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时,我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会是作家。大概在十七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我试着摆脱这种想法,不过我能意识到那样做是在违反自己的本性,自己迟早还是会坐下来写书。
但是,在这几年时间里,我确实在某种意义上参与了文学活动。首先是那种命题文章,我写得很快也很轻松,却无法从中感受到多少乐趣。学习之余,我还写了一些应景的韵文和半滑稽的诗歌。我写这类东西的速度现在看来快得惊人;十四岁时,我只花一个星期,就模仿阿里斯托芬写了一整部押韵的戏剧。我还协助编辑了几份校园杂志,既有印刷版,也有手抄版。这些杂志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差劲的滑稽之作,与现在最廉价的报刊杂志相比,我在它们身上花费的精力要少很多。但与此同时,在至少十五年的时间里,我还进行着迥然不同的文学练习,那就是持续编写着关于自己的“故事”,就像是在脑海中写日记。我相信这是一种儿童和青少年都有的习惯。
我在很小时,就常常想象自己是罗宾汉之类的人物,设想自己是精彩的探险故事中的主人公;不过,我的“故事”很快便不再是简单的自恋,而越来越多地简单描绘我所做和所见的事情。偶尔会有那么几分钟,我会在脑海中构想这样的句子:“他推开门走进房间。一束昏黄的阳光,透过细棉布窗帘,斜射在桌子上,桌上一盒半开的火柴放在墨水壶旁边。他右手插在口袋里走到了窗前。下面的街上,一只玳瑁猫正在追逐一片枯叶。”这种习惯持续到我二十五岁左右,贯穿了我还未从事文学活动的岁月。虽然我必须寻找适当的词语,也确实努力寻找过,但我写这些描述性的文字,似乎并非本意,而是受到了外力的驱使。我想,这些“故事”应该反映我在不同年龄段所崇拜的不同作家的风格,不过我记得它们总是有着过度的细节描写。
大约在十六岁时,我突然发现了词语本身的乐趣,也就是它们的发音和联想。下面这两句摘自《失乐园》:
所以他忍受着艰难困苦
前行:忍受着艰难困苦。
现在看来,这两句并非特别精彩,但在当时却让我的脊背一阵颤栗,而且原文将“he”拼写成“hee”,更让人感到愉悦。至于描写事物的必要性,我当时也已全部明白。因此,如果说我当时打算写书的话,我已经明白自己想要写哪种书。我想写那种有着悲伤结局的大部头自然主义小说,其中要充满细致的描写和生动的比喻,而且通篇都是辞藻华丽的段落,用词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追求音韵的效果。我的首部小说《缅甸岁月》正属此类。这本书写于我三十岁那年,但是构思却要早得多。
之所以介绍这些背景信息,是因为我觉得如果对作家的早年经历一无所知,读者就不可能理解作家的动机。作家的写作主题由他所处的年代决定——至少在我们这个动荡、变革的时代是这样——但作家在开始写作之前,就已经有了一种永远无法完全摆脱的情感态度。无疑,作家有责任磨练性情,避免陷入某种不成熟的状态或某种反常的情绪;但如若完全摆脱早期所受的影响,就会扼杀自己的写作冲动。撇开谋生的需要不说,我认为作家的写作动机,至少说写作散文的动机有四大方面。每个作家都多少有着这四个写作动机;作家所处的环境不同,这四个动机的比重也有所不同。
这四个动机是:
一、纯粹的自我主义。
渴望显得聪明,渴望被人谈论,渴望死后被人铭记,渴望报复那些在你童年时冷落过你的成年人,等等。说这不是写作动机就是虚伪。这是个很强的写作动机。作家在这点上和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律师、军人、成功商人——简而言之,所有上层人士——一样。绝大多数人并不十分自私。他们在三十来岁过后便几乎完全抛弃了个人意识,开始主要为别人而活,或者只是被压抑在苦差之下。不过,也有少数人天资聪慧且固执己见,下定决心要为自己活到最后,作家就属于这类人。应该这样说,严肃作家整体而言比新闻工作者更自负,更以自我为中心,尽管他们不那么在意金钱。
二、审美热情。
对外部世界的美的感知力,或者对词语和正确词语组合之美的感知力;由音律带来的冲击、优美文章的铿锵有力,或优秀故事的节奏清晰所带来的愉悦;分享有价值且不容错过的经历的冲动。审美动机在许多作家身上微乎其微,但即使是写小册子或教科书的作家,也有各自偏爱的词语或短语,这种偏爱并没有功利性的目的。他们或许还对印刷排版、页边距等有强烈的感觉。只要是层次高于铁路指南的书,都会受到审美因素的影响。
三、述史冲动。
渴望看见事物的真实面目,渴望发现并为后人记录真相。
四、政治目的。
这里的“政治”是最为广义的政治。渴望推动世界向某个方向发展,渴望改变别人对理想社会的看法。同样,所有书都会受到政治立场的影响。艺术应当与政治无关的说法,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观点。
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动机必定会相互冲突,而且定会因时因人而异。从本性来看——把“本性”理解为人刚成年时的状态——在我身上前三种写作动机多于最后一种。若是生活在和平年代,我或许会写词藻华丽或纯描述性的书,或许会对自己的政治信仰懵然无知。而实际上,我被迫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写作宣传小册子的人。首先,我在一份不适合自己的工作(驻缅甸的印度皇家警察)上浪费了五年,后来又经历了贫困和失败感。后来,希特勒上台,西班牙内战爆发。到了1935年底,我仍然没有明确的抉择。记得我在当时写过一首小诗,表达了我的两难:
两百年之前的我
或许是幸福的牧师
宣扬着永恒的命运
看着我的胡桃树成长;
哎!我生在邪恶的时代
错过了那惬意的港湾,
因为我嘴上长出来胡子
而牧师们全都把胡子刮光。
后来的日子还不错,
我们都那么容易满足;
我们将混乱的思绪哄入梦乡,
让它们睡在树的怀抱里。
无知的我们敢于拥有
那些我们现在掩饰的欢乐;
苹果枝上的金翅鸟
能让我的敌人颤抖。
然而姑娘的肚子、杏子、
浓荫下小溪中的拟鲤、
马匹、黎明时飞翔的野鸭,
全都是美梦一场。
无法再做梦的我们,
伤害或掩饰着那些欢乐;
马匹都由铬钢制成,
小胖男人骑着它们驰骋。
我是从不翻身的蠕虫,
是没有妻妾的阉人;
我在牧师和政委之间,
像尤金·阿拉姆那样前行。
政委在为我算命,
收音机正放着广播,
可是牧师许诺我一辆奥斯丁七型车,
因为马彩经纪人从不赖账。
我梦到自己住在大理石宅邸中,
醒来后发现果真如此;
我不是为这样的时代而生,
史密斯呢?琼斯呢?你呢?
我之所以写书,是因为我想揭穿谎言,想让人们关注某些事实,而且我最初是想要表达自己的观点。不过,如果写作不同时是一种审美体验的话,我就无法写书,甚至无法为杂志写长篇报道。我不能,也不想完全抛弃自己在童年时形成的世界观。只要我还活在世上,我就会对散文体深有感触,就会热爱地球上的万物,就会在坚实的物体和无用的信息中自得其乐。我无需压抑自己的这一面。
回头看看上面的内容,我好像是在说我写作的动机完全是因为热心公众事务。我不想在最后给读者留下那样的印象。所有作家都自负、自私而且懒惰;他们写作的根本动机还是个谜。写书是场可怕的斗争,让人筋疲力尽,就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大病。若不是受到某个既无法抗拒,又无法理解的魔鬼驱使,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我们知道,这种魔鬼无异于婴儿那种为引起注意而哭闹的本能。而且,如果不持续地努力抹去自己的个性,作家就写不出值得阅读的东西。好文章就像窗户玻璃。我不能确定地说我的哪些写作动机最强烈,但是我知道哪些值得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