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能对中原王朝形成威胁的北方游牧民族,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不过却各具特色。
比如最擅打持久战的非匈奴人莫属。他们第一次出现在中原人的史书中,还是在周慎靓王三年(公元前318年),那时公孙衍还在发动魏、赵、韩、燕、楚五国合纵攻秦;到了北魏和平元年(公元460年)沮渠无讳所立的高昌北凉被柔然所破,则意味着最后一个由匈奴人建立的政权覆灭,从此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此时的中原已经从战国时代走到了南北朝,足足过去了778年。期间历经了秦、汉、新、三国、晋、五胡等王朝(时期)的兴亡继绝,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事迹和人物。而匈奴人始终如非主角也是离舞台最近的看客,全程从未缺席,简直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有长的,就有短的,比如女真人。从北宋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完颜阿骨打建国称帝,随即打出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名头并如摧枯拉朽般连灭辽、(北)宋两朝,到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在富平之战中将北宋最后的残渣——西军杀得全军覆没,时间仅仅走过了区区15年而已。
金国最终享国119年,但值得让后人念叨一下的也就这15年而已,剩下的百多年都是在挨揍。被如朝阳般喷薄而起的蒙古人揍倒还说得过去,被小兄弟党项人揍也不过是面子上有点难看,可是屡屡拿昔日的手下败将宋人没办法,还经常被揍得屁滚尿流算怎么回事?
等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人在野狐岭凑出50万人仍被蒙古人杀得人头滚滚时,也就到了他们彻底谢幕的时刻了。
当然,蒙古人和满洲人是真厉害,毕竟人家能两度入主中原嘛。但突厥人就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谁听说过突厥人中涌现出过什么大英雄或干过什么让中原王朝手忙脚乱的大事件?哦,你说整出个渭水之盟的颉利可汗?逼迫中原王朝的千古一帝签下一纸城下之盟的事迹确实值得吹嘘个几百上千年。可问题是才过了4年,这位草原霸主的余生里剩下的唯一一件正经事,就是在长安城的太极宫里给那个小心眼的唐太宗李世民跳舞助兴了。
比突厥人稍微强点但也强不到哪儿去的是契丹人。早在五代时契丹人就有机会成为中原的主人,结果却被几处规模不大的叛乱就吓得缩回了老巢。北宋立国之初能在高粱河一战中大败宋军,其实也不是因为契丹人有多能打,而是全拜擅长将驴车开出火箭速度的宋太宗赵炅瞎指挥之赐。至于让契丹人占尽宋人百年便宜的澶渊之盟,更是在辽军主力被宋军铁壁合围、近乎绝境的情况下,不懂军事的宋真宗赵恒却先一步被吓破了胆,逼迫着臣子签下的。
所以后来富弼出使辽国,在面对辽兴宗耶律宗真的战争威胁时,就直接拿澶渊之役打脸,还能打得辽国君臣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北朝忘章圣皇帝(赵恒)之大德乎?澶渊之役,苟从诸将言,北兵无得脱者。”(《宋史·卷三百一十三·列传第七十二》)
占据着天时地利,却在165年间拿中原历朝中最孱弱的北宋毫无办法、不得向南寸进半步,倒是把宋人身上的坏毛病学了个底儿掉,然后就被女真人一棒子敲死——这样的契丹人,看起来很难赢得后人的尊重。
其实不然。要解开为啥汉唐横扫四夷如闲庭信步,而宋明却屡屡被诸胡打成狗这一千古之谜,从契丹人入手就很容易得到答案。
01
按照现有文献,黄帝北逐荤粥(xūn yù)是中原文明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最早的一次碰撞。但英明伟大如黄帝他老人家,其实也拿荤粥没啥好办法,只能远远的撵走拉倒。
到了春秋战国的时候,中原诸侯间彼此打打杀杀的正热闹,可是濒临北疆的秦、赵、燕三国却突然发现自家院子里闯进了一群名为匈奴的家伙。这帮家伙不知礼义廉耻,野蛮落后,但却擅长骑射、来去如风,到处烧杀抢掠,一时间将惯于一板一眼打车战的中原人揍得直发懵。
但很快,聪明的中原人就找到了对付匈奴人的好办法。其一就是由赵武灵王赵雍推广开来的“胡服骑射”,简单来说就是学匈奴人那样打仗,堪称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开山鼻祖。不过让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原农民跟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匈奴人较量骑射工夫,显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中原人又想到了第二个好办法,那就是修长城。
如果是中原诸侯间的内战,谁要是以为仅凭一道简陋的夯土长墙就能阻挡敌人的进攻,那一定会沦为天下笑柄。可对胡人就不一样了——别说匈奴人了,就算是将近两千年后的蒙古人、满洲人,面对中原人的坚城要塞也照样头大如斗。
燕赵两国用长城堵住了匈奴人,却挡不住秦国的百万雄兵。在始皇帝一统天下以后,对六国余孽极尽斩尽杀绝之事,哪怕是南方百越世居的荒蛮之地也要先抢过来再说。唯独在北方,雄才大略的始皇帝仅是遣蒙恬收复了河套就止步不前,反而致力于将秦、赵、燕三国在此前修筑的长城连为一体,摆出一副扎紧了篱笆就心满意足的架势。
为啥?面对匈奴人这种不理睬就是跑进来骚扰、打一下就远遁千里的对手,始皇帝实在没什么好办法。打又打不光,追也追不上,那感觉就像大炮打蚊子一样让人无奈。而且那片除了沙子就是野草、唯独种不出粮食的土地,也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趣。
如今我们之所以自称汉人而非更早的夏人、商人、周人或是秦人,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之一,我以为就在于对待那些野蛮邻居时的态度。
从黄帝到始皇帝,都是将这些讨厌的家伙撵走、眼不见心不烦就算拉倒,顶多修道篱笆保家。而两汉的刘家皇帝显然要头铁得多,他们的态度就是——寇可来,吾亦可往。
刘家的开山老怪刘邦刚刚平定了中原,就发倾国之兵去找匈奴人的麻烦,可惜在白登山丢光了老脸。在休养生息了60多年后,刘邦的曾孙刘彻就豁出老命去跟匈奴人死磕了整整44年。虽然最终打得匈奴人彻底失去了战略进攻能力,但大汉朝也被折腾得近乎油尽灯枯,不得不以一纸《轮台诏》罢战。但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刘彻的曾孙刘询和曾曾孙刘奭再度发威,一口气打到了北匈奴灭亡、南匈奴归附称臣为止。
东汉时匈奴人一度觉得自己又行了,结果招来了大将军窦宪、耿秉深入瀚海沙漠,杀胡如宰羊,最终勒石燕然、纪汉威德而还。这下子包括匈奴人在内的胡人们彻底服了,要么远走西方,要么南下归附,成为所谓的“汉化胡人”,与那些原生态的“生胡”不可同日而语。
后来的五胡之乱,其实就是由这些内附的汉化胡人搞起的一场叛乱。本质上与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没啥区别,但与蒙古人、满洲人入主中原完全不是一回事。
唐朝立国之后,其国防形势较之汉朝要凶险得多——东北方向面临耗死前朝的大敌高句丽以及已呈现出崛起之势的契丹、靺鞨等族的威胁,正北方向有草原霸主突厥正磨刀霍霍,西北方向的西域脱离中原王朝管辖已久,来自西南高原上的吐蕃人居高临下正蓄势一击,南方的南诏、林邑等国也不消停,动不动就琢磨着给大唐朝添添堵。
反正初生的大唐四面皆敌,一不小心弄出个“举世攻唐”的恐怖局面也不稀奇,这可咋办?
贞观大帝李世民以及他那个顶着“妻管严”名头而给人留下不太好印象的儿子李治却不以为然——好办,削他就完了。
于是从开国起,唐军就大杀四方,把周边的邻居几乎统统打了个遍。打到了什么程度呢?限于篇幅仅举一例——初唐名将苏定方,一生中“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旧唐书·卷八十三·列传第三十三》)。这样的战绩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必须被吹捧为战神级的人物,树碑立传无需说,流芳千古不是事。可在初唐,老苏的这点功勋就有点拿不出手了,以至于到了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唐德宗李适在评定本朝功臣时,苏定方仅被定为第二等。再到了受民间热捧的《说唐演义全传》等小说中,苏定方干脆被演绎成了个大反派,不但坏事做尽,最终还落得个被主角剖腹掏心而死的结局,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由此可见,人才辈出、举世无敌也并非都是好事,都可以人才浪费到了去当反派的地步。
当然一场安史之乱以后,一切又回到了解放前,唐军惨到连小小的南诏都搞不定了。不过这不是唐人突然间就变得不能打了,而是国力和秩序上出了问题。
可是当北宋初立,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平定了中原以后,国力应该没问题了吧?赵大、赵二在朝野间一言九鼎,秩序也没啥可说的了吧?那为啥一遇上契丹人就兵败如山倒,连赵二都落得个屁股中箭、只好坐驴车逃亡的下场?
宋仁宗赵祯在位期间,是北宋国力最为强盛的时期。但恰在此时,宋军却在与西夏的战争中连续遭遇了最惨重的失败,最终不得不割地赔款才能让党项人退兵。等到了宋徽宗赵佶执政时,北宋恰好将疆土拓展至最广,然后女真人就送他了个靖康之耻。至于偏安江南的南宋就更不用提了,在其存国152年间的主旋律就是挨揍——先被女真人揍,再被蒙古人揍,一直揍到崖山蹈海、赵氏皇统死绝了为止。
在某种程度上,明朝连两宋都不如。为啥这么说?两宋再怎么怂,也是被巅峰期的契丹人、党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轮番痛扁,即便如此也是被揍了319年才咽气。可明朝呢?明太祖朱元璋发家后就一门心思的跟他那帮“义军”战友内斗,打赢了之后倒是喊出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但别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面对已经衰弱到极点的蒙古人,老朱还真就是撵跑拉倒,压根没想过跟人家死磕。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毕竟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嘛。于是他为了弥补这个失误先后发动了13次北伐,后来的明成祖朱棣也5次北征塞外,但除了劳师糜饷外,铲除隐患这个目的终究是没有达到。
然后就遭报应了。面对内部分裂而且早已没了吞并天下大志的蒙古人,明军基本上拿他们没什么办法。看上去打得有来有往,但基本上要靠所谓的“九边重镇”当缩头乌龟才能勉强阻挡住人家的攻势。这不禁让人怀疑,要是让明朝遇上了铁木真、完颜阿骨打、耶律阿保机甚至是李元昊,会不会被人家一波推平了?
到了明中期以后,更是连守都守不住了——蒙古人跑到北京城下跑马、当着大明君臣的面烧杀抢掠的场面已经是屡见不鲜。要不是明穆宗朱载坖搞了个“俺答封贡”稳住了蒙古人,大明朝就算再冒出个把像朱祁镇那样的皇帝俘虏也让人毫不奇怪。
然后满洲人就来了,这下就更没辙了。要是没有李自成把朱由检逼上了吊,大明朝怕是免不了像宋朝那样亡于异族之手的下场。
这就怪哉了。为啥汉唐就能横扫四夷如卷席,而宋明豁出老命也会被打成狗?这个问题,可能得问问耶律阿保机。
02
单纯从战斗力角度比较,契丹人在诸多塞外胡人中算是比较差的。比起屡次被打垮又能屡次复起的匈奴人,契丹人在韧性和抗击打能力上差得太远;比起擅长正面硬刚、能打硬仗苦战的女真人,连宋人的步兵方阵都不敢硬冲的契丹人堪称是胆小如鼠;哪怕是较量起来去如风、骑射游击这种游牧民族的老本行,蒙古人也能把契丹人甩出八条街。
但恰恰是契丹人扭转了游牧民族对中原王朝只能一时称雄,却无法长期保持优势的局面。而开创了这一伟业的,就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
开平元年(公元907年)耶律阿保机即可汗位。本来按照契丹传统,可汗是有任期的,需要每3年改选一次。这就让阿保机非常不爽了,任期到了以后还赖着不走,结果成功激起了一大帮同宗兄弟的怒火,爆发了著名的“诸弟之乱”。不过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正合阿保机的胃口,经过他的一番东征西讨,成功将所有的兄弟统统打服,反正所有姓耶律的都不再反对他继续当可汗了。
不过契丹有八部,姓耶律的只是其中一部而已。为了清除隐患以及长治久安,阿保机干脆把另外七部的首领都骗到一起,再出伏兵将其统统杀死,这下整个契丹就只能听到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了。
在万事俱备以后,神册元年(公元916年)耶律阿保机建契丹国、称皇帝——从此以后契丹人就成了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而且怎么打都打不赢。
无非是称个帝、立个国而已,这种人和这种事在中原遍地都是。即便是胡人,想当初像什么匈奴、鲜卑、羯、氐、羌的在五胡之乱时弄出了将近30国、近200多个帝王,最终要么被杀光要么被融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汉人卷土重来。现在耶律阿保机自说自话的给自己安了个皇帝的名头,能有啥不一样的?
还真不一样,而且是本质上的不同。
600年前的五胡,名义上是胡人,但实际上早已南迁内附了百年以上,可以称之为“熟胡”或汉化胡人。即其思维方式与生活习惯已经受到了汉人的严重影响,再把他们撵到大漠草原上去放羊恐怕也行不通了。相反,他们早已以汉地为家、中原人自居,倒是经常为了保卫中原跟原本的老乡打得不可开交。
比如著名的巾帼英雄花木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个鲜卑人(北魏的军户嘛),是为了抵御当时的塞外霸主柔然的入侵才代父出征的: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乐府诗集·卷二十五·横吹曲辞第五》)
这跟汉人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打下江山后学汉人当个皇帝也没有任何意外。而隋唐之后,这些曾经称雄一时的汉化胡人也没见有谁继续跑回草原上去放羊,而继续在草原大漠上称王称霸的家伙们也继续叫他们的“可汗”,对称王称帝啥的似乎毫无兴趣。
胡人们的统治者,匈奴人叫单于,意为广大之貌,始创于冒顿单于他爹头曼单于,后来部分乌桓、鲜卑也跟着这么叫。再后来鲜卑人搞了创新,开始管自己的部族酋长叫“可汗”(也称可寒),意为国王。到了东晋元兴元年(公元402年)柔然的首领社崘在统一漠北后决定独占可汗这个称号,但却没啥鸟用,大漠草原上依然到处都是各种大可汗、小可汗。
此后的突厥、回鹘、吐谷浑、黠戛斯、蒙古、满洲等族群的大小首领们都叫或叫过可汗,深受蒙古影响的帖木儿、哈萨克汗国、布哈拉汗国以及位于欧洲的克里米亚汗国、喀山汗国的君主也跟着这么叫。唯有位于西南高原上的吐蕃非得管自家老大叫赞普,直译过来的意思是“雄强丈夫”。
但不管是单于、可汗还是赞普,如果要是跟中原的同行们对下位的话,也只能跟先秦三代的夏商周蹲一块。
啥意思?夏朝的老大称“后”,商朝称“帝”,周朝称“王”,但跟秦王政在横扫六国后弄出来的那个皇帝都是没法比的。这个没法比不是说别的,而是专指在文明层次上的差距。
具体来说,就是无论夏后、商帝或周王在本质上跟那些服他们管的诸侯没啥区别,只是拳头更硬、小弟更多、面子更大而已。所以一般的诸侯惹不起他们,只好尊奉他们当老大(称臣)、时常送俩钱当保护费(纳贡),但基本上也就仅此而已了。
要是老大招呼小弟们去砍人抢地盘或干点别的什么事情,只要小弟的实力到了一定程度去不去就可以看心情了,而且老大一般也拿你没办法。就比如周王看楚国不顺眼,打算换个姓姬的取代姓芈的当国君,谁觉得这事有一丢丢的可行性?
可要把周王换成皇帝呢?别说楚地的那些郡守、县令了,哪怕是贵为丞相的李斯,始皇帝想要他的脑袋,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就是最大的差距和区别。
所以当中原的皇帝已经烂大街了以后,草原上的匈奴人、柔然人、突厥人的单于、可汗们还在玩夏商周时老掉牙的那一套——名义上是首领、国王,其实与金庸先生笔下的那位左冷禅一样,就是个武林盟主。
03
在小说《笑傲江湖》中,左冷禅与方证大师、冲虚道长并称为正教三大领袖。但实际上甭管老左怎么折腾蹦跶或者又搞到了什么神功,真要开团死磕起来,他绝对不是后两者的对手。
为啥?因为方证和冲虚是少林、武当两大派当仁不让的当家人、话事者,可决人命途,可生杀予夺,就是啥事他俩都说了算。可左冷禅呢?名义上是五岳剑派的盟主,但真正能如臂使指的只有个嵩山派。在大势和武力驱使下,泰山、恒山、华山、衡山四派可能会听他的话,但真到了触及核心利益和生死抉择的时刻,谁管你左冷禅死不死?
夏商周时也是如此。夏桀、商纣或周幽因为暴虐无道而亡国不过是儒生们为了宣扬自家的学术理念而编造出来的故事而已,实际上就是他们拳头不再硬、面子不再大后被野心勃勃的小弟推翻罢了。
草原上的匈奴、突厥啥的一般倒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因为他们通常打着各种神仙的旗号将其王族的身份神圣化,偏偏那些死心眼的牧人们还愿意信这个。所以不光孛儿只斤氏能成为蒙古人的黄金家族,像匈奴的挛鞮氏、柔然的郁久闾氏、突厥的阿史那氏等等,都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超然地位,一般人不敢造他们的反。
一般人不敢,不一般的就很烦了。
这里的不一般通常有两种,其一就是那些单于、可汗的亲戚们。举一个例子——突厥的始毕可汗挂掉之前,本来想传位给小儿子阿史那·什钵苾。可是这位后来被称为突利可汗的继承人年纪太小,始毕很清楚自己一死掉,什钵苾肯定会被那些野心勃勃的叔伯弄死。无奈之下他只好传位给实力最强大的弟弟俟利弗设,即处罗可汗。
俟利弗设死前,也面临跟哥哥一样的难题,所以为了保住儿子只好继续传位给弟弟咄苾,即颉利可汗。而原本是突厥正牌接班人的什钵苾,就一直排不上号,还被俟利弗设和咄苾各种猜忌和欺负,活得生不如死,于是他一怒之下投了唐。后来李靖雪夜破襄城、活捉颉利可汗并灭亡东突厥,还多亏什钵苾这个内鬼提供的情报。
这种情况并非突厥所独有,在匈奴、鲜卑、柔然、吐蕃等族中也是屡见不鲜。在我们汉人的史书中,对这帮蛮夷入侵或骚扰中原的事迹大书特书,好像这帮家伙的脑子里成天都在琢磨怎么南下、怎么欺负汉人,但实际上这都是在他们肚子饿得太扁或吃太饱撑着了时才干的事。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为自己的家里那些狗屁倒灶的“宫斗”头疼或内讧。
当然让他们头疼的不光是亲戚,还有那些仅在名义上臣服的无数异姓乃至于异族的部落。这些部落对于单于或可汗来说,基本统统都是“听调不听宣”的状态,可以收拾几下乃至于吞掉,但代价太大,没准会招来众怒导致内战。但不收拾吧,既撤不掉他们的首领,也管不了他们的领地,打仗时还不一定指挥得动,总之就是非常难管,或者就是根本管不了。
所以他们一旦跟中原王朝打起来的话,通常我们可以设想一出“关公战秦琼”的戏码,但在现实中却非常的贴切——那就是刘彻或李世民指挥他们的卫霍、二李(李靖和李勣)倾举国之兵、全国之力对阵几百上千年前周王召集来的诸侯联军。
要是卫霍、二李不听话或瞎指挥,刘彻和李世民说换将就换将,根本没什么顾忌;如果哪支部队不给力或敢抗命,那即便一次砍下千百颗脑袋也不在话下。所以甭管是汉军还是唐军都能做到令出一门、劲往一块使。可相当于周王的诸侯联军的匈奴、突厥等族呢?
周王扯嗓子喊一声大家跟我去砍人,结果老秦、老齐啥的说昨晚没睡好觉、全身屁股疼,所以这次就不去了;好容易凑够人马、两军正对峙着呢,突然老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就踩了老楚一脚,于是乎这对老冤家先是对骂然后又对掐了起来;好容易摆平了小弟间的恩怨、跟对面交上手了,老晋突然大吼一声俺家出乱子了,小赵小魏小韩三个混球要瓜分老子家产,俺就先扯呼了,等收拾完这几个混球再来帮你打架哈……
你说这仗可怎么打?换你是周王,会不会恨不能找块豆腐当场撞死?
而匈奴、鲜卑、柔然、突厥什么的跟中原王朝打仗时,也总是会出现上述这种场面。所以他们在有便宜可占、打顺风仗时才会凶猛无比,可一旦碰上硬仗苦战或是吃了亏以后,马上就会溃散如尿崩,就算神仙也难救。
当然这些游牧民族也有非常厉害的时候,但必要的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得有个几百年才能冒出一个的英雄人物,而且运气还得特别好。这样的人物,匈奴就有一个,那就是冒顿单于。这家伙杀伐决断,为了夺权可以毫不犹豫的设计杀死他老子头曼单于。他还雄才大略,大权在手后第一步做的就是统一匈奴诸部,然后就横扫了东胡、月氏两大强敌,向西征服了楼兰、乌孙等西域20余国,再向北打服了浑窳、屈射、丁零等族,向南兼并了楼烦及白羊河南王。
从此塞外的大漠草原上就只有一个王了,那就是冒顿单于,看起来很像我们的秦皇汉武啥的。
这样的塞外之王其实不稀罕,难得的是冒顿的运气还特别好——中原在楚汉争霸之后力量极其衰弱,又有韩王信这样的带路党跑来投靠,所以冒顿才能在白登之围中让刘邦丢尽了老脸。而此后的近70年间,一直没缓过劲来的西汉不得不掏出财帛和公主贿赂匈奴人,以换得后者少到中原来劫掠几次。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那么冒顿为啥不趁虚而入、行入主中原之事?可能他这么想过,还有非常强烈的欲望要这么干,可是怎么可能干得成?在白登山依靠天时地利人和欺负欺负虚弱的刘邦这种事,只要冒顿一张罗就能一呼百应。可要打进中原,面对无数坚城壁垒和为了保家卫国而甘愿死战的汉人,怎么可能不会恶战、苦战连连?一旦面对这样的局面,冒顿的那些野心勃勃的亲戚会不会在背后捅他几刀?那些心怀鬼胎的部族会不会不战而逃,让冒顿陷入重围时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这样的问题不解决,借冒顿八副胆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一旦他动了,就不仅仅是要冒顿一人性命的事情,弄不好整个匈奴都得灰飞烟灭。
匈奴人活跃了近800年,冒顿是他们中间最大的英雄。连最大的英雄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还能指望谁搞定?所以匈奴人的辉煌注定了只能是昙花一现,等到冒顿死后,就只剩下挨揍了。开始还能仗着马快能躲过几顿揍,后来连跑都跑不赢了,就只能降了。
匈奴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别人也解决不了。像鲜卑人冒出了两个大英雄檀石槐和轲比能,结果却没有冒顿的运气,直接被东汉和曹魏给打崩了。突厥人更惨,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颉利了,结果还是给李世民跳舞的命。
而耶律阿保机一称帝,却轻而易举的把这个难题给破解了。
04
从秦到清,中原王朝一共有过近500位皇帝。但其中像秦皇汉武、唐宗明祖这样的明君雄主肯定十不存一,像胡亥、司马衷、赵佶那样天生的亡国之君更是没几个。绝大部分的帝王都是些庸庸碌碌以至于我们经常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家伙,说好听点可以叫他们守成之主,讲大实话就是些平庸之才。
而正是这些平庸之才,守住了历朝历代的绝大部分时间的太平和秩序。那么,凭什么?
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天时地利人和,比如儒家士人,比如文死谏武死战,比如比周边邻居优越得多的生产、生活水平等等。但不可或缺的一点,就是帝制异常顽固的稳定以及强大的惯性。
随便举个例子,比如两宋军力之孱弱在历代中堪称是“笑傲群雄”,被契丹、党项、女真、蒙古轮番暴揍。两宋挨的那些打要是落在匈奴、鲜卑、突厥等族头上,足够他们死得透透的了,可宋人哪怕遭受了靖康之耻这样的致命打击后仍能败而不倒,还保住了南方的半壁江山。等到他们终于被蒙古人打到油尽灯枯之后,两宋的国祚已经延续了319年。
为啥?因为在帝制下,皇帝可能蠢可能弱更可能是个混球,可皇权却无比强大,轻易不敢有人冒犯。就比如东汉的大将军可以肆意废立乃至于毒杀皇帝,中晚唐时的宦官也弄死了不止一个皇帝,但你让他们换个不姓刘或不姓李的家伙坐上那个位置试试?
王莽说试试就试试,然后就逝世了。头骨还被刘秀及其后人收藏进内宫,时不时还拿出来把玩几下吓唬人。
所以东汉自章帝刘炟之后统统都是幼主即位,还始终被外戚、宦官、权臣欺负,可就是没人敢从内部动摇刘氏的正统地位,哪怕到最后成落日余晖了,也能被拿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虽然自中唐以后藩镇林立,但哪怕是最桀骜不驯的河北三镇,也始终得老老实实的向李家皇帝称臣,“借朝廷官爵威命以安军情”(《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八·唐纪第六十四》)。可等朱温篡唐以后,诸藩却统统不肯服管,眨眼间四分五裂成了五代十国,这就是皇统或者说正统的力量。
耶律阿保机可能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可能纯粹是稀里糊涂的走了狗屎运,反正他不想再做什么可汗了,干脆学汉人的样子当起了皇帝。
然后契丹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耶律阿保机之后的第二任皇帝耶律德光死于南征返国途中,生前还未曾立下皇储,这要是放在以前的匈奴或突厥什么的,必然会引起一场震动全族的权力之争。而在耶律德光之后,继位的耶律阮和耶律璟又先后被弑,但连续三位皇帝的意外死亡对辽国的国势乃至于存亡产生了什么影响?
什么都没有。当皇帝的还是姓耶律的,国号虽然老是在契丹和辽之间变来变去,但国内各族臣民该干嘛还在干嘛,对外继续能把赵老二揍成高粱河车神,在澶渊之盟中让北宋的赵家皇帝不但得割地赔款,还得乖乖的给自己当弟弟。
最终辽国传9帝、历218年后才被女真人一棒子敲死。要知道契丹人源于鲜卑,早在北齐天保五年(公元554年)就始见于《魏书》。但那时候的契丹人就是颗小趴菜,先后给北齐、突厥和隋朝当小弟,后来又在唐与突厥间鼠首两端,甚至一度臣服于堪称战五渣的回纥人。直到晚唐时诸族皆衰,契丹人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起了霸王。
而契丹人真正崛起的契机或者说给耶律阿保机称帝筑稳了根基的,还得感谢沙陀人石敬瑭自愿献出的幽云十六州。有了幽云十六州,契丹人切实体会到了农耕社会和筑城聚居的先进性,以及汉人搞出来的那些曾让他们头大如斗的典章制度所带来的优越性,并对华夏的文化艺术产生的高度的兴趣乃至于沉迷。据说最夸张的时候,苏轼在东京写下一阙好词,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在数千里之外的辽国传唱得尽人皆知。
所以辽道宗耶律洪基能写出《题李俨黄菊赋》这样的佳作,辽义宗(追尊)耶律倍所绘的《骑射图》被宋人惊呼为“神品”、赵宋皇室中唯有晚生了近200年的赵佶才能勉强将其压制住的奇闻,发生在契丹人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这是闲话,但当家的由可汗变成皇帝以后给辽国带来的好处,却远远不止这些。
冒顿之后,相继继位的老上、军臣、伊秩斜、乌维、儿、且鞮侯、狐鹿姑等单于虽然不如冒顿英明神武,但也都算得上是有为之君,起码在对汉军以及塞北、西域各族的战事中屡有胜绩。这也意味着在匈奴人闹出五单于并立并最终分崩离析之前,超过三分之二的单于都是称职乃至于优秀的。可现实却是他们越优秀,匈奴人就内讧的越厉害,于是便衰弱崩溃得越快。
而辽国九帝中,也就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耶律贤和耶律隆绪还算不错,剩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靠谱的主儿。尤其是耶律璟、耶律隆基和耶律延禧绝对算得上是能跟胡亥、司马衷、刘子业、赵佶相媲美的大昏君,但却能安安稳稳的在那张龙椅上坐足了91年的时间,不得不说是只有在帝制时代才能出现的奇迹。
05
有了契丹人的榜样,随之而来的党项人、女真人在一朝崛起之后也有样学样的将可汗啥的弃之如敝屣,统统当起了皇帝。而蒙古人对此就不怎么感冒了,还顽固的将他们的可汗传统一口气传播到了中东和欧洲地区。不过深受汉儒影响忽必烈头脑却很清醒,深知要想削弱蒙古王公权贵对最高权力的觊觎和侵蚀,称帝是最好的办法。当然他这么干的后果却造成了蒙古内部的分裂,四大汗国彻底跟元朝说了拜拜。
当然这些游牧民族从部落联盟向帝制王朝的进化与升级都是不完善的,甚至是矛盾的。
像契丹就非常鼠首两端的实行了汉人和契丹人分治的南北两面官制度,“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辽史·卷四十五·志第十五》)。导致的结果就是契丹各部族跟较弱的宋人打仗时还能听话,可一遇上强悍的女真人就又犯起了可汗时代的老毛病,往往是一触即溃,一门心思的保存实力,完全不顾家国皇帝的死活。
西夏和金国也屡屡在蕃化还是汉化的选择上犹豫不定,元朝更是因为自身武力的强大而对宋人这个手下败将搞的那套治国之术不屑一顾。所以哪怕忽必烈称了帝,但其统治逻辑还是当可汗时的那一套,这就导致了每逢帝位传承必起争端甚至是战乱,国内治理不仅短视而且手段粗糙无比,原本强大的军队也迅速腐化堕落。直到皇庆元年(公元1312年)慌了手脚的蒙古人才羞羞答答的宣布恢复科举取士,开始重用文官、启用汉制。然而这一系列改革措施却遭到了蒙古贵族的疯狂反扑,仅仅20年后,权臣伯颜又下令取消科举,甚至为了消除汉人和汉化的影响,这货一度想杀尽张、王、刘、李、赵这五姓汉人——这样的蠢蛋都能当政,元朝能熬过了98年才完蛋真算是运气不错。
而相对文明程度最低的满洲人却是最务实的,知道自己的短板何在的他们自打入关后就毫不犹豫的几乎全盘照搬了前明的各项典章制度。事实上要是把清朝君臣脑袋上的辫子改为发髻、长袍马褂换成乌纱团衫的话,基本上分不太清楚他们跟前朝有什么差别。
那么为啥说皇帝就比单于、可汗啥的高级,汉唐能横扫四夷而宋明总被各种游牧民族打成狗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耶律阿保机称了帝?
其一,在帝制王朝中,皇帝可以弱、可以烂、可以蠢,甚至可以随便弄死,但皇权却始终至高无上,从内部基本无法动摇。这是制度上乃至于文明层次上的碾压性优势,跟单于、可汗啥的比起来相当于方证、冲虚的少林和武当掌门之于左冷禅的五岳剑派盟主,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东西。
其二,称帝可不是说称就称的,带来的是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方式的根本性改变。比如必须从游牧散居改为筑城聚居,否则阿保机们哪天想上个朝岂不是还得把他的大臣们从几百里乃至千里之外喊过来?而一旦筑城聚居就意味着无法游牧,还得养活官吏、军队以及商户、匠户等城市人口,就必须转向农耕才能维持生存。这都农耕了,想不向中原王朝学习和效仿都不行了,毕竟说到种地,谁种得过汉人?
称了帝还抗拒汉化的结果,元朝不足百年而亡就是榜样。而曾因为兼容并蓄使得一度在装备技术水平超过了南宋的蒙古人,一旦被撵回了塞外再次玩起了可汗的那一套以后,干脆连铁锅都不会制造了,只能靠抢。
这也是文明层次上的差距。
其三,帝制给散漫的游牧民族带来的另一大好处,就是秩序和稳定。比如文武分置、等级尊卑乃至于伦理道德上的约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游牧民族原本的优势比如统治成本低且效率高、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机动灵活又不失悍勇的军事风格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却使得其在政治上由感性转向理性,军事上的抗击打能力大大增强,经济上较之从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至于文化上——耶律阿保机称帝后就忙着发明契丹大字,可在之前呢?匈奴的单于们折腾了近800年也没想起来自己还需要弄出种文字来,甚至可能连本族的语言都没有,许多专家都在怀疑匈奴话就是古汉语衍化出来的一种方言。
在这种情况下,且不提面对汉军或唐军的匈奴人、突厥人在军事理论、装备水平、训练程度以及军纪士气上的巨大劣势,仅在文明程度上也有着上千年的差距。要说这就是人类打猴子肯定过分了,但也没离了太大的谱。
而耶律阿保机可能是无意间的称了下帝,就直接带动了游牧民族在文明层次上的迅速进化。由此带来的结果之一就是游牧民族的根据地由蒙古高原向更易于聚居和农耕的东北地区转移,之二就是农耕促进汉化,汉化增进稳定,稳定又带来了生产和技术上的进步,再加上原本就尚武的民族性格,这下倒霉的宋明还有个好?
当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以及满洲人在甲坚兵利、车固马良、畜积给足上再也不弱于宋人和明人,而后者又作死般的大搞特搞文尊武卑时,汉唐时横扫四夷如卷席般的盛景一去不返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