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坐在房内,面朝着窗户,张开五根手指,在面前轻轻晃着。手指的影子漏在脸上,从某种角度看像是一块诡异的黑色胎记,长安甚至有点希望它天生就是如此。
因为他的古怪脾气,他院里的下人几乎都被他赶了出去,所以大多的时候,他都是这么一个人呆坐着,玩着些外人看来没什么意思的小把戏,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聊的下午。
长安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长得很茂盛,叶子有手掌般大小,油亮油亮的,绿的发黑,像深秋的腐叶。
他就这样闲坐着,封闭着,如同五年间的每一天。随便哪一天,都一样的。长安喜欢自己坐在窗前,看院子里的那棵树。春夏秋冬的模样他心里都有数。晴天,树下会洒落一地细碎金子,阴云密布时,雨珠打在树叶上弹起又落下,连树皮都在淌水。夜里刮大风的时候,那一阵窸窸窣窣声,像极了祖母的哀叹。
孤独的时候,只有这棵树陪着他。他从来不许别人碰它,碰他就好像是在冒犯他,他们都太丑陋了,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
长安发现那个少女躺在树上睡觉的时候竟然出奇地没有感到冒犯。
他费了点劲才来到树下,仰头朝树上的少女小声喊道:“姑娘,在树上睡觉可要当心点。”
少女抱臂躺在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上,头一点一点的,身子向外倾斜着,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有些紧张地看着树枝上的人儿,心下想着到底要不要再喊一次,又担心再喊一次会把她吓醒,若是她一不下心翻了下来,他是定然接不住的。
“谁和你说我睡着了?”那姑娘忽然动了一下,偏过头扭了扭脖子,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巨大的懒腰。
“是,是,没睡着。也不知道是谁刚刚头像啄米的小鸡一样,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少女一听这话便动了气,连下了两根树枝,站在了少年头顶的那一杈上:“那也用不着你管!”
“那可不行,这树既是我家的,虽说你在上面睡觉是你的问题,可万一摔了下来,有个什么好歹,那必是我的责任。”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少女似是自知理亏,朝树下的长安翻了个白眼,便又欲爬到树梢去。
“你还不打算下来?”长安有些纳闷,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偏就喜欢在树上待着。
“我这是在练功夫。”少女头也不回地往上爬着。
“功夫?”
“对,我师父说了,要想练好这门轻功,就得一直在树上、房上待着,一刻也不能歇着。”
“为何要练这轻功?”
少女忽然停了下来,暗自用余光瞥了一下身后树下的少年:“因为有太多人想要我的命了。想保命,就得学。”那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算了,你一个富家少爷,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
“少爷?哪家的少爷像我这样是个瘫子?”长安自嘲似的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这腿是怎么废的?”
少女转过身来,她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是坐在轮椅上和自己说的话。原本她以为大抵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听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不是。
“你这腿……”女孩试探性地开口,片刻又觉得不妥,马上闭了嘴。
看着她,长安不知怎么反而觉得有几分轻松。这件事自从发生之后,他就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所有人都以为他也渐渐没那么在意了。可是,一口死过人的枯井,就算是有人试图掩盖真相,在用一块巨石封住了井口,但不论过去多少年,白骨依旧在井底,萎靡、腐烂,发出恶臭。他的心底一直都封着这么一团恶气。
“你知道这深宅大院,无数人觊觎着权力和欲望。”长安望着紧闭的院门,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存在就是别人的绊脚石。”
也许是觉得都相同的遭遇,处境更是相同,他也不在乎把这些事说个痛快了。
“我一直不以恶意揣测任何人,可有的人偏偏就认为我挡了她孩子的路,非要置我于死地。”长安猛捶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呵,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我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愿意像个废人一样苟活着。”
如果老天从没给过一个人意气风发的年月,大概他也不会知道失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痛苦了。
“你看,”少女沉默了半晌,撩起颈边的垂发,摸着一块胎记一样的花纹指给他看。“我这脖子上的凤尾花好看吗?”
长安点点头。
“这是那一年被敌人用箭射伤,那剑上有毒,皮肤溃烂的很严重。虽然后来治好了,但却留了很重的疤,很久都不敢出去见人。我阿娘怕我看着伤心,就用火尾石给我纹成了一朵凤尾花。”
“疼吗?”
“当然疼,当时我哭的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少女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皱起了鼻子。
“不过你看,现在它已经成为我身体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虽然它差点让我死掉,但我不会时时想起它,我只会把它当作一个警示。”
东方的天空突然缓缓地升起了一股白烟,似烟云缭绕的光景。晚霞的映照下恍惚间好像有一只凤凰的模样。
长安想,应该是东边那村子里的人家做饭的炊烟吧。
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那股炊烟,从树杈上站了起来,“我该走啦。”
她刚跳上一根更高的树杈,好像又忘了什么似的,突然回头冲长安喊道:“对了,我叫莞儿。”
“我叫长安。”
“我明天还来找你玩。”
少女飞身一跃,一连踩着几棵树到了院子边上的偏房房顶,飞也似的消失在暮色里。
长安想,她的轻功真好。
二
从那以后,莞儿每天都来找长安玩。她总是在午后准时的出现在树上,一直待到傍晚东边村子的炊烟升起。
与长安不同,莞儿似乎是个行走江湖的江湖女子,以她这十几岁的一小把年级,却也跟着师傅去了很多地方。她每天都来给长安讲很多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她似乎去过很多山川大泽,云河密林,也许天下的每一角落她都走遍了。
对于长安这种每天只能困在府里的少爷来说,这些景色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也因为他的腿疾,有些地方或许是他这辈子都不能到达的。
听她说久了这些花木萧疏、罗愁绮恨,心里倒也疏阔了不少,仿佛自己胸中也有了江湖的模样。长安想,古人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实是箴言无误,许是以前自己见识太少,心胸太窄,才会久久囿于别人的过错之中无法自拔。
莞儿坐在树上很高的地方荡着双腿,看着城里的街巷,“喂,街上的人怎么都在摆灯笼啊。”
“过几日就是乞巧节了,城里会有花灯会。”
长安又沉吟片刻,补了一句:“你去吗?”
“乞巧节是什么节?”
“不是吧,你们江湖儿女怎么连乞巧节都不知道啊。”
“少废话,快说。”莞儿很凶地瞪了长安一眼。
“乞巧节是传说中牛郎织女从鹊桥渡天河相会的日子。每个人都会去灯会上放一个花灯,求取自己的姻缘。到时候街上灯火通明,车马嗔咽,至夜方休。”
“我去干嘛,难不成飞檐走壁的看完一场花灯会吗?还有你啊,你腿脚也不方便,身边有每个得力的人帮你,一个人出去多不方便。我们还是乖乖地在家里待着吧。”莞儿摆摆手,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长安自讨了个没趣,只好哦了一声,闷闷地坐在轮椅上。
“长安,你有心上人吗?”莞儿坐在树上,双手托腮看着远处的片片屋瓦。
“有……”莞儿猝不及防的提问让长安吓了一跳,犹豫了片刻之后,倒也如实说了。
“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
“她……很凶。但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长安仰起头,陷入了回忆之中,嘴角不知不觉牵起了一丝甜蜜的笑。
“那你会跟她表白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这个样子,根本配不上她。”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摸了摸轮椅,又摸了摸手指上的厚厚茧子,这都是因为长年累月地转动轮子才长出来的。“有谁会喜欢一个瘫子呢?”
“那也要争取一下呀,万一她同意了呢?”
“你说,你去铺子里买东西,若小二说这东西质量不好,价钱又贵,你会不会买呀?”
“不会吧……”
“是呀,自己都觉得不好,别人怎么会觉得好呢?”
莞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下一个问题。
“喂,长安。”半晌过后,她从树上摘了个果子扔到了长安怀里。“那如果你的腿好了呢?”
“如果我的腿好了?”长安捡起果子咬了一口,“那我就和她表白。”
“如果她能接受我的话,我一定会很开心的。”他又连着咬了两口果子,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牙齿,在阳光下晃得莞儿眼睛疼。
“真的有这么开心?”
“嗯,很开心。”
“傻小子。”
“我怎么傻了……”长安啃着手里的最后一口果子,含糊不清地说。
“哎,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长安抬头一看,果然,东边又升起了熟悉的白色炊烟。
“你还真是个吃货呢。”他打趣地说道,脸上尽是温柔的笑容。
莞儿心里一动,仿佛有一串珠子断了线,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快吃你的果子吧!明天我来检查你吹曲子。”她别过头,又拽下了五六个果子甩给长安,转身一跳飞到另一棵矮一些的树上,飞身跃了几下就消失在暮色之中。
三
初六日,惊蛰。风清云朗。
一大清早,柳家的大门就被叩开。来着白衣翩迁,须发皆白,自称是个云游江湖的道士,看了柳家张的榜文,前来应榜。
柳老爷一听赶忙把长安从长梦院里接了过来,一同坐在大厅内会客。长安一见这老儿就没什么好感,偏生就觉得他身子孱弱,骨相刻薄。那道士的眉毛好长,垂到下颌处,倒像是两根虾须子,长安忍不住想把他们打个结,然后提起来把他扔出府去。
“老道有法子能治好大少爷的腿。”
“道长有何法子?”柳老爷一听此话,登时是坐也坐不住了。
江湖术士,大抵不过就是来骗吃骗喝的吧。长安没空听他胡诌,低头把玩着莞儿送他的叶哨,昨天她教的曲子还没学会呢。
“我今日翻阅古籍,见书中记载,东方有白鹤,双翼轻巧灵活,是种神鸟,取其一对翅膀作药,可治四肢恶疾。”
柳老爷一听此话,大喜过望,急忙询问到哪儿能寻得此兽。
“不瞒您说,此等神物,一般不会出现在人烟嘈杂之处。”
柳家老爷神色一紧,转眼间便无半分刚才的欣喜之色。
“不过您别慌,这幼鹤偏又性格欢脱,喜欢玩乐。前几日老道宿在城外的时候,曾在东南方向闻得其踪迹,我猜它应该不日就会到城中玩耍。”
“俗话说的好,良禽择木而栖,这等神兽更是喜欢栖在茂密有灵性的树上。您只需……”那道士招柳老爷过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随后便跟着下人去安排好的偏房处休息了。
长安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事情,他想,这个时候莞儿应该来了吧,他得赶紧回去。
道士前脚刚走,长安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差人送他回长梦院。
回去的路上,只见福利的仆人们都行色匆匆,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全府的屋檐上都挂满了绑了铃铛的红线,风稍大一点,就叮当作响,煞是好听。
他刚一赶回院里,便看见有人正踩在他的树上挂红线。看见踩在树上的那几只脚,长安胸口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他拍了一下轮椅把手,厉声喝道:“谁准你们碰这棵树了!”
树上的小厮们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一个站不稳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长安指使身边的两个人把树上的人全都轰了下来,一并关出了门外。只撂下一句:“老爷要是问起来,就说我不准!”
这一天,他没有等到莞儿,只等来了府里的一阵喧闹声。那只白鹤闯进他原理的时候吓了他一跳。一个雪白的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哀鸣一声,刚好落在坐在屋前等人的长安脚下。那白鹤通身雪白,毛色极好,比家里那件孔雀毛做的大氅还要好。长安发现它脖子上已经缠了几根红线,脖子似乎也被铃铛划破,伤口已经开始往外渗血。
那鹤许是被追的没了力气,又受了伤,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躺在他面前,脖子不时地伸一下,就有血从雪白的毛发中渗出来。长安心中不忍,立刻抱起那鹤藏在了床下,自己又回到屋前坐着,防止有人进屋搜查。
此刻日薄西山,金黄的阳光洒了下来,金光暖融融的淌了一身,长安不觉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睛。
不一会儿,果然有一堆下人闯进长梦院,长安缓缓睁开眼睛道:“你们来这做什么?”
“少爷,我们刚刚在捉一只白鹤,可追到这却突然没了踪影。”打头的一个小厮说道。
“哦,白鹤啊,我看见了。刚刚顺着屋檐飞到那边去了。”长安顺手指了指西边的长琴院。心想,这一大屋子人乌泱泱的,让他们去搅搅二娘他们的清闲也好。
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腹黑,或许是跟那个小丫头片子学的吧。
“少爷,真的不在你这里吗?我明明看见……”那小厮仿佛有些不信,挠着头说。
“这鹤若捉住了,我的腿就好了。你们若还在这跟我消磨,不赶紧去给我捉到白鹤,我这腿要是好不了,拿你是问?”长安瞥了那小厮一眼,佯装不悦地皱起眉。
“是是是……我们这就去追!”小厮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退出长梦院,直冲西面追去。
长安回到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几瓶药,小心地倒在它脖子上的创口处,又给它仔细的包扎好,这白鹤休息好恢复了体力之后,天已经黑透了。他觉得白鹤在夜里飞行的话实在太扎眼了,于是也不管它同不同意,就用墨汁给它染成了一只黑鹤,趁着夜色,把它悄悄放了出去。
“小黑鹤啊小黑鹤,你可不要怪我……”,长安本想着看它飞远了才能放心,谁想到这法子效果也忒好了,那鹤刚扑棱了几下翅膀,长安就已经看不见它在哪了,只好念念叨叨的回了屋子。
四
不知道莞儿是不是知道了最近府里发生的事情,一连几天都没再来过。
长安依旧每天都在树下等着她,等着给她吹曲子,那首曲子他不知道已经吹了几百遍了,早就烂熟于心了。
第七日,莞儿终于来了,往常她肤色就白,今日只觉得她白的发光,阳光下的她甚至有些透明。长安注意到她脖子上的凤尾花缝隙间渗出丝丝血迹,心想该不是旧伤复发,才耽误了这么久,又怕扰了她的心情,也没问出口。
两个人沉默的坐了许久,倒是莞儿先开了口,“听说你府里最近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捉一只白鹤?”
“嗯。”长安点点头,“不过我把它放走了。”
“你为什么要放走它?它能治你的病,你不知道吗?”莞儿忽然有些激动,嘴唇更白了。
“我知道,可我不能为了自己,就置他于死地吧。我没有了双腿,还能活在这世上,哪怕有很多地方都不能去,但你可以讲给我听啊。”
“那你的心上人呢?也不管了吗?”
“心上人……”长安低下了头,“我给她准备了一个礼物,两日后便是乞巧节,到时她会知道的。”
“答不答应就看她了,若是嫌弃我是个瘫子,我也认了。”
“你真是个傻子。”
“你怎么总说我傻。”
“不傻怎么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莞儿突然一跳,站在了长安面前。
这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莞儿第一次下地。
长安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莞儿。她长得真是好看,那一双眼睛尤其好看,碧波柔情,仿佛普天下的水都在她眼里漾开。
“你……你不练功了吗?”长安有些心虚,甚至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不练了,练好了。”莞儿伸手摸了摸长安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脸。“以后都不练了。”
“不说了,我先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跳下来的地方太高了,莞儿的伤好像更重了,脸色又白了几分。
明知道没到平日她走的时候,长安还是没敢留她,只是冲着背影喊道:“那你明天记得来找我啊,我给你吹曲子。”
送走莞儿没多久,长安就在傍晚的时候听说那白鹤还是被人捉住了,捉住之时便已自断双翅,落地而亡。长安心下一凛,想起那夜用墨染黑它只为救它一命,如今却还是落入他们之手。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害了它。心里不觉云海翻腾,愧疚之意填满腹腔,已然到了喉边。
长安大闹一场,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吃药。第二日,莞儿没来。后来一连几日间都不见莞儿的踪影,长安更是一时急火攻心,竟然生了场大病。
偶有清醒的片刻,便见到窗外的树上莞儿和那白鹤的影子嬉笑玩闹,渐渐重合。精神头也支撑不了多久,便又昏睡而去。
不知昏睡了几日,再醒来时,精神已然大好,甚至双腿也有了知觉。长生知道,父亲一定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灌了自己那汤药。
父亲自从自己双腿有了起色之后,便日日来看他。但他总是背过身子装睡,不想见他。
偶有一日,长安午睡醒来,听见屋外父亲在和另一人谈话。话语间似能听出是之前的那个道士。
“哎呀先生,我趁小儿病重之时,把药给他灌了下去,不想,那鹤翅真的有用。”柳老爷感慨万千,“没曾想老夫还能有见到他痊愈之日啊。”
“柳老爷,我此番前来正是想跟你说那古籍上的记载还有后半句,那白鹤一生不能落地,落地即亡。更重要的是,如若这白鹤不是自愿落地,反而是剧毒啊。”道士风尘仆仆地赶来,已然无半点初见时的仙风道骨可言。
“可……可吾儿已然痊愈了啊。”柳老爷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长安心里明白。他偷偷起身,扶着床沿一瘸一拐地走到柜子处,拿出了一盏花灯,取出了里面的一页花笺,点燃烧着。
火焰慢慢接近纸上的墨字。
“吾愿求一姻缘,与莞儿姑娘,永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