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圈子,我有个兄弟,他叫笑八。小学就认识他了,第一次见面是在厕所。当时我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于是拜了把子成了兄弟,后来心想原来这就是臭味相投。
他说他是单身,指的是没有父母。记得当时他喜欢诡辩,跟我说亲人和陌生人其实都他妈是人,而人天生是善变的,一个人可以扮演你的亲人也可以突然变成你的陌生人,甚至仇人。从古至今大家这招练的都熟练无比,出神入化。他少认识了点所谓亲人,也不过是少认识点仇人。我说不信,他啪的打了我一巴掌然后问我信不信,他以为我会干他,结果我本能地摇摇头。他又打了一巴掌,我突然反应过来马上扇了回去,大喊我信,我信,我信你妈个头我信。只见他肿着半边脸欣慰地看着我,你看就是这样,人太无情了。事后我觉得很亏,不断自责自己脑子转的太慢,白白多挨了一下。
有一次他说,圈子,有烟吗,带你见见我大姨。我说,原来你还有个大姨。他点点头,刚认识的一大姨。
后来我见了他大姨,是住在城边旧庙的洗衣女,靠给附近的户主洗衣维生,因为那时洗衣机尚未普及,所以人要是懒了事情也只能让人来做。旧庙本来是要拆了建澡堂的,但听说住持不肯被逼的上吊了。这下好了,都说这地算是留下鬼了。和尚们也不敢住回去,草草还俗,于是大姨就开心的搬了进去。
说来也好玩,寺庙让人心变干净,澡堂让人变干净,大姨让衣服变干净。真是巧了。
大姨真的很漂亮,脸不用说,小嘴长腿,看的我耳根子都红了。后来长大,看到红颜再没红过脸,只会慢慢变直然后变弯。记得在那个年代,小孩子都还很保守,一切都很纯洁,只有大人是浪荡的。多亏了激素鸡,现在孩子们也早就大的有模有样了。
大姨的屋里到处都落着烟火的沁香,我突然想到吊死的和尚。
我问大姨:“你怕鬼吗?”
大姨呵呵地笑,又突然很正经:“圈子,你想想死是什么?”
我心里一震,笑八也懵了,本来只是想扯几句蛋,赶紧坐端恭听。
大姨用食指搭了一下鼻尖:“嗯,你让我想想,其实我也不知道死是什么啦。不过我想象过灵魂。哈,和活着不同,人死了只能呆在原地,外形可能是个发光的蛋,很小很小,因为没有脑子所以也没有智商咯。你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附近有和你一样无数个蛋蛋。而且绝对公平,没有性别,不用繁衍,就是永垂不朽。至于身体化作的灰啊,就算没老实呆在骨灰盒里,也肯定老实的呆在这个世界,反正跑不远。但人也可以再活过来,撞到附近有新生命要诞生了,比如叶子抽芽,蜻蜓点水或者婴儿出生,灵魂就归过去,再多一命。”
大姨指指窗边的仙人掌,笑八说那是大姨种的老方丈。很有意思,看着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好像和尚还活着,这种奇特的暗示显然减轻了我对吊死鬼的恐惧,但我还是在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笑八看着我笑,活着的人为什么不好好活着,要去想死了的事。
我很好奇他俩怎么认识的,笑八说,吊死的方丈是他大叔。瞥了瞥窗台的仙人掌,默默地开始构思:大叔大姨本是一对,几经曲折后大叔就出家建了这寺庙,死后大姨惦念就搬了过来。人会为了死了的人继续缠绵,不知道这算不算寂寞。
院子并不冷清,取放衣服的人来人往,说说笑笑。有个常客叫麻花,麻花长着大门牙,厚嘴唇和对不齐的双眼,大姨说她因为职业病的关系不方便洗衣服所以常来。刚看到麻花时就觉得她是个好女人,虽不漂亮但看着她时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听笑八说寺庙在的时候她就常来烧香。我觉得她肯定为方丈的死感到难过,但她并不在意还告诉我说:“撕嘛,久四扁成虾字龙字豁丫巴鹅咦嘛……”
那年应该还是盛夏,院里常常挂满大姨洗的衣服,我和笑八老来帮忙,顺便看两眼他带刺的大叔和偶遇麻花。
笑八那段时间养成了抽烟的习惯,到现在也积习难改。他跟我说第一次抽烟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漂亮女人,我说你不会是用眼睛抽的吧,他说你不懂,然后又幽幽的来一口。我觉得他很忧愁,问他那女人有多漂亮,他没告诉我,他说他一直抽烟只为再见那女人一面,他还颤颤巍巍地问我他是不是很痴情,我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他打抖是因为当时在憋屁,我觉得这是暗示他该把那女的当个屁给放了。
他还跟我打了个抽烟的比喻,说烟就和男人一样,男人是被女人用火撩着,然后嘬几口,吸食殆尽。一开始我只是哦了一声,但当他越来越多的运用以男女为本体的比喻时我才发现他是入了尘缘了,而且这肯定是在为情书准备文采。
没多久功夫,我就看到前桌女孩大米手上用着笑八新买的钢笔。她是我们年级最清纯的姑娘,他说她绯红的脸蛋长直的秀发每每都在课间操的时候随着音乐的律动从各个角度撩拨着他的心以至于春心荡漾。然而我并不感冒,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我这么跟他说的时候他只是安心的点了点头,顿时我哑口无言。那段时间正好流行着杨臣刚的《老鼠爱大米》,这更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笑八跟我说只消看一眼大米光滑的手臂都觉得看到了整个春天,我真是服了他了,看他神我想他的四季都只剩春天了,他说这就是爱啊。
他那些天搞到了一辆破自行车,每次一放学就在水泥地操场上练漂移,我猜他认为这能让他成为一个风一样的男子,在其他只知道飞卡片,弹弹珠的孩子们的映衬下更加魅力十足。只是他太骄傲了,以至于他在压过卡堆撞飞弹珠后被暴打了一顿,期间他十分坚强不言不语。我当时在吃冰棍,看到他挺身保护自己爱车,像极了大话西游里的场景,就是最后大圣搂着被牛魔王刺伤的紫霞的那段,悲痛又无可奈何。我鼻子一酸,大吼大叫冲了进去,一句“我要你们的命!”吓得笑八也不敢动。
之后笑八问了我一个傻逼味儿十足的问题:“假如有天,我和我马子你只能救一个,怎么选?”我傻逼味儿十足的回答他:“救你马子”,他笑了,然后不断谢我。
我觉得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说来也巧,我们偶然得知麻花是大米的妈,这真是个开天辟地的发现。说给大姨听的时候,她却并不吃惊,好像理所应当一样。没多久这件事就传开了,大米变成了闲聊的话题,似乎她老妈的丑陋成了她身上的瑕疵,就像美玉沾上屎。但是这并不妨碍笑八对她的爱,他依旧在操场上飞驰,汗流浃背,而我则默默的在旁边吃着冰棍。
笑八跟我说他对告白有过无数次幻想,类似以前电影试镜的磁带,ng重来并乐此不疲。大姨知道了笑的不行,说什么乐此不疲,这就像考试不敢交卷一样,还真是说的他无言以对。
他有了车之后就开始到处跑,我们在一个偏乡僻壤发现一处废弃的工业区,又在那遇到一只白兔。当时兔子动的超速撞到笑八身上,笑八还捶掉它一颗门牙,我说你下手怎么这么重,他说你被爆蛋试试。兔子疼的满地找牙,怨恨地看着我们。笑八拨了它一下,好兄弟,那可是男人身上最重要的部位,平了吧,以后我就是你八哥了,有啥事咱们两肋插刀……
然后他决定为它取个名字,我说它和你的蛋有缘,不如就叫八蛋吧。他说,你才王八蛋,不好听。我说那总不能叫兔八哥吧。一番纠结后还是决定叫它八蛋。
八蛋是我们在植物园的第一个朋友,虽然笑八打掉了它一颗牙,但关系还是很好。主要因为它是吃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是人生箴言。更何况还不用死。
笑八和八蛋的交流日趋频繁,但在我看来八蛋和青菜们更暧昧一点,我一直觉得八蛋抱着只要你不能被我吃那就跟我没关系的态度活着,反正它吃东西那样我是不敢喂它。笑八说他原来在家养了只龟,只是没几天死了。我说你对生命真是有一种特别的热爱,他说要是乌龟没死的话咱们还可以开场龟兔赛跑,我心想这肯定是被你玩死的。
过了一个月八蛋还健在,笑八很开心,我不知道该不该为八蛋开心……我俩曾试图带它出去散步,但失败了,笑八说它是怕一去不返。然后我们讨论了起来,他说这儿就像它的国,它走了就相当于亡国奴,我说它只是过于依赖这里,没必要说得这么诗意。他说优雅点不好吗,人生如果如戏,为什么不好好演。
八蛋最后被笑八带给了大姨。一兔一女,大姨还自比她是嫦娥。
作为一只家兔,八蛋孑然一身。笑八说家兔的繁殖力很强,真可惜它没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觉得他肯定是想大米了,把兔子看的和自己同病相怜一样。他说他和动物这么玩的来莫非说明他是只禽兽,我说你不要这么想,只图口舌之快,要有礼貌。他说,那你就是只礼貌的禽兽。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特别喜欢耍小聪明,这可能是他在女生面前表现的一种手段。我不屑如此,但谁没耍过小聪明。这样一理解,我发现,人都是礼貌的禽兽。
笑八的飙车技术越来越纯熟,但他并没有对大米展开进一步攻势。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说就像花总会开,瓜果落地。和大米恋爱这种事肯定会无比轻易自然,毫不担心。突然的转变让我觉得他已经成神成佛,变得快说明放的开。
没多久笑八和大米在一起了,情窦初开的年龄恋爱总是顺理成章。笑八说他像快递,一辈子,一次旅途,波折千里,只为落到她手。而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茁壮成长。终于一天终有一女,我将振臂一呼,妈的娶了。还不是别人的。
生活是其实是很容易被满足的,特别是年幼无知,无人问津,正巧寻获爱情的时候。你的一切都可以被一个人占满,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却又在旁人眼里显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这之后他突然成熟了,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黏着大米,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做了个梦,梦里阅女无数,过了一生,我真是服了他,春梦都说的这么文艺了无痕。他说是真的,梦太真实了,但是现实中还要再过一遍,大米是第一个。
大米后来和大姨的关系也变得很好,经常代麻花取换洗的衣服,有事没事还一起调戏八蛋,用笑八的话说就是过着万里无云,波澜不惊的生活。
天亮天会黑,人聚人会散,谁知道情窦初开跟昙花一现一样,连感叹光阴似箭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一年后的毕业季他们就分手了,过程和书里写的言情一样,仓促又没有结局。我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一直沉默寡言,有时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身都是被溺死的味道,不断酗酒,神志不清。我旁观,当他醉了就拉着他,有次他突然朝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深深亲了一口,然后哈哈大笑又轻轻说了句去他妈的,我感觉他一句话去掉了半个世界,有大米的那半个。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当初梦里看到的结局,也许一样,但这也不是可以用早有预料就可以一语带过的事。不过有什么关系,至少对于旁观者谁也不会当真。
再后来,故事越来越少,大家在适当的时候分开。大姨可能还待在寺庙,笑八周末还是会去看她,八蛋也许改了名字,大米麻花没准去了别的城市,这也只是我闲下来写的随笔,说了两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