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天涯
201802171920,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串数字。它就像狼人的烙印,毫无征兆,又无法控制,只在双目交汇的一瞬深深烙入我的内心;唯一的差别在于,狼人的烙印夹杂着炽热的暖流,它却夹杂着一股的刺骨的寒潮,连同人类的分子一起冻结。
那是大年初二的午后,我独自躺在家中的客厅沙发上慵懒的午睡,本来打算出门与朋友小聚,却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而无限推迟了。下午十七时三十分,母亲打来一通电话叫我到堂弟家找她,听语气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我便赶忙整理一下衣着出门了。
午后的阳光不但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而更加突显了冬季的寒冷。
到了堂弟家,推门就看见一大家子人如往常一样围在火炉旁吃饭、喝酒,见我来了,赶紧招呼我“上炉”;我也如往常一样先冲他们微微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奶奶的卧室,静静的坐在她的身旁,温柔地握着她那皮包骨般的手掌,仔细聆听着从她干涩的咽喉处发出的闷哼,生怕漏了什么。我早已忘记来这儿的目的,母亲似乎也完全“忘了”为什么急促的催我来这儿。
奶奶自从患上老年痴呆之后一直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说胡话,还会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一个人溜到大街上闲逛,她的腿脚很好,将近九十岁的高龄还能健步如飞。可是,在家人给奶奶办了九十大寿之后,奶奶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她的身形日渐消瘦,腿部肌肉迅速萎缩,骨头日渐脆弱,尤其是腿骨,在2018年跨年那天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了。为了方便带奶奶出行,家人决定将奶奶定居在一楼的堂弟家,然后一大家人轮流在那里做饭吃,一起照顾奶奶。
记得小时候很喜欢吃一种外面是一层厚厚的巧克力皮,里面是一团又甜又咸的粉末的巧克力豆,每次去超市一买就一大口袋;买这么多干什么呢?当然是让奶奶帮我把它熬成一锅浓汤,拌饭吃,特别下饭。奶奶的巧克力豆汤和外婆的糖糊都是我的童年中独一无二的美食,专属于我的美食,如今,却再也吃不到了。
冬季的太阳总是睡得很早。下午十八时四十分已有繁星点缀夜空,堂弟家的庭院是观赏夜空的最佳场所,可是此时的我并无心去追寻那繁星,只专注于聆听奶奶咽喉中发出的虚弱的呻吟声。自打触摸到奶奶冰凉的肌肤,观察到奶奶紧皱着的眉头和半张着的嘴里泛着黑光的舌头,我的内心就一直忐忑不安;奶奶的咽喉中似乎堵着什么,她用尽全力想把它咳出来都无济于事,只能痛苦的摇着头呻吟。我试着将奶奶的上半身扶起来,用食指和中指的第二指节给她刮一下背,这样,或许能让她感觉好受一点。
估摸着应该是傍晚十七时的样子,三位堂姐和嫂子一起走进奶奶房间帮她更衣,作为男性的我只能默默地退到客厅。客厅内,三堂哥满脸通红,看样子又喝多了,正垂着脑袋坐在火炉边和二姐夫抽着烟;三堂哥一直在嘀咕着“外婆可能不行了”之类的胡话,大爹听见后十分生气的训斥了他一顿。幺爹见奶奶一直很痛苦的样子,以为她拉肚子了,便赶紧让三爹出门买药回来,母亲洗完碗后看见父亲一直在走廊闲逛,莫名其妙的把父亲训斥了一顿,随即让他去卧室看着奶奶,也就是父亲进奶奶房间一刻钟后,奶奶其余的子女也跟着走了进去,就连平日从不和奶奶聊天的大姑爹也进去叫了两声妈。
当时,家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可我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安和别扭。
直到奶奶卧室传来几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我才知道那股不安的来源是什么。
“妈!”
“外婆!”
尖叫过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声。
率先动身的是略带醉意的三堂哥,其次是拿着手机刷新闻的二姐夫,最后是听见哭声而胆颤,迟迟不敢靠近的我。卧室内的人早已哭成一团,奶奶的脑袋无力的斜靠在父亲的手臂上,半张着的嘴暴露出零碎的又黄又黑的牙齿;我没有过多的去留意父亲此时的神情,只是颤抖着将右手食指伸向奶奶的鼻孔处,禁止五秒,没有感觉的任何气流流过食指表面。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股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痛楚贯彻全身上下每一个分子;室内的气温突然骤降至零下,脊梁骨从下往上一节一节的结冻,然后是肌肤、骨架、内脏、血液,最后连分子的痛楚也完全消失,整个人如被封入冰棺一般,对外界毫无感觉。
“完了,大姨妈!”
“妈,您醒醒,您醒醒啊!”
又一阵尖叫把我拉回现实。原来是大爹伤心过度不小心晕厥了过去,这可吓坏了在场的二堂姐和四堂姐,几个年轻人赶忙将大爹抬到沙发上不停地掐人中、做人工呼吸和按压心脏,忙活了五分钟左右才总算是把她的魂儿给唤了回来。大爹醒来后又趴在奶奶的床上痛苦流涕,得到消息赶回来的三爹见到此情此景也瞬间哭成了泪人儿,几名堂姐好劝歹劝才安抚好了老一辈,众人这才开始为奶奶整理衣装,清理卧室,联系各远亲和近亲前来见老人最后一面。
奶奶在临死前说了很多话,可我只听清了“林森”两个字;这是我大哥的名字,是奶奶的长孙的名字。
于是,我在第一时间拨通了大哥的电话,故作镇定的说:“大哥,奶奶刚才,断气了……你快回来!快回来……”
“快通知大伯”这句话还没说出口,我却已经泣不成声,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坚强的去面对至亲的离去;我错了,我根本不可能做到。也不需要做到。
老家有个习俗,如果在过年期间家中有人过世的话,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点上香烛,燃烧钱纸,炸响鞭炮;于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在奶奶去世的下一秒,一边劝着长辈,一边手忙脚乱地在堂弟家翻找着香烛、钱纸和鞭炮。
大年初二的鞭炮声响彻夜空,希望这声音能传到还未走出多远的奶奶的耳朵里;大年初二点亮夜空的香烛,希望这微弱的光芒能为奶奶指引回家的路;大年初二在烈火中焚烧着的钱纸,希望鬼差拿到这笔钱财后能让奶奶再回家看一眼。
2018年2月17日19时20分,奶奶在堂弟家卧室寿终正寝,享年91岁,灵堂就设在堂弟家客厅。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正在玩手机,于是,这个时间,就像狼族的烙印,在那瞬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