体己只留给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够戏的?”贾母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大家都笑了。
生日当天,黛玉还歪在床上,宝玉说:“快起来,要开戏了,你爱看哪出,我好点。”黛玉说:“既这样,你就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借光问我。”宝玉说:“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办,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拉着黛玉去了。贾母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了一番,她知道贾母喜欢热闹的戏文就点了《西游记》,贾母很高兴。凤姐知道贾母更喜欢虐笑科诨的,她就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更高兴了。贾母命黛玉点,黛玉很礼貌,她让薛姨妈和舅妈点。贾母说:“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我巴巴地摆酒戏,为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黛玉这才点了一出。上酒席时,贾母又叫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说:“你就好这些戏。”宝钗说:“你白听了这些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排场好,词藻更妙。”宝玉说:“这戏太热闹。”宝钗说:“这是一套《点绛唇》,韵律不用说,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特别好。”宝玉说:“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预伏宝玉的命运,也预伏宝钗婚姻的结局。宝玉听了,高兴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夸奖宝姐姐无书不知。黛玉说:“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到散戏时,贾母深爱小旦与小丑,命人带来,赏她们钱,给她们果子吃。这时,凤姐说:“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看不出来?”宝钗笑而不说,宝玉不敢说,湘云笑说:“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一听,向湘云使了个眼神。
回到房间,湘云知道黛玉生气了,说:“回家,在这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赶快说:“你错怪人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别人看出来不说,你说出来,她岂不恼你,我怕你得罪了她。要是别人得罪十个人,与我何干?”湘云把他的手一摔,说:“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宝玉诅咒发誓说:“我要有外心,立刻化成灰,叫万人践踏。”湘云说:“你少信口胡说,大正月里,你要说这些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宝玉碰了一鼻子灰,去找黛玉。一到门槛,黛玉把他推出来,宝玉只好在外面忍气吞声,老半天不吭气,像只呆鹅站在那。黛玉当他走了,起来开门,看他还站在那,不好意思再关门了。宝玉进来说:“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我也不委屈,怎么好好的就恼了。”黛玉冷笑说:“你倒问我,我也不知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宝玉说:“我没有比,我也没有笑。”黛玉说:“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还厉害呢!”宝玉一声不吭。黛玉说:“这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安的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小姐,我原是贫民丫头,她和我玩就自轻自贱了,是不是这主意?可惜她不领你的情也恼了。还说我小性儿,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宝玉这才知道,刚才和湘云说的话,黛玉都听见了。他灰心丧气地想:“我是为她俩好,怕她俩有矛盾,我在其中调和,怎么非但没调和成,反而都褒贬我。《南华经》有云: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心灵性巧的人总是辛苦忙碌,聪明智慧的人总是多思多虑,而没能力的人既没追求也没牵挂,整天吃饱了像无缆绳的小船,自由自在地随水漂流。他又想:“山木自寇,源泉自盗。”这预示黛玉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凤姐是心机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
宝玉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黛玉越发添了气,说:“这一去,一辈子别来,也别说话。”回到房间,袭人说:“今儿看了戏,宝姑娘一定要还席。”宝玉说:“她还不还与我何干?”袭人说:“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怎么成这样儿了?”宝玉说:“她们高兴不高兴也和我没关系。”袭人说:“她们既然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说:“她们是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觉掉下泪来,袭人没话说了。宝玉翻身起来,到书案前,提笔写道: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完觉得了无牵挂了,上床睡下。黛玉以找袭人为由来看动静,袭人说:“姑娘,有一张字帖儿,你看看写的是什么?”黛玉一看,又可笑又可叹说:“一个玩意儿,没什么关系。”黛玉拿走了,第二天给大家看,上面写道: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宝钗笑说:“这人悟了,都是我昨儿那支曲子惹出来的。这样的禅机是最能移性的,明儿要真说起疯话来,我就成罪魁祸首了。”宝钗把它撕了,叫丫头烧了。黛玉说:“不该撕,等我来问他,你们跟我来,我保管叫他收了这痴心邪话。”到宝玉房中,黛玉说:“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黛玉的灵心慧性真是让人拍案叫绝。宝玉竟一句也回不出来,黛玉说:“这么钝愚,还参禅。你写的很好,只是还未尽善,我给你续两句。”她念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这预伏黛玉泪尽而逝,宝玉弃家为僧。宝钗说:“这才算悟彻了,当年南宗六祖慧能在黄梅当火头僧,五祖求法嗣,让徒弟们都写一个偈语。上座神秀说: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慧能听了,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他念道: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念完,五祖把衣钵传给了他。”黛玉说:“连我们所知所能,你都不知不能,还参禅?”宝玉心想:“我自以为觉悟了,没想到比她们差远了,她们比我都在先,她们还没觉悟,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想完,说:“我哪里参禅了,不过是玩话。”
这时,有人报:“娘娘送出一个灯谜,叫大家猜,每人也做一个送进去。”大家到贾母上房,太监说:“你们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暗暗地写在纸上,送到宫里,娘娘来判断。”宝钗一见就猜着了,她故意寻思半天,其他人也都想出来了,又把贾环、贾兰传来猜,每人拈一物制成谜,挂在宫灯上。晚上太监回来说:“娘娘的灯谜只有二小姐和三爷猜的不对。大家的谜语娘娘也都猜了,不知是不是。”他把元妃赏赐的小玩意儿发给大家,又说:“三爷编的这个谜语不通,娘娘没猜,叫我带回来问三爷。”大家听了很好奇,看上面写道: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大家哄堂大笑。贾环说:“一个是枕头,一个是兽头。”贾母说:“做一个小巧精致的围屏灯来,放到我的房间,姐妹们也都做谜语,粘到屏上,然后预备下礼品,谁猜着了就发给谁。”贾政回来也到贾母跟前承欢取乐,他看贾兰没来,问:“怎么不见兰哥?”李纨起身回说:“他方才说,老爷没叫他,他不肯来。”贾政没吭气,大家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兰年龄很小,但自尊心很强。贾政派贾环把贾兰叫来,贾母叫贾兰坐在自己身边,贾府出现了四世同堂的温馨场面。
贾政在这里,平时高谈阔论的宝玉和大说大笑的湘云都不敢吭声,黛玉本来就不愿意多说话,而宝钗从不妄言轻动,这时更坦然自若。姐妹们都不说笑,贾母让贾政回去休息,贾政笑说:“今儿我听说老太太大设春灯雅谜,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怎么您疼孙子孙女的心,不略赐儿子半点?”贾母说:“你在这里,大家不敢说,倒叫我闷得慌,你要猜谜,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我可是要罚的。”贾政说:“猜不着当然得罚,但我猜着了,您也得赏。”贾母说:“这是自然。”贾母说:“猴子身轻站树梢。”贾政知道是荔枝,故意乱猜,讨母亲欢喜,最后猜着,得了赏赐。贾政说: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贾政本人确实品行端方,有言必应,这也暗藏贾府祖先的品格。说完,贾政悄悄告诉宝玉,宝玉又告诉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说:“是砚台。”贾政笑说:“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贺彩呈上来,贾母看都是些新巧之物,下令:“给你们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说:“那屏上是她姐妹们作的,你猜一猜我听。”贾政看头一个写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说:“是爆竹。”这预伏元春之死。贾政又看下一个写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说:“是算盘。”这预伏迎春误嫁中山狼。天运就是命中注定。人功指算盘上的珠子靠人拨动。阴阳指上下珠,它们要相逢得靠人去拨。镇日,谐音整日。这预示迎春的婚姻怎么拨也拨不到阴阳相通。再往下写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说:“是风筝。”这预伏探春远嫁。再下面写道: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说:“是佛前海灯。”这预伏惜春做了尼姑。这时,贾政心想:“娘娘的爆竹,一响而散。迎春的算盘,动乱如麻。探春的风筝,飘走了。惜春的海灯,孤独清静。今天是元宵节,大家应是喜庆、欢乐的,但都作了些不祥之物。”越想越郁闷,在贾母跟前,他只能勉强往下看,写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又想:“谜底更香倒有限,但看来宝钗也不是一个有福寿的人。”这暗示宝钗将来要一个人孤独凄苦。他越想心里越悲伤,在那垂头沉思。贾母看儿子累了,说:“你休息去吧!我们再坐一会儿也就散了。”贾政走了,宝玉像开了锁的猴一样,跑到灯前指手划脚。凤姐从里间出来,说:“你这人就该老爷每天叫你寸步不离才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叫你作灯谜呢?若如此,你这会子正出汗呢!”宝玉扭股儿糖似的,缠到凤姐身上。大家说笑了一会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