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晚风舒畅,吹得树叶轻轻沙响。月影斑驳,也随着风动微微摇晃。

漆文保翘一只脚,斜倚在一株大树的枝上,头枕左手,右手擎着一包肉,口里嚼着,双眼似闭非闭,享受非常。

天色刚暗,地平线还留着一丝暗红,仿佛挣扎着想烧起来。远处燃有零星灯光,不知几家团聚,几家离愁。身后死气沉沉的破庙,连老鼠也绕道而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可惜了,上好的葡萄美酒,忘在了小酒馆。

干嚼酱肉,还是差了点滋味。

深蓝的天幕静谧安详,凉风调皮的在脸上扫来扫去,文保的眼睛要睁不开了。

翻身下树,照着破庙昏昏暗暗的长明灯走去。

走到一半,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斜地里窜出来一个小姑娘。

漆文保被这个穿得五颜六色的小姑娘惊得一愣,手也随即摸上刀把。

她很适应黑灯瞎火的环境,蹭到漆文保面前仔细瞄了瞄,甜甜地喊了一声:“爹啊!”就往他怀里扑。

文保仍是右手按刀。左手一把摁住小姑娘的肩,阻止了她汹汹的来势。

小姑娘扑闪扑闪地眨着眼,歪头疑惑道:“又不记得我了?”

叹了口气接着说:“你叫漆文保,我妈叫何红玉,我叫漆小小。我十岁,啊不对,十一岁了。你不记得我妈和我是因为你脑子有病,没事就爱失忆,一失忆就爱乱跑,跑一跑我还要来找你,好累的。老爹我们进去说好不好。”

漆文保被她牵着手,木木地走进破庙。

漆小小颇有心,拖过两只尚完整的蒲团,示意他坐下。

接着道:“我知道你不肯信的,你问我答吧。”

坐下的漆文保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盯着笑眯眯的漆小小,好一会儿才能开口:“你说我失忆,我怎么失忆的?”

这位叫漆小小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跟背书一样,流利的开始了:“我妈说,你从小就有个极大的仇人,你每次找到他都要狠狠打一番。我七岁的时候,你脑袋被他打坏了,总是不记得我妈跟我。”

“我的仇人是谁?”

“陆家堡陆大有。他杀了我爷爷奶奶。”

“那你们这几年怎么过来的?”

“以前你犯病都是我妈追着你带你回家。我妈现在身体不好了我就来了。”

“陆大有现在怎么样了?死了还是没死?”

“我不知道啊,你生病了,妈也没跟我说。”

“你说,我已经这样四年了?”

“是呀,你一犯病就要到处跑,我们找来找去好麻烦的。”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妈把你的衣服都熏过香了,我有引路蜂,顺着它们就能找到你了。”

“你妈,怎么身体不好了?”

“我妈上次找到你想给你个惊喜来着,被你打了一掌,伤着肺了。”

一问一答,顺畅极了。

沉默了一会儿。

漆小小贴心地问:“老爸还有问题吗?”

漆文保沉吟了一会儿:“你说我失忆了四年,那为什么我从没觉得有什么回忆不起来的?”

“我们请了好多郎中给你看病,可是谁也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昏暗的灯下,他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皮肤微黑,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不太干净,腰间系一柄短剑,一把短刀,背上一个小包袱。

正凝着眼睛看他。

他听见自己说:“你大概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妻小,也没有家,更没有病。”

漆小小很习以为常似的“噢”了一声,并没再答话,卸下背后小小的包袱,放到一边,转到破庙后面,寻来一捧干树枝,堆在一处生火。

又出破庙,提进来一只血淋淋的山鸡,拔了毛,拿短刀破开去内脏,就地滚了泥,扔进火堆里。

漆文保默默看着她忙前忙后。

等到她拿树枝将山鸡团儿从火堆里滚出来,扒开,浓香袭开,文保不禁咽了咽口水。漆加五撕了一半鸡肉,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老爸尝尝?”

飞来横爸面无表情,转身出庙,飞身上树,在一棵大枝上躺平,裹紧外衣,抱着刀,睡觉!

漆小小就很遗憾地撇了撇嘴,一点一点将一整只山鸡都吃了。

漆文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仿佛真的是谁的丈夫与父亲。一个女人,怀抱了一个小粉团子,正在跟他说什么,小团子就咯咯笑,还张开两手要他抱。

这种感觉,奇妙而温馨。只是似乎相隔了厚雾一般,他听不见女人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她们的脸。

忽而白茫一片,四下里只剩他一人茕茕独立,不知所谓。

清早,漆文保被小姑娘清脆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吵醒。

他看到小姑娘站在树下,双手捧了一把果子,眼巴巴望着他:“爸爸吃早饭啦!”

然后把果子放在石板上,从兜里掏出来几个蛋,也放在石板上。

盘膝坐下,拍拍旁边的土,邀请他:“爸爸吃饭!”

漆文保飘然下树,进庙,收拾行装,走人。

漆小小在后面一叠声的“哎!”

手忙脚乱将果子和鸟蛋收起来,抓着包袱,跟上漆文保的方向。

漆文保无语,转头道:“你别跟着我。”

漆小小选择不听这句话,将包袱甩到背上,边啃果子边追上来。

她问漆文保:“爸爸我们去哪?”

见漆文保不语,她又问:“你是要去湓州吗?”

漆文保仍不搭话。

她有点儿急了,跺着脚道:“我们不去湓州好不好?”

漆文保停下,皱眉问道:“湓州如何去不得?”

她愣了一下,有些结巴,勉强道:“湓州,湓州好远,路也难走,我带你回家好吗?”

漆文保有些受不了这种亲切奇怪的感觉,调出来一个恶狠狠的表情:“我说了我没什么家人!你也不要跟着我!再跟我揍你!!”

然后扭头就走。

他自以为的凶狠却没有回应。

漆小小小朋友眼睛都没眨一下,紧了紧包,擦了一把脸上的唾沫,继续跟上。

还孜孜不倦地劝导:“老爸,你不跟我回家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呢?回去了说不定你就能想起我们来了啊?还有湓州啊真不是好地方,坏人超多的。哇塞你越来越固执我都好难把你劝回去了,妈妈以前是怎么把你弄回去的。”

漆文保有点绝望。

他的记忆中,自己就是个到处晃荡的游侠儿,东奔西走挣点银两,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内心深处他期盼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影,但现实送给他一个小唐僧。

一路到湓州四百余里,她亦步亦趋,不停地念叨,还试图通过绑架的手段把他打包带走。

他又不能真的揍一个小姑娘。

而且似乎,他也很习惯于,甚至享受这样的熟稔。

令他心安,却也不安。

因为他有时候会觉得,漆小小说的是实话。

他是深负血海深仇的人,而不是随随便便干点零活的浪子。

有些沉重。

而且,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到湓州。

就像漆小小说的,湓州边境多山多土匪,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

仿佛有什么必须完成的使命冥冥之中牵引着他。

那么,我活的一生,究竟为了什么?

每每坐下或躺下,他总会思考。人类终极话题,我是谁,我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

这是个严肃的话题。

漆文保说不准。

他和千万游侠一般,好像只是四处游走,有时候与人打短工,赚些银子,有时候见义勇为,得到一方乡人感激。

我是不是生来就是这样平凡而普通的一个人?我是不是会这样平凡的孤独终老?或者,如果我真是像她说的那样,那应该怎么办?不管是作为复仇者还是父亲,他都挺不称职的。

这些充满了哲学思考的问题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是深奥而几乎无解的,何况是一个疑似失忆的病症患者。

每当他露出便秘似的思考表情时,漆小小都只能不由自主地叹气,小脸皱成一团。摊上这样一个脑子不清楚的爹,真的好累。

在漆小小百折不挠的劝阻下,他们还是到了湓州。

一进入湓州,小朋友就紧张起来,随时攥着她的刀剑,像蓄势待发的小怪兽。

漆文保很想问她:是不是那个什么陆大有就在湓州?

但他没问,仍是偶尔恶狠狠地吓唬她:“再跟着我就揍你啊!!”

却越来越难驱散小姑娘眉间的忧虑。

在湓州帮人揍了一次地痞,拿了工钱。事情就找上门了。

当时他正在想——揍那些人的时候,漆小小为什么没有像前些天一样,在旁边跳来跳去为他加油了?

面前的小树林就出来一群黑衣人,整齐,肃杀。

被他念叨的漆小小“噌”地直窜到他前面,拔出了小小的刀剑,想挡住这群人。

大概他真是这样不幸?

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为首的黑衣人会开始对他说明来龙去脉。

这个人瞎了一只眼,但其余部分尚完好。

他说:“漆文保,你真是阴魂不散。”

漆文保也看着他,疑惑道:“你是陆大有?”

陆大有当然就是陆大有。

他是一个标准的恶棍。

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连后院的黑鸡与小花狗都要一刀毙命。理由嘛,杀人需要理由吗?

况且他杀了漆文保一家,有着很好的理由。

漆小小回过头,眼中蓄满了泪花,轻声问:“爸爸,怎么办?”

漆文保不动。

想了一想,他说:“你应该不会杀掉这样一个小姑娘吧?”

陆大有大笑了两声:“那可说不准。当年你不就是漏网之鱼,倒让我多辛苦了这么多年。”

漆小小的小身板抖了两抖,看着很是可怜。

陆大有就很大发善心,笑道:“不过看她这样,大约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长得又不好看,杀起来也不顺手。”

漆文保也微笑了一下,道:“我把她带走,咱们再开始。”

陆大有点点头:“如果你想逃走,这是个好机会。我在这里等到日落,如果你不来,就永远不要再来了。”

漆文保颔首,拖着漆小小走开了。

等走出去好远,再看不见陆大有一行人,小姑娘终于缓了缓。她说:“爸爸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漆文保蹲下来,很和气地对她说:“如果我是你的爸爸,那么你就要听话。回去跟妈妈好生过活吧。如果我不是你的爸爸,那么你更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送命。回家吧。”

漆小小眼泪簌簌落下,她说:“可是,可是……你真的会死的。爸爸,为什么你不跟我回去?”

漆文保帮她擦满脸的眼泪,仍然很和气:“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今天不死,明天也会。你不一样,你还小,等你长大了,陆大有已经老了,你也再没必要将生命浪费于复仇。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儿残忍,不过如果你能有自己的生活,你的爸爸应当很高兴的。”

漆小小仍然边流泪边摇头,她抽泣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漆文保最后对她说:“好好和妈妈活下去,替我看一看更远的天地。”

然后他利落地敲晕了小朋友,藏到路边的凉亭中。

日已西斜,但离落下还很久。

好像糊里糊涂的,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走进太阳金灿灿的光辉里。

等漆小小醒来,天已经黑了。

初夏的微风带来不知名的花的香气,她花了点时间清醒,然后哭嚎着滚向白天的树林。

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漆文保,没有黑衣人,月光明晃晃的刺眼。她翻来覆去地找,恨不得掘地三尺。

然而什么也没有了。

寂静的树林时时有蝉鸣,一片恬然。

等到天色泛白,她终于放弃了,眼泪也流不出来了,黄扑扑的脸上有两道泪水冲刷的痕迹。

还能怎么办呢?

漆文保,她的爸爸,悲凉而隐秘的一生。大概什么都不剩下了。

走在树林幽微的薄雾中,远远的似乎听见悠扬的笛声,还有缥缈的歌哭——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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