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齐先生的爱情
我虽然从英国牛津回来,但是只是做了一个坐诊的心理医生,显然我的父母感到不是非常满意,这和往日他们从各个方向听来的宣传以及我当时给他们做的宣讲显然不相符合。从逻辑上来说,从杭州到北京再到牛津,这显然是一步步的跳跃。他们和当时的我都掌握了可靠的消息,如果世界被划分成一个个阶层,那么在杭州读完高校之后,这些学生将会被算成是最上乘的C等,不是当地政要的话,起码应该是一些有些脸面的人物。以此类推,北京毕业的将会是B等,而牛津出来的不是A,起码也是A—级别的。然而最后我却成了一个默默无闻在街巷里跟算命先生一样的心理医生。我母亲不由撇起了嘴,幸好我的薪资还算得上是A—级的人物,因此在亲戚圈中还算混得过去。
不过经过此番折腾,他们开始不相信我说的混话。对于我的人生伴侣这个问题,他们必须更加谨慎才行,仿佛我没有脸面就跟只剩下钱一样。更何况钱和女人极容易酸碱中和化为水消逝而去。因此他们得格外小心才是。
我还是想着秋伊一,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走了许多遍夜晚的西湖,希望偶然能在湖边与她相遇,可是没有。
我坐在这间酒吧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几杯酒,正要将电话按掉,但是却发现打来的是我的一个特别的顾客。
这位顾客是齐先生。为什么说他特殊,因为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原因漏接他的电话,除非是关机的时候。原因很简单,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在牛津的同学,更不是因为他是我租的那个小院的产权人,而是因为他在牛津的时候帮我摆平了一件事。
这件事情其实和秋伊一有关。
我离开杭州之后,心中的秋伊一一直挥之不去,我每天一闲下来的时候都会在相册里翻动她的照片,有一次绝望地将这些删除之后又及时在回收站找回来,而有一次连回收站都清空的情况下,我又去网上她的主页里重新把一些照片又保存下来。而且情况愈演愈烈,不仅在闲的时候如此,在忙的时候更是如此。或许是由于这些时候精神控制力太过薄弱,但是之后我发现竟然平时我也有这种挥之不去的冲动。
“你看来是以这位秋伊一小姐为生了。”有一会齐先生吃完饭看着我那端着电脑痴迷的样子。
“我这样一直看着别人的照片是不是显得猥琐?”我叹了一口气合上电脑,但是那种希望看见秋伊一的冲动一下子又强烈了起来,我来到这个寒冷的国度已经第三年了。
“你这只是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罢了。我倒是明白你想法。其实老师之前提的就是这种状况,你对一种物体感到痴迷,这种痴迷随着时间在情绪上呈现着一种波动上升的状态,在它上升到某个点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自己要强烈地满足这种自己的痴迷,当然这种满足会有很多种形式,但是倘若你不满足,它便会跌落到一个点,但是不是低点,它的起点依旧是很高,比你一开始产生的或许还要高,重复之前的状况,直到你适应这种感觉,它便在一次坠落后停止上升,开始趋向平和。但是倘若你满足了其中一次,它只会变得更加强烈。”齐先生虽然一定是在酒吧里和几个碧眼的女子喝了几轮鸡尾酒之后回来的,但是此时他却颇为理性地为我分析着,可是了解这个情况并不能阻止这个状况的继续。
“那我应该怎么办?”
“你可是我们院里最聪明的人了。怎么这个时候来问我这个浪荡子?”齐先生笑着说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自以为可以学以致用的东西现在却治不了我自己,这就像一个患了绝症的医生:“总是有身在其中的时候嘛,你有什么想法呢,齐先生。”
齐先生是一个颇为欧化的杭州人,家底殷实,比我早来许多年,读的也是伊顿公学。宛如在英的华裔一般。然而他虽然如现代的伦敦人一样开放,但是依旧如一个地道的杭州人一样,从他随和的腔调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的想法嘛很简单。”他像极了杭州人那样微微地露出笑容,解释道,“正如你看到的是她的照片一样,作为一种她本体的外在的现象,你爱的无非是她映射在你身上的她本体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杂糅着万般因素。比如她微笑时候露出的酒窝,她喝着酒时的唇形,或者她说话时带着一丝独特的南方的韵调。这就像是DNA由无限的氨基酸排列组成,DNA是具有特殊性的,就好比是你的秋伊一小姐,但是所谓的氨基酸是基本元素,但却不是那位独特的秋伊一小姐所特有的。因此你可以在其他的女孩身上找到这种因素,重新组合成你心中完美的女生,而且秋伊一小姐作为本体外放出来的现象被你捕捉到的仅仅只是部分,也就是说你只是喜欢这个DNA部分的氨基酸,那么你何必对这个不完美的DNA如此执迷,你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拥有更多你喜欢的氨基酸的DNA。”他像是绕口令一样地说完了所有的氨基酸和DNA的故事。可是作为听众的我竟然全部听懂了,我不知道是应该为他完成了这一番生物论述鼓掌呢还是应该为我自己领会了这一番生物逻辑而喝彩。
不过总之知道了方法没有用,就像画个大饼不能解决你的饥饿一样。
“去酒吧。”他之后没再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说道。
“你不是刚去过。”虽然这对伦敦人来说就像是南宋的临安人去茶馆一样。
“难道你喜欢一个人之后就注定了不会再喜欢上另一个人了?”他一边把我从桌子上拉了起来,一边显得有些兴奋地说道。
“人不是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嘛。”我其实已经站了起来,我明白他的善意,而且仿佛在站起来的那一刻,秋伊一在我心中的形象似乎淡化了,我感到些许的失落,就像一根嵌在皮肤里多年的刺一下被削去了一半。
“人只是不能两次踏进一条河流!”齐先生摇了摇头说道,“赫拉克利特说的。”
如果说爱情可以化解,那么它根本上来说就不是存在。但是如果它不是存在,那为何会有外在的现象。是存在这个本身的相就不存在,还是说爱情这个存在只是一个现象集合而成的伪存在。倘若一个原本的存在可以被证伪,但是否证明其他的存在也有可以被证伪的可能性。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牛津周围的雨比杭州更阴冷一些,似乎也更频繁一些。
傍晚时候牛津的酒吧的人显得有些稀落,其实在英国,人常常是稀落的。因此每次走进酒吧门口就常常会一眼看到两三个人坐在角落独自吮吸着威士忌或是黑咖啡。
外面飘落着细丝般的雨,每当淋着这雨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个远在东方平静而绚烂的江南城市。
“如果闲来无事,窗外下雨,坐着沙发,吃着巧克力,读狄更斯。心情总会是好起来的。”齐先生用胸袋里塞着的白色手帕擦了擦自己淡蓝色衣肩上沾染的雨丝,微笑着说。
“托尔斯泰确实挺会享受生活的。”我心中感到有些愉悦,阅读和热巧克力确实是一件美事,“你要请我喝热巧克力?”
“不。”他笑着晃了晃他手提的品牌标志隐藏得很好的精致皮包,我知道那里一直都带着一本《双城记》。他随后对着带着微笑的侍者说道,“先是两杯龙舌兰,别忘了给我两片的柠檬呐。”
我回到杭州的那一年,他也回到这里。
我想在柳浪闻莺前门的对面的小巷里租一间院子,这间院子恰好就是齐先生家族的产业。他父亲也是个和善的人,于是低价租给了我,但齐先生并没有收我钱,虽然这点钱也不算什么,但是他却只需要有朝一日我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力所能及地帮他一个忙。
有一天他终于需要我的帮助了,就像现在一样,他给我打了电话。
“你在诊所里吗?”他颓废而焦急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他在英国皇家酒吧宿醉的样子,不过回到杭州之后他突然不喝酒了,就像泉水一下子干涸了一样。
“我在外面。”我突然感觉龙舌兰的劲头上来了,头像是灌满了水。
“在酒吧里?”
“嗯。”我只能发出了那个声音了。
对方也没有问哪个酒吧,便挂了电话,但是只消几分钟,他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衣装齐整,就像是我在牛津一直看到的那样,我以为他是让司机开着玛莎拉蒂送过来的,然而他说他更喜欢走路。或许我昏昏沉沉的头脑中的那几分钟是半个小时的长度。
他礼貌的起身招呼侍者,而侍者也更殷勤地跑了过来。
“一杯热巧克力。”他微笑地对着侍者说,丝毫没有电话里的那种颓丧的声色,“龙舌兰要再来一杯吗?”他看到桌上专盛龙舌兰的小杯,善意地问道,这位年轻的侍者也欣然地等待着。
“不了。”
“那一杯热巧克力?”
“还是……”我晃了晃有点朦胧的头。
“还是拿一杯柠檬水吧。”他替我对侍者说道。
我及时地点了点头。
“你应该有空吧。”他礼貌地给我一张湿巾,让我擦一下额头和沾了盐的手,我迷迷糊糊地照做了,在最后还迟钝地点了点头。
“很是抱歉,我觉得或许在你清醒的时候来会更合适,但是现在我恐怕等不及了。”他的神情没有变化,然而恍惚之中,我迟钝的眼神捕捉到他的一缕仿佛从前的颓然,不过那也仅仅是眼角的一丝丝情绪罢了。
“恐怕你的心情也是不好。”他有些歉疚地说,在回到杭州之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仅去除了在英国学来的那种富家子弟的戾气,而且在着装举止颇为绅士之外俨然还有几分儒士的风度。
我感觉自己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加完美的人了,一股淡淡的自卑和嫉妒蔓延在我心脏的角落,但是却被我圈禁在限定的区域,我想我既然要存在就必须接受这些不足,就像接受那纯净的蓝色海浪和受到污染的泛着绿色气泡的河流。
“我自己很过意不去,每次都要来麻烦你。”他礼貌地说着,我看着他的脸,如今依旧还是只能想起那个流连在灯光昏乱刺眼且充满着荷尔蒙气息的齐先生。
“但是这次相比前几次来说更严重了。恐怕最终还是要结束了。”齐先生表情肃穆,这和他在小教室听课的模样颇为相似。
来找我的人无非是想爱却爱不了的,不想爱却太多人爱的,爱上却不满意的。我觉得这个理论几乎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适用的。但是我分不清齐先生是哪一种。
大约从牛津回来后一个月后他告诉我,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却因为种种元素,对方没有对这种爱做出一种回馈,他向我求助,我对这种情况的产生感到诧异和兴奋,不过作为朋友和医师,我告诉他,或许多方只是不了解他的爱意;然而几个月前还是我在独自走着夜西湖的时候,他突然找到我,说自己辜负了许多人的爱意,感到懊恼和自责,于是我告诉他,爱不是施舍,不相配对的阴阳离子最终也组合不出合乎规则的物质。可是就在一个月前,他又告诉我,他现在仅仅只是爱着一个女子,女子也和他在一起,但是他却感觉不到对方的爱意。这种情况最难把握,我也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施一些减缓病情的药剂,期望在某一天情况能有所转变。
我觉得齐先生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奇特的样本,虽然我觉得自己这样认为有点不太礼貌。但是事实如此,不容置疑。
“你说吧。”我接到侍者递过来的柠檬水之后,头脑还是有些晕乎乎的。但是这些晃动的混沌在酸性水的浇注下开始收拢起来并最终渐渐地定型了。这有助于我用那些清醒的没有被混沌迷乱的头脑完成之前对齐先生的允诺。
“还是T小姐?”看他沉默不语,我看了他一眼问道,T小姐是谁,我并不知道,只是当他第一次谈起的时候就那么说那位隐没在他的言语中的女子,这大体是学心理学时候落下的习惯。
他点了点头,接过由侍者端来的热巧克力。
“你对她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是惯性还是怎样,他没有开口。我不禁有些懊恼,将脑袋中的混沌驱赶到了一个并不活跃的角落。振了振自己的身子问道。
“好的,我看我还是专业一点,齐先生,咱们这样,现在你就是我的顾客,我就是你的医生。”我总是喜欢把对象当做顾客而不是病人。我想这样方便一些。你支付金钱获取治疗,我用治疗换取金钱,我们之间仅存在一种简单的交易,谁也不亏欠谁,防止在交易中深陷人情的漩涡。我觉得这运用在情感分析和心理治疗领域尤其合适。
他照例点了点头,并抿了一口泛着浓香的巧克力,杯面上还漂浮着描绘精致的奶泡,估计是店里员工特意加上的。
“那齐先生,请您告诉我,您主要的困扰是否就是您和T小姐虽然在一起,但是你没有感受到T小姐对您的所谓的爱意?”我蓄起了一口气对着他准确还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
他想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困扰。
“我想,或许是我感受不到这种感觉,又或者是她没有表现出这种感觉来让我体会到。”想来齐先生当年和我同一个导师,理论逻辑学得并不差。
“或许这个概念很模糊,但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确立了彼此的关系了吧。”我摸了摸额头,那片呆在角落的混沌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挣扎。
“我们确实像办理了结婚登记一样,确立了男女朋友的关系。更为准确地说,我们同居过。偶尔她也回到自己的寓舍去。”
“这并不妨害你们两位的关系吧。”我试图用味蕾察觉柠檬水的酸性,但是麻木了的味蕾一下子将清水识别成了另一种烈性酒精,我不禁背后冒出一阵冷汗。
“嗯,并不妨害。”
“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们暂时的类婚姻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被建立起来,而且是稳定的。”
“可以那么理解。”
“那么在这个框架下,齐先生,您对您的契约伴侣是否还感觉到包括性的一系列感性因素的渴求。”杯子中柠檬片散落的细小果肉纤维在水中摇曳和晃动,就像是夜色西湖下低垂的柳叶随着风在旋转。我拿起杯子,通过玻璃的杯沿看着坐在对面扭曲的齐先生的人面,任由那些混浊的伴着我察觉不到的酸性的液体顺着我的喉咙流淌下去。
“如果按照这个概念来说,我想应该是的,不用您,你就好了。”
“那么显然,这使得我们缩小了范围,齐先生,在您……。”我说道这里顿了顿,一时间改口还有些不太方便,“在你的叙述下,我们是不是可以就一点达成共识,那就是你发现你的契约伴侣在一定程度对你已经没有感觉到包括性的一些感性因素的渴求了?”说完这句话之后我等待着他的回答,但是静谧掩盖了时间的流亡。
我看到他在思考,隔着装有柠檬的玻璃杯,他正端着红色的盛有热巧克力的陶瓷杯在思考,或许是在回忆,总是他停顿在那一刻的时间里,就像是雨丝画在玻璃窗上,任何一个方向的重力都难以让它扭曲和消散,我只能默默地等待,等待它像一块岩石一样被风化。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想我不希望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对象被顾客所察觉,这样正是心理医生的失败之处,虽然现代很多这样的医生尽力想把自己弄得亲和而真实,但这样显然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许多人的心绪不需要一个人来分析,在这个时代这似乎更需要一个合理的逻辑来进行分析。不过现在也有许多人不太相信逻辑,因果关系显然是不靠谱的,不记得是康德还是谁说的那么一句。不过在这个纷乱的时代,我想我只能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就好将长竿插入河床固住竹筏,才能在湍流之中稳固自己的方向。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出的回答带有着浓重的沮丧。这正是我在漫长的等待开始后就一直害怕着的结果。
他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像是异瞳子在休息的样子一样。
有时候心理医生要变回朋友,因为在追求真相的时候审判的是心灵,这无疑是痛苦和令人煎熬的,但也是我所认为的我和其他心理医生的区别所在。
“齐先生,我想这个时候你不适合治疗,你可以先放松一下心情,我们轻松地再谈一谈其他的事。”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看到了已经空了的泛着泡沫的红色瓷杯里面的模样,“还要一杯巧克力吗?”
然而对方依旧埋着头没有回答。
在一旁的侍者也显得有些尴尬。我苦笑了一下,对着侍者说来两杯热巧克力。
这个酒吧就坐落在白堤旁边的一个小小树荫遮蔽处。我看见一只像极了异瞳子的白猫踮着脚尖一步步从店里走了出去,那也是一只瘦小但矫健的猫,我看着它从极为狭窄的玻璃门侧向内打开的口子中轻松地走了出来。一时间觉得奇特,便也缓缓地跟了出来。
这一团暗暗的白色在夜光下显得沉闷,我回头看了看这打着柔和的灯光的酒吧,这西洋的玩意儿在璀璨而宁和的西湖一角显得那样平静,仿佛彼此之间本来就紧紧地贴合着,像是一开始就共生的那样。
湖面微微有些凉意的风迎面吹来,我听到一声喵叫才发现那只白猫就跟在我的脚边。我带着笑意看了它一眼,随后抬起头,道路两侧的灯光依旧是连成了平行的两串,就像两条不会断绝的河流,安静的月悬在空中,用看似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光映照着湖面,也映照着我眼前的路。我感觉到了一个人归于最初的平静,甚至不再想回去。那只白猫也像异瞳子一样颇为灵性地叫唤了一声,最后化为一团混浊的白云蹿入了黑暗之中。
回来的时候,两杯巧克力就已经摆在雅致的圆木桌上了。
“回来了?”齐先生说话时带着微笑。
“嗯。好些了?”我坐下的时候顺便问道。
“好多了。”齐先生笑着说道,“我们继续?”
我顿了顿,端起杯子,口中感觉到一丝甜腻,或许从科学上讲,甜味对改善心情确实起到一丝帮助。“你的包里还带着那本《双城记》吗?”
“你说呢?”他笑着说道。
“恩,托尔斯泰说的是真的?”
“个人有个人的感悟吧,不过至少它对我有效。”
“你说爱情吧,就这么让人纠结。”我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说真的,这个时代没有爱情这种存在,也或许只剩下了爱情这种存在。”他平静地说着,之前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就被一块抹布一下子抹去了一样。
“这样很像狄更斯呐。”我收起了微笑,看了看杯面那棕色的悬浊液。
“就像这样读书,读着读着自己的思想就被其他人所取代了。存在的灵魂也就被夺舍了。”
“恐怕不是吧。存在之所以被称为存在就像质子不能再被分解一样,你作为齐先生的思想存在依旧还是你齐先生的思想存在,只不过你所只展现出来的现象方式学习了狄更斯。”
“或许吧。”他点了点头。
我和齐先生似乎有种默契,当对方觉得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彼此约定不再说话直到下一刻彼此又有话可说的时候再开口。
巧克力香在时空的寂静之中蔓延,替代了石英表秒钟的功用。
“有时候科学渗入生活太深,一切就显得苍白无力,了无情趣了吧。”
“我倒不那么认为。”他摇了摇头,像是一抹乌云遮掩了月的光彩,“生活本身就是被理性所构建,我们只不过不断地在深入解析。”
“按你那么说,倒确实是符合逻辑,我倒也认可。”我说的时候点了点头。
“我们只是不断在发现已经写好的真相,只不过这些真相太过朴实令人们感到无奈。”他笑着说道。
“那么爱情呢,到底是否存在,还是说作为像你所说是由氨基酸排列组成的?”
“我一直都觉得DNA必然是由氨基酸按照一定的规律和结构组成的。但是作为一个DNA它是否有在主体意义上的独特性,我却不得而知。”
“我想显然爱情是作为一种现象背后的实质存在而存在的。但是被你之前那么一说我却不相信它的存在了。我是不是被现象所迷惑了?”我笑着问道。
“迷惑的应该是我,但是所有的现象都向我表明,她是我偏爱的所有的元素的总和。我想抓住了所有现象也等于是抓住了存在,无论存在是否真的存在。”
“她有说过她爱你吗?”
“有,许多遍。”
我的脑海中那团混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沉闷了,可能是我走出去吹了吹夜风的缘故,亦或是之前柠檬水的效果。
“我想我不能说我爱你。”秋伊一如此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
“你应该知道这是真话,对于你来说,我想我没有必要再世故了。”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疲倦。
她不说她爱我是因为她不承认爱情的存在还是她不认可她对我的爱意,这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楚,然而那一天傍晚被齐先生带到酒吧被介绍给一个女性朋友之后,我似乎真的像齐先生所说的那样产生了移情作用。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绝情,但是你要忘记秋伊一小姐,最好的方法就是爱上一个可爱的金发姑娘,爱存不存在,我不知道,但是它可以转移。”齐先生那个时候就这么跟我讲的。
关于我和金发姑娘的恋情在牛津也就持续了几个月,然而等到那段恋情结束的时候,果真,像是烧红的铁一下子冷却了一样,镁在刹那燃烧的光华之后化为了惨淡的痕迹。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我无奈地对着齐先生说,“人有时候会言不由衷,有时候人所说的并非事实,只是她所期望的。”
“嗯。”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窗外的雨丝又稀落地飘散,在玻璃上画着自己的思绪,“或许我是明白的。”
我看着那只白猫又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回来来,作为一个人我了解她这些行为的意义,然而或许它正经历着一场奇妙的探险。
“我相信你是明白的。如果爱是真切的存在,那它必然就是相互的。我想这或许就是你产生痛苦的原因。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是不爱她的。”
“我不爱她?”他十指交叉抵在嘴唇前面,“那到底什么是爱情呢?”
“我们一下子又回到了原命题。”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想也是。”
“我突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什么呢?”
“我觉得爱情不可解释。”
“不可知论。”
“不是不可知,是不可解释。”
“怎么说?”
“就好比是主客体必须联合来说明,就像解释无限不循坏小数,你必须只能约等于。”
“或许这样理解合乎逻辑。但是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可能我们应该从另一个方向着手。”
“哪个方向?”
“你所痛苦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因为爱情这个存在所造成的现象的苦痛。”
“怎么说呢?”
“你所难过的并非是T小姐对你没有产生爱意,你难过的是没有真切的感受到这种爱意。”
“可是没有存在又何来的现象呢。”
“我们或许应该跳出这种存在主义和现象学的争论当中。我们争辩存在是否真的存在对现在的情况显然是没有意义的。”
“嗯。”
“齐先生,其实要我说,你只是缺少爱。”
两人的对话又在彼此的默契之中戛然而止了,月已经渐渐地升到了中空,我感觉到有些疲惫,反而酒劲渐渐散了,原本被压制的困意一下子就升了上来,像是堤坝决了口子。
“你还记得你当时教我的方法吗?”我平静地问道。
“找一个可爱的金发女孩儿。”他疑惑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你这样子对不对,但是如果狄更斯的《双城记》写在现代,他将会说,这是一个缺少爱的时代,这又是一个爱情泛滥的时代,这是一个积极的时代,这又是一个颓废的时代,这是一个为了寻求爱情而挖掘心灵的时代,这是一个爱情廉价到欲望金钱的时代。”
他听后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我只是缺少爱罢了。”
但是我将这些话在脑海中咀嚼了一番之后不禁觉得这有些矫情。就像托尔斯泰对于巧克力和狄更斯的论断一样。
“托尔斯泰说的不假。”他晃了晃自己的杯子,带着微笑和我说,“T小姐已经决定离开我了。”
这注定也是一个煽情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