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姜婼有记忆起便是跟着师傅李时、师兄李征安在南景山生活,从前她以为师傅就是爹爹、师兄就是哥哥。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知道:那不是爹爹啦,爹爹怎么可能只长她十二岁;那也不是哥哥啦,那是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只因他入门早,便宜他做师兄了。师傅和师兄其实是堂兄弟,师兄家破人亡后便被师傅收养在身边。而她也是家破人亡后被师傅收养的,师傅还告诉她,她还有个双生妹妹,只不过随母亲一起坠崖死了,所以她和师兄一样是一人代替着几个人活着,要好好活着。两人自小被灌输这种观念,自小就又努力又珍惜,像经历风雨后般向阳而生。
白衣公子是师傅、黑衣少年是师兄。十七岁的姜婼每次跟着天生仙颜师傅师兄出门时都抬头挺胸,一脸骄傲神气。那次师傅派师兄出远门不带她,这是第一次不带她。姜婼气了一夜,第二日自己悄悄下山寻师兄去了。她知道师傅师兄是上周国贵族,和自己家一样却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所以他们远离朝廷,定居两个边境的南景山。虽然身处江湖,但总不忘惩恶扬善、刺杀奸佞,用另一种方式守护子民。
姜婼一人一剑一马冒着雨歪歪扭扭走了两日,路过农庄,问了下江南的路。农户见她是孤身一人的小姑娘便给她指了一条官道,安全些。管道路线有点偏西向,姜婼便歪打正着走走停停六七日来到了京城。风尘仆仆的姜婼站在高大的城墙外,想着居然到了心心念念想来一次的京城,那就休息一日再继续南下吧。然后在京城的街巷上她见到了自己,不,不是自己,此时她衣裙、面容脏乱,看不出真实容颜。但是巷子里被几个家丁拦着的姑娘确实是和她有一样的容貌,只是那姑娘更瘦弱、脸白煞白。她眼里盈着泪光在闪躲,家丁们却哄笑容着不怀好意准备上手轻薄。
姜婼愣着忘了呼吸,直到那姑娘快被抓住才猛然冲过去,几下放倒几个家丁,拉着人溜走了。
“芜芜,你是芜芜!”姜婼自然记起师傅讲过她的身世,这一定是她大难不死的双生妹妹姜芜!
姜芜仿佛受到了惊吓,忙抱紧自己的手臂挣脱闪躲。姜婼见过人贩子打不听话的小孩,专门打手脚,打青打紫了有衣服挡着,也不会影响卖个好价钱。姜婼心一痛红着眼眶忙抱紧她安慰她,抹干净脸告诉姜芜她是她姐姐。姜芜看着相同的容颜也是震惊后五味陈杂· · · · · · 后来姜婼果然在姜芜手臂上和身上看到了一块青一块紫的淤痕。姜芜说这都是京城贵公子和贵小姐们掐的打的,她是个被弃了的弃子,任人欺负。
姜芜是邻国上周国小公主西阁雅,名义是来大宜国和亲的。但这哪里是和亲,只是弱国为缓和一下僵局气氛,送一些财物、美人来讨好大宜国罢了。只是她好歹是一个公主为何这样被送大宜,因为她其实不是真正的公主。姜芜来大宜国前就被告知自己的身世,她落崖被母亲护着没摔死,被山下农户捡回家养着。一次上周国郑贵妃在行宫生产完小公主回宫路过此地,便买了她。郑贵妃知道生为政局动荡的上周公主,长大后很可能被送去和亲的,在上周不是没有先例。她不愿女儿以后有这样的命运,便把女儿隐秘地送去给大宜国的好姐妹养,自己则抱个假公主回宫。郑贵妃的好姐妹是大宜国的丞相夫人,她生了一个儿子夏堇祁后身体不好,后面生下的女婴夏语琴早早夭折了。送来的女婴自然就缓解了她痛失女儿难过,便当亲生女儿养了起来。
而夏语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她平时欺负的上周公主是在代她和亲。姜芜心中有恨,恨一切人,没人知道她有多恨!大家都以为她只是被人言语羞辱几句,打几下拧几下而已,毕竟名义上她还是上周国公主。只有她自己知道夜里她还要经历什么,她不敢告诉姜婼,怕她嫌自己不干净了。姜芜早想过一死了之,写信哭诉求郑贵妃带她回去。可是郑贵妃告诉姜芜,她的命是她救来的,是她把她养大的,她不许自杀结束这次联姻,她得维持着,这就当报答郑贵妃的养育之恩了。姜芜对郑贵妃还存有感情,而且多年来郑贵妃早把她养成乖巧听话的性子。
姜芜自从来到大宜国觐见之后,便被晾在一座破旧的皇家别院,没有联姻的意思。别院除了几个侍卫,就两个侍女照顾姜芜,侍女也十分冷淡,除了起居三餐外对她也不会再多关心。姜芜便等着天黑再领着姜婼摸进别院,等着侍女睡下,两个人就像久别重逢般一起躺在床上诉说过往。姜芜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事情,然后一直追问姜婼的过往。姜婼说到她师傅和师兄时总是滔滔不绝,眼里带着光,“师傅喜白衣、爱干净,打架的事常常交给师兄去做。别看他是师兄,其实比我还小一岁。但他长得可高了,事实上他武功更高· · · · · ·对于那些奸邪恶人,他从不手软。手起刀落,血洒满地,从容抱剑,潇洒离去· · · · · · ·他常常抱着一把剑,可神气了· · · · · · ”
两日后,姜婼潜进京城第一酒楼,蒙面打一顿那些平时欺负过姜芜的公子哥后,便溜回别院准备带姜芜悄悄离开京城。她才不管什么和不和亲的,反正以后不再来这京城了。姜婼教训完人溜回别院,像往常一样抱着茶壶灌水解渴。吞了一口猛然察觉水不对,赶紧吐掉,只是还是咽下去了一点。然后奇怪她的水被放了什么东西,满屋找姜芜,找了一圈不见姜芜。自己却开始头晕眼花,嘀咕了一句“这药可真霸道?!”便晕倒在地上了。
再醒来时的姜婼已经忘记了过往,闹腾了一圈后两个侍女告诉她,她是上周国公主,来和亲的。姜婼觉得不对,她定不是什么和亲公主,她静静躺在床上想了好久好久,只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自然,也包括她清晨收到信鸽师兄来信说来接她回家的事情了· · · · · ·
李征安一见到姜婼,一把抱紧她,“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你知不知道我和师傅都急死了,快跟我回去!· · · · · ·”李征安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当他松开时,她已泪流满面。从来没人这样着紧她,直到她遇到姜婼和他。他看着未怒,眼中实则写满关切与心痛。她好留恋这个温暖的怀抱,没人知道她此刻多渴望她就是姜婼本人· · · · · ·姜芜忙调整好神色,她决定要与姜婼交换一下人生。姜婼跟她说过很多她的事,她可以扮演好姜婼,至于不会武功说中毒就好。能瞒多久是多久,因为那个人快要回来了,她必须尽快逃离这里。
李征安看着泪流满面的姜芜皱了一下眉,刚察觉出的一点异样就被姜芜的一句话打消了。
“小安子,我想吃翠花家的桂花糕了,我们快回去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和师傅说,我这几天都经历了啥· · · · · · ”姜芜擦干净泪水,仰起头,眼里带光,明媚地笑着。
姜婼出门还没回,姜芜怕姜婼回来揭穿她。这样想着,临走前姜芜便在姜婼平时喝的水中下了一包忘忆散,喝了会使人忘记往事,两三年后才会慢慢记起。姜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买一包这样的药,或许她意识里早就想和姜婼交换人生了。姜芜嘲讽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姜婼对她那么好,她还要这样对姜婼。但她实在太渴望姜婼这样自由与被爱的人生了,她想要偷一段这样的时光· · · · · ·
这边姜婼一夜无眠,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群,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你跑哪去呢?你不会是想逃出京城吧?”
姜婼突然被人从后面用力推了一下,她反应快忙刹住,回头瞪始作俑者。
一身桃粉的夏语琴挑着下巴看着她,一手指着前面的城门说道。但见她居然不像平时那样摔个狗啃屎,顿时又不悦皱眉。默不作声的姜婼此时突然走近,在夏语琴尖叫声中用同样的力度把她推摔在地上。
夏语琴便大叫边指挥家丁抓人,而姜婼不但轻松躲过还把家丁撂倒在地。
“西阁雅,你等着,等我哥回来你死定了· · · · · ·”
姜婼嫌她吵,挠了挠耳朵,头也不回,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一幕都被阁楼上的三皇子宋凌看在眼内,他凝目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前些日子冲撞到夏府小姐的上周公主,还慌不择路跪在他面前哀声求助。可她跪错了,他怎会多管闲事?只是几日不见,怎么变了个人?被盯着的人仿佛后背长眼似的,突然回头对上了他的目光。宋凌挑了挑眉,姜婼顿时两眼放光。三两下飞上阁楼停在宋凌身边,然后突然伸手扒拉几下他身后的侍卫月光。
月光的剑掉在地上,“公子,她非礼我!”
“爹爹、爹爹、哥哥、哥哥· · · · · · ·白衣的是爹爹,黑衣的是哥哥,我想起来了!”
姜婼一手扯一人袖子,突然惊叫起来。而白衣宋凌和黑衣月光,一个被自己口水呛到了一直咳嗽;一个捡起的剑再次掉地上· · · · · · · 在宋凌再三禁止叫爹爹和哥哥后,姜婼才作罢。但是反而做起其他事来:端茶倒水,扇凉抱剑、开路接送· · · · · · ·像块牛皮糕糖一样甩都甩不掉。宋凌也大概猜到她不是原来的上周公主,应该是双生子之类。而姜婼也不再执着于是这一白一黑是否是爹爹和哥哥了,总之是她亲近之人。他们一开始不准她靠近的,她就去王府门外候着,混个脸熟。果然夏语琴来找麻烦时,宋凌帮她挡了。
另一边李征安带着姜芜赶了几日路,终是疑心越来越重。他抖开剑鞘用雪亮的利剑指着姜芜,“说!姜婼在哪?她若有事,我管你是不是她双生妹妹,我定杀了你!”
姜芜不懂武功,此刻却看得懂他眼里的杀气。她叹了口气,可惜还是去不到南景山了。姜芜坦白了一切,想随李征安一同回京城。李征安却留她等兄长李时,自己先快马加鞭赶去京城了。
李时来时,一袭白衣,果然如姜婼所描述的一模一样。只是他带来不止一阵清风,还有一个令姜芜六月恶寒的宫廷秘密。原来夏语琴是郑贵妃的亲生女儿,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是做别人的代替品,代替受罚受罪,代替她承受一切的黑暗。而夏语琴还因为她一次无意的冲撞而屡次欺负她,顿时姜芜心中的恨如野藤蔓般疯狂生长,她恨郑贵妃、恨夏语琴兄妹,其实她最恨的是自己的软弱· · · · · ·
李时和姜芜刚回到城门,马上围上一队官兵,只见夏语琴冲了上来,“西阁雅,你偿命· · · · · ·”,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旁边的李时,愣了一下方惊叫:“李时哥哥,真的是你!”
夏语琴见李时不明所以的眼神忙解析了,“四年前宁州汉水边是你救了我!”
姜芜看着夏语琴用仰慕的目光看着李时,心中了然,忙大声说道:“我不是西阁雅,你才是正真的上周公主西阁雅。你一个上周公主却是大宜相府千金,看来相府和上周皇室勾结已久,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什么上周公主?你胡说!你胡说!”一向瞧不起上周国的夏语琴顿时又气又慌。
“哎呀,我说你们在认什么亲,这杀人犯还捉不捉啊!”捕头小心低估一下并晃了晃手里的刀。
李时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道了一声“得罪”便携着姜芜飞走了,他轻功好,众人自然追不上。
姜婼怎么就成了杀人犯,这得从昨晚说起。姜婼半夜发现有人摸上她的床,大惊,随即一掌把那人打下床。
“你不是西阁雅,西阁雅不会武功,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老子!”
姜婼才说完那人便跳起来把她按到床上,伸手扯她衣服。姜婼感知对方武功不差,一慌,忙摸出床头的剑来。那人刚想要抢剑,姜婼慌忙给了他一剑。血渐到她脸上,她才惊叫了一声。闻声提灯而来的侍女惊叫一声“夏公子,杀人啦!”,姜婼才看清死在面前的人。她忙扔了剑、擦着手里的血,一时不知怎么办。侍女已经跑出去报官了,她也跑了出去,翻墙到宋凌面前。
姜婼不知所措,晃着染血的双手说道,“师傅,我杀人了,他流了很多血,死了!”
着单衣的宋凌明显是入睡中被她惊醒的,他忙拍拍她的头安慰她,“谁死了,发生什么事了?”
“夏公子吧,但我不认识他。他跑到我房中想轻薄我· · · · · · 我没想过要杀他的· · · · · · ·”
宋凌沉默一瞬,便忙吩咐月光暗中送姜婼出城。如果这夏公子是夏堇祁,那么他也保不下她。宋凌看着姜婼离开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帮她逃亡。姜婼走到院子又折回来,她絮絮叨叨地说:“我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些事,你们不是我师傅和师兄,虽然我还没想起师傅师兄的样子· · · · · ·但是我记起了我原本的名字,我叫姜婼,谢谢你救我· · · · · · · 我来你这的时候没人发现,应该不会连累你,我走了· · · · · · ·”
天微亮时,月光在郊外跟姜婼道别,让她往东走。所以天亮赶到城门的李征安与姜婼错过了,师妹还成了满城通缉的杀人犯。李征安入城留了标记,暗寻一番不依然不见人,才往城外赶。
姜婼虽然与师兄错过了,却遇到了师傅和姜芜。她一看到姜芜,一声”芜芜“便脱口而出,然后慢慢想起了之前的事。姜婼理清了前因后果,恢复记忆的她“呸”了一声,直骂夏堇祁死得好,活该,他明显不止一次地欺辱过她妹妹。
姜婼还帮着姜芜向护短的师傅说好话,求得她欺骗的原谅,李时道一声“好”便听了徒弟的好话。三人休息片刻,动身赶回南景山,毕竟这里不安全。可是此番回家的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半路总有意外发生。官府的人还是追了上来,李时断后,姜婼带着姜芜先跑。两人被穷追不舍,到了崖边。众人正不知哪个是西阁雅时,姜婼站出来说自己是西阁雅,是她杀了夏堇祁,她愿归案。
这只是缓兵之计,但这话恰被赶到的夏堇祁近身侍从听到了,二话不说要一箭射杀姜婼,却被姜芜扑过去挡下了。第二箭准备射杀姜婼时,被策马而来的李征安挥剑斩下了。
李征安跑到姜婼身边,只见姜芜一边笑着一边吐着血,她小声说:“谢谢你杀了夏堇祁,我早想杀了他,只是我没勇气· · · · · · 咳、咳、咳,你别怪我骗你的身份· · · · · · 我真的很开心这世上还有人这样爱我,给了我渴望已久的温暖,谢谢你啊,婼婼· · · · · · ·”
姜婼抱着姜芜一边哭一边抓着李征安的衣袖,“师兄,师傅呢,师傅呢?· · · · · ·”
李时赶到时姜芜快断气了,姜婼忙告诉师傅姜芜的心愿,是做他的小徒弟,四人一起在南景山生活。姜芜她没去过南景山,但她可以想象那儿有多美· · · · · · ·于是临终前姜芜她做了小徒弟,叫了一声“师傅、师兄,婼婼”后便笑着阖上了眼睛· · · · · ·
宋凌早来到了,他阻止了继续上前的官兵,说罪犯伏法,结案回京,他让姜婼他们带走了姜芜尸身。
姜婼亲手把姜芜葬在南景山,捧上最后一把黄土后。她双眸已溢满哀伤与绝望,她转身扑进李征安怀里,紧紧抱着他,不肯松开,直到眼泪浸湿了他的半个领口,“芜芜死了,她为救我死了· · · · · ·她还没回到南景山· · · · · · ”
随后京城谣言四起,说相府暗中勾结上周国,欲谋逆。
夏丞相哭诉一番自己多年呕心沥血忠心为国,并说是夫人欺瞒了所有人,自己也是才知道亲生女儿早夭折了。最后还把夏语琴送回了上周国,不管夏玉琴怎样哭闹。
夏语琴被接回上周后,上周皇帝为讨好大宜皇帝,又送她来和亲,兜兜转转逃不过宿命。夏语琴哭着闹着说不要嫁给老皇帝,却被已锁进冷宫的郑贵妃一巴掌扇清醒。
大宜皇帝册封夏语琴为淑妃的半年后,病逝。三皇子宋凌继位,宋凌开始专心治国,两年内以最小伤亡灭了上周,从此天下大同。他曾路过南景山,只是他没上山,他怕山色太美,会流连忘返。
而葬在南景山的姜芜,陪着师傅师兄师姐度过了花开烂漫、夏色青青、硕果累累、瑞雪丰年的四季三餐·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