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如何老去 

       老家一邻居，是我的远房外公，晚年得了肺病久治不愈，医生建议回家保守治疗，调养为主。他老伴死得早，四个儿子都务工在外，两个女儿远嫁他乡，身边只有一儿媳和两个孙子。俗语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老人生病本就是件麻烦事，亲人都不在身边，儿媳和他关系不好，其病后境况便可想而知。到后来，重病卧床的他想喝口热水都没人倒给他。长时间的病痛折磨加上无人照料使他彻底绝望，一个月黑风高寒风刺骨的冬夜，他拖了根绳子，在自家门前早年他亲手种下的那棵榆树下上了吊。床上有一封信留给在北京打工的小儿子，让他在外安心工作，好好安排生活，嘱咐他不要回来，后事已托村里几位亲戚办理。性格刚强的小儿子，看到父亲的亲笔信时不禁泪如雨下。有人评价远房外公：他一辈子做事犹犹豫豫，优柔寡断，唯这件事出人意料，做得如此决绝。

      年轻时的远房外公身材高大，英俊儒雅，写得一手好字，喜吟风弄月，戏唱得也好，是当红的小生，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是众多女性倾慕的对象。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每年除夕，他都早早打发他的小儿子给我和二哥送来压岁钱，最早送来新年的祝福。他性子比较坦，待人和善，喜欢与人结交。他对生是眷恋的，若不是完全陷入绝望，想不会走这一步。

       姑奶奶是九十高龄才去世的。去世前她身体一直很好，耳不聋眼不花，思维跟年轻人一样，交流反应很快，不但生活能自理，还常给家人做饭。我们去姑妈家见到她时，她常轻松自嘲：“又不死！活这么大岁数有什么用？”去年冬天一个晚上，姑奶奶晚上睡觉不小心蹬了被子受了点凉，第二天就感冒卧床不起。姑父在床前伺候了几天后便有了怨言。姑奶奶性子比较强，一天深夜，她翻滚到地上，爬到院子当中的一口天井边，一头扎了下去。亲友和邻居实在无法把这种死法与一贯清清爽爽、乐观豁达的老太太联系在一起。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是人人都向往的， 却未必能如愿。人生实苦，活在这世上不易，想体面地死去这个看似简单的想法都难轻易实现。人到老年，身体上总会有些毛病，若生活有保障，子女在身边照顾或能够自理，这当然好，可很多老人是少人甚至无人照管的，特别在农村。老人都怕久病在床，自己受尽屈辱，子女疲惫不堪，苦熬了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在痛苦中死去。年轻人多会说：“若我是那样，就自己寻死算了，活受罪干嘛！”说得很轻松，只是事到临头真有勇气这样做的怕是不多。无论是谁，不管年轻时多叱咤风云体健如牛，老来一旦卧病在床，会备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尊严尽失，生不如死，可即便如此也没多少人能左右自己的死。没有完全陷入绝望，人不会轻易主动寻死——活着，总有希望。

       能在梦里一觉睡去自然是最好，可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父亲就是半夜突发心脏病去世的，走时躺在身旁的母亲还不知道。事后母亲回忆：我隐约记得，半夜时分你父亲嗓子发出轻微的吼声，像平时打呼一样，现在想来那是心脏病犯了发出的呻吟声，是在挣扎啊。父亲发病前没有任何征兆，临终经历了一段痛苦的挣扎，当时我们都不在身边，最后的时刻他想到谁、想说什么也没人知道。有一点很明确：他肯定有话想对几个孩子说，什么话也没留下，他定是带着遗憾走的。

        外公去世前中风导致半身不遂，与他年龄相仿的外婆罹患老年痴呆，两人生活不能自理，几个女儿轮流照顾。最后女儿都被拖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的母亲一次无意地对外公说：“你怎么还不死？！”可外公只是看着母亲傻笑（当时他也有轻度痴呆）。外婆常一个人跑到外面不知归家，常被一些好心人发现后送回来。提起年轻时的外公外婆，村里人都挑大拇指，说他俩不但人品好，还很能干。外公小时家里穷，他父亲在人家的房子旁搭了两间草棚将一家人安顿下来。年少的外公给地主做了多年长工，与外婆成婚后去南京卖过几年馄饨。后来外公带着两位姨娘在梧桐镇开了家饭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外婆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家务事从不让外公操心。两人操劳一辈子，人前一直很风光，去世前一个卧病在床，一个痴呆，尊严尽失。这样的结局，是外公外婆年轻时怎么也想不到的。人能安排如何生，却不能料定怎样死。

       看报道，一年轻女孩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不能受一点感染，连外出都很危险，空气中的污染物可能会导致她脆弱的免疫系统崩溃。躺在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病房里，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枯萎，便对家人说：我不要在病床上等死，让我去一趟新疆吧。父母含泪答应，虽知她可能一去无回。父母陪着女儿前往新疆，一路上女孩都异常开心。在南疆骑马时，女孩从马上一头栽下来，倒在她喜爱的阳光底下。女孩静静地躺在父母的怀抱里，四周是开满野花的芳草地，煦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脸上还带着甜甜的微笑，她是开心而去的。很欣赏女孩的冷静与从容，如果死已无可避免，至少应有勇气去面对。

       爱斯基摩人临终前，会带上心爱的标枪（相伴一生的捕猎的工具），一个人静静地离开家，找一处远离人迹的地方，用标枪在冰上凿一个坑跳下去，投入冰蓝的海水里。海洋是爱斯基摩人的母亲，他们一生都和冰原与海洋有着密切的联系，能投入海洋母亲的怀抱，是每个爱斯基摩人向往的归宿。每当年老的爱斯基摩人独自离家外出，家人都知道他要去哪里，不会劝阻。

        选择死需要勇气，选择在忍受痛苦中活下去也许更需勇气。生活中不乏长期与病魔抗争最终痊愈的例子，这不仅是求生愿望和身体上的获胜，更是精神和意志上的一次自我超越和升华。毕竟，人来到世上走一趟不容易，生命不可轻言放弃，最华彩的篇章就是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候展现。

       与好友谈过死的问题，好友问：生命的最后阶段，你希望以何种方式结束？这问题很难回答，不知最后的状态如何，自己还能否自由选择。对死后的安排我的意愿始终是一致的：将骨灰撒在森林、河流、草地和田野上，消逝在风中。

       我不赞成选择血淋淋的死法，但对那些选择有些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人，也能理解并表示尊重——当活着只是遭罪、连累他人且无任何希望好转时，尊严是无法维护的。不能有尊严地生，至少可选择有尊严地死。

      你将如何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