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家|归路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五期有奖征文:家


网图侵删

(一)

时钟刚刚走过四点,潘宇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晚饭:一包玉米,半根胡萝卜,半个鸡蛋,外加一小杯无糖酸奶。严格来说这不是一顿饭,是医生给他开的“良药”。

两个月前,潘宇由于严重的肝区疼痛进了医院。医生说:他的肝脏重度脂肪浸润,再不戒酒减肥,规律饮食,可能伤害就不可逆转了。

潘宇刚过半百,还是当打之年,虽然他很担心自己的身体,但手头的两个项目要是不去应酬不喝酒,那又怎么谈下去?项目黄了,这栋三层小别墅的房贷又怎么办?

他没有办法平衡工作和健康,就只能在双休日按照医生的饭谱欺骗自己了。

潘宇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手机,来到阳台上他最喜爱的竹椅上。这把竹椅明显上了年纪,到处都磨得滑溜溜的,他刚一坐上去,椅子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

潘宇打开手机,放起了他每天都会听的钢琴曲——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星空》。他已经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听这个的,但每听到这首曲子,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这些画面就像梵高的《星空》,潘宇捉摸不透,但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

曲子连播了三遍,潘宇才喝下最后一口酸奶,他感觉这顿饭就像他的人生,看着丰富多彩,实则味同嚼蜡。

饭后,他还要去完成医嘱里的散步。他本来对散步很抵触,认为这是老年人才干的事,况且他每天风尘仆仆,怎么会缺乏锻炼。但医生说,让他散步不仅是锻炼,更是对心态的调整,平和放松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他听得云里雾里,但要是不出去散步,就只能继续循环那首曲子,或者打开电视消磨时间了。

潘宇居住的地方在省城南,是面积最大的别墅区,位于廓山脚下,抬头就能看到风景秀丽的廓山和隐于绿树中的宝塔,那里有个观景台,能俯瞰全城,二十多年前,潘宇和他的妻子就是在那里定终身的;在小区的另一边,是缓缓而流的南江,江边有个公园,里面的景观更加别致,种满了奇花异草,有落叶的枫树,也有绿意盎然的罗汉松,一条人工瀑布日夜不停的淌着水,流进蜿蜒的水道里,水道旁曲折的石头小路把公园和廓山连到了一起。

此时正值秋末初冬,虽然天空还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色,但傍晚的冷风已经有了丝丝寒意。

潘宇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闲逛,不时抬头看着枫树上那三三两两的枯叶在风中飘落,他忽然觉得自己与枯叶无异,只待一阵风,将他也吹落。但风中树叶的沙沙声和绿草的清香让他逐渐忘了这种悲凉,不知不觉中,他就顺着小路走到了宝塔底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潘宇靠在栏杆上,看着城中的灯光一点点亮起,车辆和行人都在拥挤的路上赶着路,他看了看手表,刚过六点半。原来周末也有这么多加班的人,他想,或许他还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

(二)

一阵冷风袭来,他拉起外套,来到了旁边的亭子里,他发现这里的景观和他记忆中都不一样了。不过他也很少来这里,脑海中仅有的几个画面都是他和秦雅留下的,还有他们的孩子,潘栎。

“是的,还有潘栎,今年他该24了吧,快到他和秦雅结婚的年纪了。”他想。

那时秦雅和潘栎都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喜欢听他们的心跳,那是他听过最动人的声音。

他看到之前为秦雅摘杜鹃花的地方,现在已经种满了各类景观树,虽然它们颜色各异,错落有致,但记忆中那种自然纷乱的蓬勃生机却消失不见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失落,这种情绪把他瞬间拉回了现实。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因为完全可以沿着南江散步,那里的路更加平坦。可能是习惯吧,他想。毕竟搬过来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好好欣赏过周边的景色,也只有廓山存留着一些他回忆中的只言片语。

他想起自己拼命买房的初衷,为了给秦雅和潘栎一个真正的家。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里,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家的安全感,由于父亲是厂里的技术人员,他不仅得负责厂里的设备维护维修,还时常被借调,去监督其他厂的设备建设和完善。

在那个技术人员缺乏的年代,父亲就像是一把万能扳手,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母亲带着他从他三岁开始就跟随父亲不断辗转在各个地方,有的地方呆上几年,有的地方只待上几个月,直到二十岁那年,母亲突然病重,父亲才申请内退,回到了他们的第一个家。在父亲的照料下,母亲的身体逐渐恢复健康,那之后的几年,是潘宇最幸福的时光。虽然内退后的父亲薪水不如从前,但潘宇在父亲的厂里谋了份工作,一家三口的日子也过得拮据且幸福。

潘宇喜欢每天下了班回到家就能看到父母的日子——母亲为晚饭在厨房忙碌,父亲在院子里为他的两个徒弟讲着课,那是厂里安排的接班人,父亲说,不用一年,他们就能出师了。这些日子让潘宇觉得以前颠沛流离的生活就像一场梦,正迅速被他遗忘。他早已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给未来的爱人和孩子一个固定温馨的家。

可如今房贷已渐趋还清,他所期盼的那个家却早已支离破碎。

风吹得更烈了,潘宇拉紧了外套,起身绕着宝塔慢慢踱步,他记起他和秦雅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秦雅围着宝塔追逐两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他站在旁边亲昵地看着,最终她倒在他的怀里,扑哧扑哧喘着气。

潘宇搂着她坐下,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戒指。那是一枚精心制作的银戒,顶端呈鹿角状,中央镶嵌着一颗蓝色宝石,是潘宇偷偷跟着银匠学了三个月亲手制作的。没等潘宇开口,秦雅一把抢过戒指戴在手上,白净的脸上瞬间泛起红晕,她双手搂起潘宇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同意。”她说。

那天傍晚,夕阳把天边映成粉色,一束束金光透过粉色的云彩照射过来,伴随着阵阵微风,整个廓山都沉浸在这朦胧的金色薄雾里。潘宇和秦雅趴在观景台上,看着山下城中逐渐亮起的灯火,他郑重地对她说:“看那些亮着光的窗户,总有一天,会有一扇是属于我们的,那就是我们的家。”秦雅深情地看着他说:“有你就是我的家。”

他把秦雅深深拥入怀中,在对眼前这个他心爱的女孩再次默默许下承诺的同时,他对家的渴望第一次和爱情融为一体。随着落日沉入天边,他对家的期盼也沉入心底,在那里慢慢地扎根发芽。

(三)

三个月后,潘宇和秦雅办了婚礼。婚礼很隆重,潘宇的父亲托朋友租来了三辆皇冠,六辆桑塔纳,寓意“婚姻长久”。这样的车队在县城里可不多见,可潘宇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形式,他觉得真挚的感情能弥补一切。但他知道这是父亲的补救,这么多年,父亲对母亲和他一直心怀愧疚。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已双鬓斑白,但他依然用这种倔强的方式来表达对他们的爱意,即使潘宇和母亲从来没有怪过他。

潘宇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面对妻子孩子,在车队浩浩荡荡往秦雅家驶去的时候,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承诺——给秦雅一个真正的家。

结婚后,潘宇的父亲托人把秦雅也安排到了厂里上班,他就搬出了家,和秦雅住进了厂里的宿舍。那是一栋四层小楼,每一层有二十个房间,每个房间只有二十多平,里面没有墙壁,卧室和客厅中间用屏风隔开,靠走廊的窗户安装了炉子和灶台就算是厨房,房间里没有厕所,每层楼的厕所都在走廊的两头。

虽然这里和潘宇梦想中的家相差甚远,但至少有了独立的二人空间。小小的屋子也逐渐温馨起来,越来越有了家的味道,甚至偶尔会让潘宇忘记当初的承诺。但这样过于平淡又幸福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年后潘栎出生,这个小屋就突然变得狭窄了,这让潘宇下定了自己买房的决心。

潘栎一岁时,潘宇从厂里辞了职,进了一家证券公司的市营业部当业务员,那时候基金业还算一个小众的行业,甚至大多数人对此的理解还限于“坑蒙拐骗”上。身边的人都劝他,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干,干嘛去趟这趟浑水?但潘宇清楚,留在厂里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实现诺言,他虽然对金融业一窍不通,但他清楚业务员的提成可比厂里的工资高多了。就这样,一张白纸的他怀着满腔热血扎进了金融业的汪洋大海。

潘宇时常回忆起他当业务员的第一年,为了在一众金融专业毕业的同事中拼得一席之地,他几乎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休息时间。狭窄的家里堆满了他从各种渠道带回来的金融杂志,以及越积越多的笔记本,有的是他手写的笔记,有的贴满了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金融新闻。为了不打扰到秦雅和潘栎,他每天晚上都把台灯拿到走廊上,搬个小凳子坐在灯光底下学习,有时为了搞明白一个小小的名词,他就能熬上半个通宵。

秦雅明白他的苦心,可她劝不动他,他总是这样,决定后的事就要做到底,这让她喜爱,又让她担心。每当她从睡梦中醒来,看到门外昏暗的灯光下潘宇若隐若现的背影时,她都心疼不已。她没办法陪伴他工作,就像潘宇也没办法陪伴她照顾潘栎一样,她只能默默地把外套披到他肩上,这时候潘宇总是放下书本,站起来给她一个拥抱,然后劝她回屋睡觉,见她犹豫,他就打趣地说:“要用思想武装自己,才能在行动上有结果!”。但潘宇知道,父亲前半生奔波的生活,也是他年轻时不停钻研的结果,为了更好的明天,他只能更加努力。

(四)

这一年,潘宇不仅在公司办的金融知识竞赛中挤进了前三,还在业务排行榜上脱颖而出。年底领导找到他,让他担任业务经理,负责新一年新员工的培训以及更多客户的洽谈。他受宠若惊地看着领导,即使靠着一年的努力他赶上同事了许多,获得了较好的纸面成绩,但专业的底蕴他依旧比不过他们,他实在想不出给他升职的理由。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拘束,怎么?不想升职吗?”领导豁达地笑了笑,看着他说道:“你知道为啥提你吗?当初招你进来的时候,我能从你眼中看出一股莽劲,想挣钱的莽劲,这对于这个岗位就足够了,你也确实没让我失望。并且,大学生书生气太重,在跟客户这一方面,你比他们强很多呐!”说罢,领导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看着他,他连身道谢,尽量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失态,但心里早已经万马奔腾了!

后来他才知道,分公司和他一批的同事,其实多少都和总部沾亲带故,谈项目这种冲锋陷阵,时常要熬夜喝酒的活,自然是落到他的头上。

但升职之后他的工资翻了一倍,手里的客户也更多更大。他在厂子旁边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把秦雅和潘栎都接了过去,多出来的房间留给父母,这样他们就不用每次来都赶着当天回家。

那年六月,市里的一家银行开始发行基金,虽然在当地也引起了不小的讨论,但大多数人依旧持观望态度。银行为了完成任务,积极鼓励员工认购代销这只基金,买了还给相应的奖励,可就算这样,依旧只有少数人买。

潘宇得知消息后,立即和秦雅商量了此事,然后拿出了他们能承受的最大投资额度抢购了这只基金,结果自然可喜,如潘宇般胆大的人和听话的银行员工都发了财。借着股市牛市的春风,潘宇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在以后的投资里,他的收益翻了一番又一番,并在两年后把他们租的商品房买了下来,还预付了省城里廓山脚下别墅的首付。

在他们的小区开始施工的时候,潘宇带着潘栎,和秦雅从山后的小路上再次来到了廓山宝塔的观景台。他抱着潘栎,指给他看山脚下刚搭建起围墙的工地,里面烟尘滚滚,那片郁郁葱葱的杂草地正快速被挖掘机翻起的黄土侵蚀,工人们拿着不同的工具忙碌着。潘宇透过这片黄土飞天的荒凉地,看到了那一排排别墅,看到了某一栋别墅中他们一家三口正在温馨地吃着晚餐,看到了他梦想的未来。按照预售合同,三年内潘宇就能领着秦雅和潘栎住进这里,那时,他就能实现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他一只手抱着潘栎,一只手将秦雅搂入怀中,满怀期望地对她说,他们的感情是在廓山的见证下开始的,等住进这里,就可以永远得到它的庇护了。

(五)

潘宇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山下的城市也逐渐恢复平静,街道上偶见三三俩俩缓慢散步的人。潘宇看到他居住的别墅小区里也亮起了灯光,可令他惊讶的是,光亮大多来自于路灯,这片城市里最繁华的别墅群,竟有一大半都黑着,但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在这里住了十多年,竟从来没有关注到这个事情。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从那些关着灯的别墅中升起,跟随着愈加刺骨的夜风往廓山聚集,他仿佛是他目所能及范围里的唯一活物,远处那些建筑、移动的小人和车辆,此刻就像玻璃墙壁后被展出的模型,他是这巨大展厅的唯一一个观众。

一种强大的孤独感突然向他袭来,他匆匆找到小道,跌跌撞撞跑回了家。直到他再次坐到阳台的竹椅上,听着它熟悉的“吱呀”声,他才觉得悬着的心落了地,他打开手机,闭着眼又听起了《星空》。在舒缓的钢琴曲中,秦雅和潘栎不断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多年以来第一次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他再也不能从他们的画面中抽离出来。

潘宇睁开眼睛,任由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头顶的灯光在朦胧中散成一团光晕,秦雅和潘栎又迅速的出现在光晕的中央。

他打开手机,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颤抖着拨了出去……

“爸……”,“嘀”了几声后,对面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男音,“是你吧?”

“小栎,你?……”潘宇的嘴唇微微颤动,他不知该如何答应这声叫喊,自从发生了那事情以后,潘栎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他了。那次潘栎将幼小的身躯挡在秦雅面前,捏着拳头不断砸向他的身体,用稚嫩的声音冲他喊着:“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电话那头首先打破了沉默,潘栎说道:“爸……妈都跟我说过了,我懂。以前的事……对不起,爸。”

不知是不是担心潘宇不接受他的说辞,潘栎最后的一声“爸”叫得清脆又响亮。潘宇捂住了手机话筒,嘴角剧烈地抽动起来,他不断眨着眼,尽力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他幻想过无数次他和秦雅潘栎的再次相逢,但都没敢奢望过这个结果,他不配拥有这个结果。但此时这两个男人多年的误解和仇恨,就像冰川融水一般,在这三言两语中瞬间化开了,潘宇也无需再做任何多余的解释。

“对不起……谢谢你,小栎。”许久,他才重新把手机贴近耳朵,“你妈呢?现在她怎么样了?”

“她挺好的,现在已经睡了。”

“那就好。”

“那……爸,你……什么时候回家来?”潘栎问,语气中充满了犹豫。

家?这个字让潘宇突感一阵悸动,它所包含的一切含义,此时和他眼前萦绕的回忆、他的泪水一起,像钢针般尽往他的心头扎去。

(六)

在潘宇当上业务经理的第二年末,公司取消了业务职位,他继续升职,成了分公司的大客户经理。那年,股市依旧向好,有的基金刚一发行就被抢购一空。但狂欢总是短暂的,刚过完春节,全国股市就迎来了史上最大的熊市,不仅让潘宇的投资全打了水漂,公司也巨额亏损,资金链断裂,潘宇不得不选择了离职。当时,潘宇的积蓄仅够维持家里半年的开销,他无数次想把刚刚建起的别墅卖掉,又无数次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担心自己卖了别墅,就再也没有再来一次的莽劲和勇气了。

后来,他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又干起了业务经理,虽然在几年工作经验的沉淀下,他干起新工作也游刃有余,但薪水也只能勉强满足房贷和日常的开销,他再也找不到那种纯粹的热情来激励他,只感觉那整栋别墅时时刻刻压在他的肩上,逼迫他不断向前。渐渐地,他害怕回到那个家里,害怕面对秦雅和潘栎,他开始在工作之外酗酒,喝醉后独自在大街上闲逛,等他觉得他们母子俩都睡了,他才拖着摇晃的身体回到家去,然后鞋都不脱往沙发上一躺就呼呼大睡起来。

那时秦雅依旧在厂里上班,下班之后家里的一切也全靠她独自支撑着,她不仅要照顾好潘栎,还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她开始也默默地为他擦干净脸,帮他脱鞋子和外套,给他盖好被子。可一段时间过去,她发现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已和她记忆中的潘宇相差甚远了。

有时他刚进门就开始吐,完全不顾秦雅打扫干净的地板,她想和他吵,但她担心潘栎被吵醒,看到如此模样的父亲。有几次她半夜醒来,看到他就跟死猪一样睡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秦雅真的不想管他,但她没办法,只能默默流着泪给他收拾干净。有时潘宇还有意识,便在醉醺醺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抓起秦雅的手,沙哑地对她说:“一切都会好的,等还完了房贷,一切就都会好的。”秦雅知道潘宇买醉的心思,她很想对他说,她不需要很大的房子,只希望他能多在乎一下家里,多关心一下孩子。但潘宇几乎不给她交流的机会,她甚至一两个周看不到他清醒的样子。后来,潘宇不仅平时酗酒,就连节日都喝得烂醉。他并不知道,他满身的消极情绪就如同一个无形的屏障,把他和秦雅,潘栎的联系,彻底的隔断了。

潘栎八岁生日那天,秦雅早早下班订好了蛋糕,然后从学校把潘栎也接了回来。潘栎一到家,就兴高采烈地趴在阳台上等潘宇,因为去年潘宇答应过他,今年生日给他买奥特曼,并且绝对不加班,早早回家陪着他吃晚饭,吃蛋糕。

而此时潘宇正在酒桌上跟客户周旋,一轮又一轮和客户碰杯赔罪。这个他接过最大的项目开始并不是他的,据说领导将项目前期工作铺垫好后,就交给了公司新来的一个业务员,本来走走流程就能结束,业务员也能躺着挣业绩。但她占着跟董事会某领导的裙带关系,在见客户时摆架子,抢了客户老婆的风头,客户当即拍板要终止合作。领导得罪不起董事会,就将这烂摊子甩给了潘宇。潘宇自然清楚合作破裂的后果,但项目落地后的巨额提成也值得他赌一赌。

那天晚上,当潘宇推开家门时,并没有注意到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潘栎和坐在旁边的秦雅。他醉眼朦胧跑进卧室,又踉踉跄跄跑了出来,他来到秦雅身边,激动地喊道:“老婆!我拿下项目了!我们能装修别墅了!我们马上就有更大的家了!”

秦雅满脸愤怒和疑惑,她盯着他说:“家?难道我们没有家吗?”

这时潘栎已经醒来,他揉着眼睛,对潘宇说:“爸爸,我的奥特曼呢?”

“要啥奥特曼啊,爸爸送你个大的,送你套别墅好不好!”潘宇开心地把儿子抱起来,又跌在了沙发上,他大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秦雅使劲抱住潘栎,生气地把潘宇推开,朝他吼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潘宇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在酒精的驱使下他把秦雅推倒在了地上,自己也往后跌了下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好日子,我要送你们一栋大别墅!”潘宇喊道。

“你眼里就只有别墅!”秦雅哭着说,“你从来都不关心我们想要什么!”

“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吗?我只想给你们一个真正的家!”潘宇站起身来,喊道。

“你看看,这还算个家吗?我们多久没见过你不喝醉的样子了,你自己想想!”

“我做错了什么?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们吗?”

潘栎把秦雅拉起来,将幼小的身躯挡在她面前,捏着拳头不断砸向潘宇的身体,他边挥动拳头,边用稚嫩的声音冲他喊着:“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

(七)

“妈说,你肯定会回来的。”见潘宇半天不回话,潘栎又小声地补充道。

“等我忙完了工作,我就尽快回来。”

……

潘宇早已泪流满面,他挂断了电话,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他看到光晕里秦雅和潘栎对他笑了笑,他也对他们笑了笑。他起身擦干了眼泪,心中那股久违的热情突然涌现了出来,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了。

闹钟突然响了,潘宇看了看手机,又到了吃药的时间,他哼着小曲,像扔糖豆一样把药丸一颗颗扔进嘴里,然后一口水灌下去,此刻,他很想去感谢他的医生。

之后的几天,潘宇交接了工作,辞了职,把别墅挂在了中介出售,然后选好了回家的日子。在别墅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和潘栎一同来到了廓山,潘栎是前一天来这里帮他搬家的,虽然这么多年都是他一个人住,但里面多少还是有一些眷恋的东西。

父子俩来到宝塔下,紧挨着靠在观景台上,都看着远方的风景发呆。许久,潘栎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烟,递了一根给潘宇,潘宇摆摆手,潘栎笑了,说道:“妈真是懂你。”

“什么?”潘宇疑惑地问道。“她说你现在肯定也没抽烟,因为你曾经说过,你的工作需要放弃一些尊严和原则,不沾烟能时常提醒自己,有的底线是不能逾越的。”潘栎一字一顿说着,烟雾从他的嘴巴鼻孔里冒出来。

“记得这么清楚?”潘宇笑道。

“妈老跟我讲这些,叫我理解你,以前我不太懂,现在我上着班,又谈了女朋友,我就懂了。”

“挺好——烟还是少抽点吧——好好当你的老师,别出来淌这些浑水。”潘宇拍了拍他的肩膀,脑海里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升职,领导也是这么拍了拍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自从辞了职,卖了房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还挺着大肚子,但上这廓山也是健步如风了。

“但我不会原谅你,妈为你付出的太多了。”潘栎突然严肃地说道。

“我会尽力弥补她的。”潘宇应着,声音没有一点底气。

“尽力吧!”

潘栎说完这三个字,他俩又陷入了沉默。直到潘栎点上了第二根烟,潘宇才开口说道:“现在工作怎么样?”

“还行,就上课呗,混个温饱而已。”潘栎吐出一口烟,淡淡说道。

潘宇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他舒了一口气,说道:“不用担心,等别墅钱下来,我拿一部分去老公司入股,听说最近公司正在释放股权,招募新股东。剩下的就拿回家买一套房子给你留着,车你就自己想办法。”

“你就教我啃老啊?”潘栎皱着眉头问。

“那咋了,你有得啃啊!你以为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那风光的老皇冠怎么来的,我哪有那钱?”潘宇尽力缓和着气氛,这个玩笑话又让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不仅给潘宇办了一个气派的婚礼,还在之后的投资中贡献出了自己的积蓄,他永远想让潘宇好,潘宇现在也永远想让潘栎好。

“再说吧!”潘栎轻声应道,嘴角终于漏出一丝笑容。潘宇见状立即追着说道:

“不过股份可不能给你!要是你以后不听话,我就留给我孙儿!”

“呵,跟谁追着你要一样,谁看的上啊?”

……

(八)

当车辆再次驶入熟悉的小区时,这里的回忆就像潮水般一股股涌进潘宇心头,直堵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别墅刚装修好时,他让秦雅辞职,然后把她和潘栎都接到了省城里,那天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几天之一。

他想起最后一次回到这里时,是叫秦雅跟他回去。当时是他酗酒最厉害的时候,由于市场环境变化,他一年半载也拉不到一个项目,看不到希望,就只能借酒消愁。秦雅对他说不忍心看他一个人操劳,要回到厂里上班,但他知道,秦雅对他的忍耐早就到了极限,她只想带着潘栎,快速逃离那个充斥着酒精的“家”。潘宇没办法,他满脑子都是房贷,他天真认为这一切会在房贷还完时改变,于是他向秦雅保证,他回省城工作,争取早日还完房贷,就来接她回去,秦雅答应了他。

他想起童年跟随父亲到处奔波的生活,他发现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事情,就像退了潮的沙滩,总是在他回忆的时候浮现出来。而那些他从前不愿意回想的事情,却成了他很多时候独自在空旷的别墅中度过孤独的良药。他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半辈子都在和童年的生活做割舍,然后去追求一个稳定的家,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一直都有家,那些回忆也因为有父母的参与而珍贵,家的意义从来不在于房屋,而在于人。

他想起潘栎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秦雅朝他吼出的那句话:“你根本不关心我们想要什么!”他瞬间恍然大悟,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他。

十年来,他一直独自生活在偌大的别墅里,到最后他直接把上面两层锁死,只住在第一层。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妥协,总是固执地把房贷放在心上,没能早点明白这些道理。他对家的执念,造成了他这个小家的悲剧。

但他又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愧疚,他有天底下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妻子和最好的儿子,他们从来没有放弃他,特别是秦雅,她一直都相信他,支持他,分担他的喜悦和忧愁。潘宇突然发现,他听《星空》时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其实都是他和秦雅的回忆,这个他生命中最珍重的人,从来没有远去,一直在陪伴着他,可如今,他已有十年没见过她了。

潘宇慌张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跟随潘栎上了楼,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潘宇看到秦雅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饭桌上都是他喜欢的菜肴,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依旧那么熟悉: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她。

秦雅看到他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便很快恢复过来,她把菜放到了桌上,淡淡地笑着对他说:“回来了。”她的语气温柔平和,仿佛潘宇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只是一个普通日子里的一个普通下午。潘宇轻轻应了一声,他熟练地挽起袖子,跟着她走到了厨房帮忙端菜,他看到秦雅在背对他的地方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然后她洗了洗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过身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潘宇也轻轻抱着她,“我回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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