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交的第一场雪来的很突然。
凉意从脚跟渗透,一点一点在体内堆积,直到淹没头顶。
你在开往H城的火车上。
一切,依旧是老样子……
拥挤的检票口;
从不排队四处推搡的人群;
表情木讷目光呆滞的乘务员;
异常热情推小车卖货的阿姨;
坐在座位上一边东家长西家短,一边磕瓜子的中年妇女;
还有永远都在打扑克、吆五喝六胡吃海喝的老爷们儿……
车窗外的景色倒是难得一见的。
无论是瓦蓬还是秸秆全都裹上了银白,像在油炸糕上撒了一层椰蓉。
远处的山丘在霜和雾的遮挡下有了几分层次,影影绰绰颇有点雾满阑珊的感觉。直到你发觉铁路边的河水从半米抬高了三米多,你才恍然大悟这似在三峡才能看到的奇景是不远处一水坝的杰作。
人们似乎不再像往日那样炸山碎石了,因为只有大工程需要那样多的石材,显然已没有那么多公路和桥需要修,而水泥洞也足够充足了。不过这里的人绝非意识到产能过剩是个什么情况,只是换了新花样,在每个山头立起一根根白色的竿竿——风力发电机,它们煞有介事地转着,仿佛掌握了一切领导权。
木材,在你熟知的记忆里,可以成垛成垛地堆砌出堡垒长城,豪迈气魄。现在长城们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垛成垛地木屑方堆,过些日子里面就会展出各式各样的——黑木耳;
小镇里的红砖民房,霸气侧漏,铁轨附近的小木屋,旧了。
窗外的风景伴着八十年代建设四化时期的歌曲,竟不觉有任何出离,着实让人亢奋,如果不是那些深绿色暗漆提醒着你,你还真有几分买了和谐号列车一等座的错觉。
秋风肃杀, 远处几处厂房,就那么空着,生锈的铁皮天花板被大风卷落一地,跟落叶睡在了一起。身上长满癞痢的大黄狗,傻乎乎地冲着火车叫唤,可能是叫起了劲儿,非要再向前蹦跶几下,被铁链子扯回了原地。你望着远去的大黄狗,心下确信,它的余生定索然无味,感到扭过脸儿来瞅瞅对面的姑娘。
嗯,你知道,你是幸运的。
在一节平均年龄超过45岁的车厢里,偏偏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位长相姣好,既不狐媚也不妖娆的二十岁姑娘。你问你自己,是否该懂得感恩呢?
她穿着宽松大码的针织毛衣,红色羽绒外套,皮肤白皙透亮有光泽,头发虽只过耳,但整理行李时仍然盖住了眼睛,她从容地把一侧头发拨开到耳后,露出面颊眼镜下面可以看到她常常的睫毛,她有些吃力的将一件又一件包裹放在行李架上,偶尔能看到毛衣和牛仔裤之间的腰腹,当觉察到有人看她时她又匆忙地整了整毛衣下沿,她没有请求身边的人帮助自己的意思,这点倒是挺让人意外。
你老早就想起身帮她一把,以表现自己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顺便来个眼神交流或者无意间的肌肤触碰。但这个素面朝天只涂了一层淡唇彩的姑娘让你恍惚了片刻。
你忽然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等你缓过神来,她已经坐在那里,拿出柠檬水杯,咕咚咕咚豪迈地痛饮了。
她可能是真渴了,但喝得太急太快,一不留神呛了一口水,杯子有些晃动,洒了几滴到你的衣服上。 她开始不停地咳嗽,又连忙向你道歉,这是你们之间产生的第一次言语交流。 你示意她不碍事,但她却一定要掏出纸巾来帮你擦拭,你故作淡定,心下窃喜,且有点飘飘然。
这水杯的款式你见过,里面带了一个凹槽,是用来挤柠檬汁用的,价格不便宜;粉色针织毛衣看起来很柔软,纹理很细腻,不像是自己织的也不像是商场里卖的;身上喷了少许香水,很淡,不像劣质的国产货,但也不像常见的名牌,消费习惯可以透露出心理的小细节,你甚至注意到,她喝水的时手上的白色腕表。你觉得这可能是个对购买和使用物品都有一定质量要求家境不错的女孩,但年纪不大,似乎也还能找到些学生的感觉……
于是乎,你又浮想联翩了。
音乐还是那样不着边际的响着,听不清是中文还是外文,旋律倒是有了30年代的怀旧感,而此刻,在你的耳朵里听来,竟也有了几分李香兰的感觉,你对自己说,无所谓了,反正也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你饶有兴致地看着……
她咬了一下嘴唇,你有种短暂而莫名的兴奋。
要不咱们回回炉?你对自己说。
你终于体会到“男人始终喜欢20左右岁女人”这句话的奥妙。
又恋爱了?
不……全然不!但很像恋爱的感觉。
又一见钟情了?
不……肯定不!你知道你是理智的。
你正要与她攀谈,却被身边的一位穿西服带套袖的中年大叔抢先一步。
“小姑娘,嘿嘿嘿,是去省城念书吧?”显然大叔也对她产生了好奇,笑嘻嘻地问过她之后,又饶有兴致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好多遍。
“不,大叔,我是去出差。”淡唇彩女生答道,她说大叔两个字的时候声音特别饱满洪亮。
“哦,我看你年纪轻轻,又一个人出来,嘿嘿嘿,我以为你还是学生呢。敢情……已经工作了啊。”套袖大叔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继续嘿嘿嘿地赞美着。
“呵呵呵,大叔您可真会说。”你在边上看着她笑盈盈地样子,觉得似曾相识。
“女娃娃年轻漂亮,可不是咱夸,我看你跟俺闺女岁数一般大,俺姑娘就在省城念书。念那个叫什么管理,就管账本那个叫啥来着……” 套袖大叔见这一夸对方有些受用,便不打算停下,扯起来家常。
“财务管理……”你有点不耐烦,於是接了一句。
“对,就叫财务管理!这个小伙子蛮有文化。”套袖大叔的一双小眼睛里闪出金光,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没有看你,但夸起你来也颇有几分诚恳。
“哟,那还行啊专业挺不错啊。”淡唇彩女孩嘤嘤地说。
“唉,丫头不让人省心,哪像你们城里人家的孩子,你看看,你一个人出来,行李搬不动干啥也不麻烦别人,多懂事。”
“大叔,您太过奖啦,我们领导要求出差一切从简。”女孩的脸有些微红。
“哦,你看看你看看,这女娃娃多乖呵,领导肯定喜欢。你出差做什么去啊?”套袖的目光一直在女孩身上没有移动过。
“我们单位培训。”女孩说。
“挺好挺好,给培训的都是好单位,我小姨子在那个银行,他们也经常去省城培训。女娃娃这么懂事我看你也是银行工作的吧?”套袖大叔夸着夸着终于夸起了自家人。
“呵呵呵,不是不是,我们是做理赔的。”
“啥?啥玩意?”套袖大叔有些不知所云。
“理赔……”女孩重复了一次。
“啥是理赔啊?不是理财么?”大叔还是没能理解。
“大叔您有车么?”女孩问。
“有啊,俺们村我最早有车。我儿子有辆丰田霸道。”大叔脸上有了明显的骄傲。
“哦,您要是有车,您可得注意了,那磕了碰了容易坏啊,坏一次不得修一次吗?总坏总修得花多少钱啊?”
“对对对,可麻烦了。”
“对吧,现在高速公路一下雪就出车祸,多危险啊。” 女孩显得对套袖大叔关心了起来。
“对对对,可危险了,我儿子就总跑长途,开得可快了,每次都得我嘱咐他,不让人省心啊。” 套袖大叔不住地点头。
“对吧,你说您儿子那辆霸道,多少钱买的啊?”
“哎呀,他那车可贵,得有七八十万呢,还找人托关系。哎呀别提了都。”
“大叔我跟你讲啊,有车没保险,出事了车没了不说,人不能也没了啊。你看现在高速公路,前两天那撞的,就有个视频,微信上都传呢现在,那100多辆车。”女孩边说边掏出手机,将视频搜出播放给套袖大叔看。大叔似乎被她身上那软绵绵香水味给套住了,认真地盯着她的手机看,只听见视频中,传来汽车连环相撞的响声和遇难者的阵阵哀嚎。
“哎呀,哎呀呀,这家伙这撞的!这都在哪啊?闺女?”大叔的表情显得有些慌乱,但慌乱中不忘亲昵地称呼她为闺女。
“大叔啊,这就是xx高速啊,就前两天的事儿,你说这要没买保险,得碎多少大灯?!得得拆多少保险杠?你看这人!满地都是!你看这胳膊腿啥的?满天飞啊,这损失多惨重!”她说着说着有些亢奋,嗓音竟略显豪放,但到后面,可能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太大有些失态,似有克制,恢复到仪态端庄的样子。
“闺女你说的对啊。”套袖大叔拍了拍大腿,痛定思痛的感叹道,
“所以啊大叔,您知道吗?我这回去省城就是做这方面的培训,咱们就是不能让咱家乡父老再在这上面吃亏了!”
她嘴上的淡唇彩有些褪色,车外的阳光正面涌入,均匀铺满了她的全身,几点唾沫飞漫在空气中,很快就消散地无影无踪。
“哎呀闺女,你咋这么好呢?咋这么懂事呢?”套袖大叔激动不已,握着淡唇彩女孩的手就不撒开了。
“额,呵呵呵,大叔,应该的,咱们年轻一辈就该为家乡的多做建设。”女孩依旧笑脸相迎,但是笑容略显尴尬。
“哎呀,境界就是不一样啊。闺女你在哪培训啊,等会儿让叔叔送你去吧。”大叔的手握着女孩儿的手不停地揉搓。
“大叔啊,咱心领了啊,咱们单位有车接送,就不用您费心了,倒是您儿子如果没有保险得赶紧给上,我也有父亲,我特了解为人父母就希望儿女在外头平平安安。”女孩不慌不忙循循善诱。
“对对对,得赶紧上,内啥,这玩意在哪上啊?得花多少钱?”大叔用渴求地目光瞅着女孩,继续点头称是。
“哎呀,大叔这能有几个钱,一年交一点,买个平安不是么,这不,给您留着呢,您运气是好啊,有福气,我这啊是最后一份。”她一边说一边娴熟地从包包里拿出一份保险合同。
“你说说,你说说,俺儿媳咋就没有这么懂事呢?!唉呀,俺就一个独子,他娘死的早,他8岁时就没了。唉,这小混蛋淘着呢,就怕他在外面生事,一直就没续上,现在这小混蛋也30好几了,不让人省心哪。”套袖大叔似乎颇为感叹,只是不知是为儿子的身世还是自己的过往而感叹。
“大叔,您放心,咱不能眼睁睁瞅着您一个人儿孤单一辈子,也不能让您继续为您儿子的事担心,您在这儿,在这儿签个字。您签了字就可以省心了。”女孩将合同直接翻倒签署页,并把笔递给大叔。
“嘿嘿嘿,好,好,我签我签。”套袖大叔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合同和签字笔。签了一半儿,他停下来,问道:“闺女,这上面投保人这个邱经理是你吗?”
“是啊,我叫邱雪,您放心吧,实名实姓,您以后叫我小雪就行。”邱雪流利地答道。
“嗬~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名字。……嗯……噢……行,好嘞签好了。”大叔大略看了几下条款和保额,草草地将自己的名字——“铁二柱”签在了合同上。
“妥了大叔,回头咱有啥事可以直接打电话咨询哈?”
“哦,138xxxx9970,这是你的电话吗?”大叔得到了电话号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对,就打这个就行”邱雪终于将那只被大叔握着的手谨慎而沉稳地抽了回来,笑容未曾间断。
一次完美的交易即将落幕。
你心想,这绝不会是你想象出的完美情景下的完美相遇。你心底里也十分清楚,从她开口说话的那一刻,你所有的浪漫幻想便已宣告终结。
但又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让你享受车上的无聊时光呢?
所以尽管在剩下的时间里她不停地对着iPhone手机发出指令,不停地盯着iPad屏幕,不停地啃着产自山东日照的红苹果。不断地打电话沟通汽车理赔和诉讼事宜,你清楚的知道,她与你也不过就是消费与被消费的关系,尽管你们并没有产生实际的交易行为,也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深度沟通。她展示出了小城市白领的形象,而且已然物化于几千块的苹果手机上,也固化于手指尖与电容屏触动的几纳米距离之内。但是这是你在此次旅途中所能享受到的最佳消费品,为此你只好在下车之前多瞟她几眼。
邱雪……恩,秋雪……非寒。
你将目光再次游离至窗外,好像想起了某个人,你仍然不介意那个形象与你对青春残余记忆所抱有的最后幻想……杂糅在一起,这使你忘记了身边多余的一切,忘记了吆五喝六的喧闹,忘记了泡椒凤爪与香肠列巴混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也忘记了左一趟又一趟的手推车……
在恍惚的记忆与清晰的现实交错中,咣当咣当的车轮声亦变得悦耳了许多。
然后,不知不觉,
车到站了。
出了车门,冷风拂面,
你清醒了许多……
于是,
她向东,你向西,
你们又成了,彼此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