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短书:我穿过半世烟沙

许缦缦

喜欢看水晶陡然被击碎的样子,就像我们充满杂质的爱情

乔奉华

她的笑和你不一样,她太美好而你太过卑微,可我就是个低到尘埃里的人

阿彩

如果可以,我希望找个寻常人家平淡一生也不和你在这汹涌中相遇

许默笙

看着天空,你的眼睛里映出我灰败的一生。

正文

  我躺在病榻上,这悲剧的一生,就要落下帷幕,可是我还是很高兴,眼前恍惚回想起了半个世纪前泛黄的往事。滴答的仪器声在耳边渐渐远去,模模糊糊,一声叹气带走我无奈的曾经。

                                                        ——引

  1922年

正值工人运动的高潮,浩荡的革命潮流席卷着全国各方,那年开春我刚刚13岁,所幸家族还不是过于兴旺,势力未大到让人引以为患,可仍然算是大户人家。

辛亥革命那年,我家被迫迁出北平,逃亡过程中并未损失惨重。那时年幼,祖母亲健在,南京城建立国民政府,各方压迫下,日子勉强过得去。政局动荡不安,上层的知识分子轰轰烈烈高举革命大旗,可怜百姓日子艰难,旧的风俗观念还牢牢的占据着人民的头脑。

对于我家这样人微言轻的没落贵族而言,竟然沦落至与百姓无异。

哥哥自幼疼爱我这个小妹妹,嫡出的公子,是全家的骄傲,早早送去学校修习学问,盼望着能将家族复兴。1919年5月4日,身在北平的哥哥参加了五四运动,被捕拘留,更是受了不小的伤,我在南京,急得快要崩溃,连夜,不顾母亲的反对,命阿彩带我奔赴北平。

这个自幼被惯纵的小小姐,胆子简直大到包天。

不曾想,在北平舅舅家,竟和你不期而遇,早时听母亲说过,我有庄亲事,那人在北平。我赶到时哥哥被释放在舅舅家养伤,作为哥哥的死党,自然一同在舅舅家养伤,迫于家里反对,你从未告知家人参与学生运动一事。

阿彩与我一同看望哥哥,那年你才18,而阿彩15。

初相遇,你好看的眉角挑起,浅浅笑道:“原来父亲口中的未婚妻,竟然是个漂亮娃娃”言罢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床上的哥哥哈哈大笑,我抿唇看向你的眼眸,倒映出身后阿彩低垂睫毛的模样。

你在想什么呢?

随即这个可笑的想法被哥哥的笑声掩埋。

“等你十八,我娶你可好?”你笑笑,我愣在原地。

直到现在,我将死之时,才明白,原来这才是悲剧的开始。

先是在意,然后深陷,最后沉沦。阿彩替我邮寄出的信件,你回的仔细,却疏离。

可我还是高兴,你的字迹那样隽永,一如你人那样出色。

三年后,1922年,夏。我再次来到北平,送你和阿彩一同去法国。

你在船上和阿彩并肩像我招手,有那样一瞬间我不解,你为什么偏偏向我索要阿彩,你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这个一句话都不曾和你说过的姑娘。

话哽咽在喉咙,拉着阿彩的手,一遍遍说着舍不得,你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一言不发,温柔的眉眼在转身时变得决绝。

分别的伤感,在将来事实的拉扯下变成刀割的凌迟,不该懂得的,在那个天空阴郁的日子过后,变得明了。

1922年那个告别你的夏天,我似乎患上了抑郁症,想不明白的是,22岁哥哥也与我一同病倒了。后来到了1923年,大雪的纯白把一切热切掩埋,工人运动的高潮渐渐收敛声息,我眼中的灰色天空,重现你的模样。

乔奉华,我想你了。

我留在了北平,在你曾经上过课的学堂上学,一直忧郁的哥哥,在某一天突然像是鲜活起来了一样紧攥着一封烫金书信,不久便消失在了去法国的船上。

法国,是注定劫难,可四个人却全然不知。

那个年代,动荡的年代,爱情就像飘零寒风中的玫瑰,凛冽芬芳,却腐烂至极。

我试图追逐你们的脚步,完美到癫狂,对自己苛刻到极致,努力配得上我梦中的那个乔奉华。

每每想起你走时决绝的背影,和紧握阿彩的那只手,我就要嫉妒的发疯,又偏执的非你不可。

可笑我从来没看清过现实——你不曾爱我。

我做了个结,却忘了怎么打开。

在阿彩的梳妆盒下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是我一封封寄出信件,秀丽的小字,一首首婉约的小诗,此时令我如坠冰窟。

那么,你回寄的信件是谁写的呢?

苍白的脸在铜镜中模糊不清,压抑的笑细碎的从同样苍白的唇中溢出,十指紧扣,心中的执念化作疯长的藤蔓,布满心中每一个角落。紧勒的我快要窒息

我决定,夺回来,我的东西。

瞧吧,这就是从小骄纵惯了的大家女儿歇斯底里的阴暗面。

1926年,这一年,你所有的美梦,全部葬在了千里外的法国,咿呀的戏文高亢的歌剧都唱不出这场闹剧的惨烈。

咯吱咯吱的摇椅轻轻的摇晃,曾经坐过的人已经背离时光走远,这一去,迎向一辈子的劫。

她结婚了。

阿彩并不爱你,可怜你还这样护她。

阿彩自幼和哥哥一同长大,她从来没告诉过你,一开始她愿意携手白头的就只有哥哥,你的出现,让计划出了变数,却是更快让哥哥如愿。

她从来都没告诉过你,那年初见,阿彩肯带我出来只是为了见到伤病的哥哥,而不是你以为的命中注定。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如果她继续留在我家没有和你远赴法国,祖母将会把阿彩许给何人。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与你书信三年,芳心暗许,全部是为了脱身的阴谋。

而你,却傻傻的信了。

阿彩瞒过了所有人,却用几封书信化解了哥哥的伤情,把你们耍的团团转。

阿彩注定是你这辈子求不得的人,因为,在法国,哥哥撕碎了卖身契,阿彩含笑嫁给哥哥。

而你,注定是教堂之上那个闯入的小丑,被新娘狠狠抛弃,被新郎打的无能为力。

背叛,绝望,愤怒?亦或是想要把这痛苦宣泄?

这些都不重要,你抽着香烟,冷静的可怕。

你匆忙赶回北平,猩红着双眼,微笑着对我说。

“缦缦,嫁给我吧。”语气,平静的可怕。

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以为幸运降临,属于我的爱情终于来到我身边,自己此时是最幸福的新娘,可我转身回望的时候,你深如枯井的眸子里翻滚出汹涌的仇恨和快意。

你打算,怎样对我呢?

你带回来哥哥结婚的消息,祝福新人的模样,真切的缥缈。母亲听闻,竟然哭的断了气,双眼一翻晕死在前厅的梨花木椅上。

我不懂,母亲眼里的绝望。

而后,就是母亲苍白颓败的容颜每天为我准备婚事,哥哥与家族断绝关系,母亲一下老了好多。

大婚那夜,你放纵的喝着喜酒,本该欢快的宴席被你热烈的表现下终于招架不住的散场。

你走进房中,咯咯的笑了,那声音很好听我也并未听过,你笑着,盖头外的那双眼睛望着我,就暗了。

你说“缦缦,这是你应得的”然后拉着我的手一声声的呼唤“阿彩”

你说,阿彩原来并不爱你,女人果真都是骗子,缦缦你说是不是?

你又说,缦缦,你骗不过我了,因为我不会再为了爱情而蒙蔽双眼了。

乔奉华,你以为,我喜欢你都是假的?

那张美丽温婉的脸颊上顷刻苍白,直到天明,你都没有挑开盖头,而我这样等到了天明。

你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表白,一遍一遍倾诉

可她是那个驻扎在你心里又毫不留情捅了一刀的自私鬼,你到底还忘不了她什么?

你对不起我,哪怕付出后半生也还不起你欠我的债。

这一年冬至,许家的女婿乔奉华继承部分嫡女许缦缦的家产,紧接着借助各方势力,接掌许家家业,然后低价卖给洋商,债台高筑,报应给了许家,你全身而退,我家破人亡。

开春,你带我去了法国,将我和许家彻底割裂。我变成了无水的花苗,依附你的周身。

回到法国,阿彩早已和哥哥远走,而你穷尽了这一生,再没能看见你想见的那个人。

我的病脱离了正常发展的速度恶化,抑郁到产生幻觉,一个一个打击,一个一个真相不是一个娇弱的许缦缦承受的来的。

在你的家里,阳光似乎十分忌惮我的存在,我的存在就像一抹抑郁的色彩,与这里格格不入。

你无所谓我的感受,二层的小楼里,你放纵的日夜笙歌用来掩饰你的狼狈落寞。

1931年,你带回来一个女孩子,她像极了阿彩,就要溺死在阴郁中的我仿佛被这个女孩子的出现一巴掌打醒,你枯井般幽深的眼睛里折射着我吓得苍白的模样。

我终于,要失去你了么?连站在你身边都不被允许么?

她的名字中似乎有个“偲”字,你便唤她“阿彩”

“阿彩!”

我站在房间的尽头,隔着走廊,温暖阳光放肆的泼洒在身上,我却只觉得自己就要化作粉芥。

你笑了,眼中有满足的恶意。

你说“缦缦,你与阿彩以后便是姐妹了,要好好相处。”

陡然,什么东西塌下一大块,你在阳光下变得似真似幻,我机械的重复“啊,好啊,阿彩”

第二日,我便大病了一场,直到入夏也未能痊愈。

“阿彩”的出现似乎在提醒我,该放手了。

可她却又不是阿彩,那个你执念的阿彩。

在你身边,我就仿佛是个客人。或者是个龙套。

轮到我上场了,我便傻兮兮的跑过去当最伤情的配角

不得不说,乔奉华,你真是个人渣。

而我许缦缦就是个廉价的贱货,捧着一颗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让你糟蹋。

慢慢振作,拿出大家小姐应有的风范,在你和“阿彩”不合的时候便钻了空子。

可是不如愿。

疯癫,失神,醉酒后崩溃,醒来后的无奈。

耐心被一点点消磨殆尽,你奇怪的变化,让我变得歇斯底里

端午节,我决定是时候摧毁一些东西,我得不到的,阿彩也好,“阿彩”也罢,都不该得到!

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换上最美丽的旗袍,打扮的像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而今夜,在“阿彩”回来之时,为你绽放。

我坐在你的床边,不知是不是酒精麻痹了你的神经,拥抱我吧!你向诱惑低头,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爱着你的我变成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

既然接受,就要承担这一切的后果,回来的“阿彩”看见床榻不堪的一幕,被恨意和背叛熏红了的眼眶,抑制不住伤心的泪水,被我的浅笑蛊惑,邪恶不断在心尖放大,抓起了剪刀,狠狠摧毁这朵绽放在今夜的妖艳玫瑰。

我被血水模糊不清了的双眼看见你震惊的模样,慌忙扶住我,顾不上追逐跑远的“阿彩”

你第一次失态,你第一次这样在乎我

昏睡前我想背后这13个血窟窿真值得。

可我终究失望了,病房里,你并不想陪我,匆匆的把我送来又匆匆的把我带走。

栀子花开了的时节,美得不真实,纯白的病房,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充斥鼻尖,我苍白的像一枝栀子。

纯白的绷带裹住这幅躯体,像是木乃伊下睁圆了双眼的行尸。

无关情爱,苟且于世

再次回到家中,那个晚上,你颓废的喝着烈酒,我拾起桌上法文写成的长信,似乎明白你的绝望。

那是,失去了希望的悲哀。

力透纸背的墨痕,那个姑娘,也再也不会和你相见,我达到目的,却也又一次落败。

“阿乔?”我柔声,背上的窟窿已经结痂,却被阿乔大力的推拉下崩开,疯狂的吻,吞咽我的痛苦,细碎的声音,一颗一颗苦涩的泪,狰狞的抓痕遍布这具躯壳。

“不准走!不准走!”阿乔猩红了双眼,在放下与执念、爱与不爱之间挣扎。

我明了,指尖染上恶寒,一颗芳心寸寸成灰。

“阿乔,缦缦不走”

不会有人知道,比起伤口流出的鲜血,我心底那刺骨的疼痛是多么清晰剧烈。

烫伤我的,是他为别的女子流出的泪。

在此后漫无天日的几个月里,渐渐找回理智的阿乔像是一尊冷酷无情的雕像,他残忍的就像地狱里的恶魔。

我被囚禁,他不确定,爱是不爱,毁是不毁

曾经的许缦缦,正在死去,鲜活起来的是一只没有爱意的怪物。

当法国的梧桐把小路铺染的金黄,阿乔的生辰即将到来,我抱着膝盖,被锁住的窗子外是阴翳的乌云。

你走了进来,笑的明媚,你举起信函,阿彩的字样映入眼帘,你笑的不真切:“缦缦,你哥哥死了”

什么东西击溃了我最后的防线,机械的点头,你似乎很满意的说着:“猜猜他是怎么死的?阿彩告诉他,他们俩本应该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阿彩不爱许默笙,一切就怪你娘作恶太过,害死太多姨娘小姐,而阿彩本该是你家庶出的姐姐”

我如梦初醒,阿彩,不是婢子,而是被下人抚养长大为了报仇的姐姐,蛰伏20余年,为的是毁了娘亲的心头肉,家族的希望,我的哥哥。

世界的法则,我才醒悟,是报应。

颤抖这,眼前这个人把我彻底毁掉,我怀揣最后的希望问着

“阿乔,在我陪你的那段日子里,你爱过吗?动过心吗?”

你笑了,说,“动摇过”

我眼中点起星火,你又说

“可那算什么?”

我动摇过,可那算什么?

是啊,算什么!!!

哈哈的笑起来,我耳边翁鸣,急促的喘息这样清晰,焦急的呼喊离我远去,许缦缦的世界此刻土崩瓦解,梦想希冀被无情碾碎。

这一生,你欠我的,还不清也还不起。

最后你对我的残忍而我将报以仁慈,这个全心爱着你的许缦缦已被你亲手杀死。别再怀念,世上将不会出现第二个这样爱你的人

黑暗,梦境,美好的童话在紧闭的双眼中上演

这个死掉的许缦缦在昏迷的三年中被一个全新的怪物吞没

“缦缦,醒来吧”

“缦缦,今天下雪了,等到开春就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你是不是还怪我,逼死自己的孩子?”

“缦缦,生日快乐,你睁开眼吧,西洋的蛋糕很甜的”

“缦缦……”

可惜,许缦缦听不到了

当第三个年头降临,那个从许缦缦身体里孕育出的怪物苏醒了,她看着无情的世界,麻木的拥抱残酷的过往。

曾经被恨意蒙蔽的那个人,在这三年醒悟,真相一层一层被折磨的鲜血淋漓,妄图挽回可惜也只是徒劳。许缦缦再不会接受这个人的悔恨,也绝不施舍任何一点爱过的影子

即使这样冷酷的许缦缦,乔奉华也绝不会放手,一颗心承受不住三次失去爱过的人。

毫无感情的人偶,陪着乔奉华度过了余生,再次回到祖国,新中国已经成立,经历过战乱的祖国一如身心俱疲的两个人。

苏醒后的第十四个年头,乔奉华因为胃癌去世,许缦缦整理着乔奉华生前的书稿。

一封家书从指尖滑落

他说写道:缦缦,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可我还不起,如果转世还能遇见你,我愿意像你这辈子一样倾尽所有。

窗前的栀子落寞的飞下,凉薄的泪砸在地板上,摔的破碎。

此后岁月,那只行如许缦缦的怪物努力的活着,不愿意转世,直到捉弄人的命运让她因肺癌而死,而这只怪物,至死都没有再哭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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