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年前,读托马斯•曼《魔山》的时候,总觉得拼图里少了一块:从女性角度来叙事。现在找到了这块拼图之一:玛塞尔•索瓦热奥(1900-1934)的《我选择 独自一人》(初版1933年,原题《剖析》)。
她活在一个肺结核属于不治之症的年代。她疗养的地点在达沃斯。托马斯•曼的妻子去疗养的地点也是达沃斯,作家陪妻子去那儿住了几个月(1912年),后来以此为背景与素材,花十几年时间完成了《魔山》,一部传统的德国成长小说,比较偏向男性视角。而玛塞尔在达沃斯渡过了三个冬天(1931,1932,1933),直到1934年1月在疗养院去世。
那个年代的疗养是怎么一回事,《魔山》作了百科全书式的呈现,当然,作家志不在此,他更多的指向社会的不治之症。而玛塞尔的关注点是个人的,是内心的,是限定在至亲至爱的少数人当中的,这也与时代对女性的要求有直接的关系。后人评价,这位用老套的话可称为“红颜薄命”的女子,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小书,是一本“突显女性自主意识的尊严之书”。
为什么是“尊严之书”?因为这是她被动地弃绝了亲密关系之后写的彻悟之语。在她的时代,人们认为女性必须生存在各种亲密关系当中,所谓的和谐,就是把真实自我与外界调谐一致,规规矩矩地做合格的女性。她写下这批文字的时候,父母已相继离世,父亲去世的同一年,恋爱对象与她摊牌分手,苦读了八年才拿到的教师文凭不过才实践了三年就被病魔打断,她有太多的不甘心——几乎可以联想到萧红同样在34岁去世前喊出来的“不甘,不甘!”因此她生命最后的火苗,就燃烧在最后的文字里,与所谓的“油尽灯枯”有别,这年轻的、早夭的死亡,仍然带着淋漓的生机,真是个悖论。
这部小书的写作在30年冬天完成,却在33年冬天才出版,这让我揣测,那两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决意要把这些貌似私密的文字付梓,流传于世。会不会是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想通过文字的付印给自己延续一下精神生命?忽然想到“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的桥段,那才是真的绝望啊!所以,也许,玛塞尔也许对这个世界并未绝望吧?1933年春天她从达沃斯返回巴黎,会不会是去洽谈该书的出版呢?当然这纯属我的猜测,因为我目前所知的不过是她短短的年表上几行字。也许所有人死后都不免只变成几行字……
如果一个女性对世界说:不,我不需要亲密关系,请让我一个人。在当时的法国,乃至到今天的社会,是不是听起来都属于非主流?多少心理学家的著作和言论告诉你,处理好亲密关系,是人生的重要功课?但是他们并没有告诉你,你可以不选修这门功课呀~
所以玛塞尔的声音,虽然微弱,却是那么的珍贵。我翻开这本小书的时候,并没有按照次序去读,随手翻到的是收在集子里的一篇她未发表过的《关于父母》,让我明白她是在一个有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因此对“温暖与爱”有自己的个人体验与向往,因此,她也完全有付出“温暖与爱”的能力。对于她的恋爱对象,其实也无从责备,因为爱之为爱就是有选择性的,玛塞尔并没有怨恨,她目光所及的图景,显然超过了男女情感关系,这才是她出色的地方,否则就只是“失恋者言”了。
写到这里,却想起了电影《失恋33天》的片尾尾花,剧组采访了好多个有失恋经历的年轻人,注意,只是年轻人。有个年轻女孩对着镜头说,是的,上一次是四年前了,然后突然说不下去,眼泪就上来了。这个尾花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尾花,它有点像在告诉观众:爱已经死去了,可是记忆让它活着,活得还很痛,并且没有消减半分半毫。
当然,这个电影的失恋主题和玛塞尔的写作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要找联系,也就是如何处理“爱已经死去了”的情形吧。处理方式可以极为个人化,根本不是那些心理学著作能用几条规则搞定的。
她去世前两周,在疗养院的圣诞节舞会上,还跳舞来着。生命的倔强,也许维持到了最后一刻。《魔山》的男主角,也许见到过这样的昙花一现的女孩,可惜他已经没有时间去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