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说,我们结婚吧

 大学毕业后,这是莫小烟第一次回家过年。

 老屋门前被积雪压倒身段的大片青竹;此起彼伏的噼里啪啦的硝烟弥漫的各种爆竹声;大块的土鸡肉夹杂Q弹的魔芋酥软的炸豆腐酸甜的白辣椒鲜嫩的小排骨混炖出锅的年夜菜……

 每一份情,每一处景,每一种味,它们仿若只是被封存在这漫长的年岁里,无悲无喜,无怒无怨。掸去灰尘,清除污垢,依旧,还你最初的模样。

 白天,大包小袋奔走亲戚。寒暄,吃喝,热闹而疲倦。到了晚上,一家人围坐炉火前,汤汤水水几个小菜,配一壶热气腾腾的甜酒,或看电视,或说笑话,或谈家常……

 琐碎平常,却最是温馨,欢乐。

 人长大后,很像陀螺。控制抽打力度的鞭子,从来都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晕头炫目。你忘记来时路。你不知何处是归处。你虽偶尔清醒,乃至捶胸顿足,可,仍不能自已!

 大年初七,积雪还未融化。年假到期的莫小烟,含泪告别了父母。肩背大包,手推行李箱,一个人,风尘扑扑赶到了县城。

 欧阳莲生的宝马,停靠在汽车南站的左上边,鑫原宾馆的右侧。简单招呼和介绍后,没有过多耽搁,很快麻溜上路。

 欧阳莲生的顺风车,并没有想象中的清爽。返程路上,堵车是常有的事。加上欧阳莲生感冒得很厉害,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莫小烟在开。原本二十个小时不到的车程,硬是停停走走,开了三十多个钟头。

 莫小烟买的可口可乐,一整箱,到上海的时候,只剩四听。莫小烟,欧阳莲生,还有欧阳莲生的妻子和孩子,“噗嗤”拧开,一一碰杯之后,随意几句客套的话,然后扬手,说再见。

 那个美丽又精明的妻子,眼光偶尔扫向莫小烟的瞬间,闪烁着的深意里,透露的全是提防。心明如镜的莫小烟,虽如坐针毡,度时如年, 但好歹,信守约定,终于开到了上海。

 马力的电话,隔三差五拨来。他慵懒的声音里,永远都是:吃饭了吗?在做什么?有没有下雨……心情好的时候,莫小烟也会接听。好心地敷衍着,希望有朝一日,马力能自己明白。

 室友蔡雅在忙碌了一整个冬天之后,她的第二本小说,《嘿,我们恋爱吧》终于如约交稿。到四月底,她已经领到了不下三次的关于这本新书的稿费。

 五月,乍暖还凉的时节。文艺青年终于升青年作家的蔡雅,包了苏州一处小小的园子。酒水西餐自助。小桥流水人家。写字圈子里的年轻男女,或三五聊天,或一二赏景,或哄聚一起大快朵颐。场面甚是美好。

 应邀的莫小烟,杏色短裙,细高跟,一抹红唇。低调的妆扮里,一举手,一抬足,尽显高雅,亦不失明艳。

 海叔发现莫小烟时,她正独坐于月影朦胧的凉亭里。胸前的石桌上,一碟混装的小食,一瓶剔透的冰酒。凉亭前的小池塘里,游曳的尾尾金鱼上,覆盖着团团翠绿的荷叶。微风吹来,被荷叶簇拥着的娇嫩花朵,前后左右轻轻摇摆。

 一杯奔富红酒,一大盘刚出炉的各种烤肉加沙拉,休闲西裤配纯棉polo衫的海叔,隔着老远,唇齿微咧,眉眼含笑——走过来时,空气中搅动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一边吃,一边闲聊,偶尔酒杯轻碰一下,彼此浅浅抿一口。

 这个太肥,这块有点淡,这小半火候不行,连调味料也不地道……海叔总是在尝完一款食物之后,忍不住做各种点评。

 对坐的莫小烟,有些忍俊不禁。“海叔你这是皇帝老儿的舌头了吧,要求的级别也忒高了不是?”“哈哈,你不会是我胃中的虫子吧,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经为各自的语气逗乐,捂着肚皮哈哈大笑。

 不知是种什么特性,莫小烟特别喜欢跟海叔聊天。自己说,或是听海叔讲,再鸡毛蒜皮的小事,莫小烟都不觉着烦躁。

 许是酒喝得多了,言谈间,某些成人心理上的防备,不自觉隐退。

 海叔的妻子,叫欧阳落,一个低眉顺目的贤妻良母。结婚13载,他们相敬如宾,很少争吵。2010年,7岁的儿子踢完足球后,洗了凉水澡,半夜高烧不退。妻子心急如焚,去医院的路上,错把油门当刹车……

 出差的海叔从法国飞回来,插满管子的妻子,躺在加强的重症病房,奄奄一息。肝脏破裂,已是回天乏术。最后弥留之际,只叮嘱了一句“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便撒手而去。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海叔说。但是有时候,真的会很怀念。她烧的菜的味道,她整理后的家的模样,每次出差回来,她都跑机场特意来接机的温暖……

 很多美好的东西,如果从未曾拥有,失去了,也不觉着心伤。而一旦习惯了这些美好,并完全融入了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一天被硬生生地从血肉里抽离,那种撕裂所带来的恐慌,惊惧和心碎,恍若毁天灭地。

 那一定是一段,犹在地狱的泥沼里,独立爬行般的日子。莫小烟有些难过地想。

 聚会之后,过了五六天,又到周末。上午大概快十点,莫小烟正在楼下理发屋洗头,海叔突然拨电话过来,迟疑了好一阵,才说有点工作上的事情需要请教一下她,看能否一起吃个便饭,当面谈谈?心情莫名雀跃的莫小烟,当即爽快一声应了下来。

 其实,帮忙是假,吃饭是真。海叔说,你太瘦了,得多吃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大块的娇嫩牛排,一小条一小条帮她切好。大拇指粗的基围虾,一个一个剥了壳,蘸了酱,整齐码放好在她面前的小碟里……

 莫小烟渴了,海叔马上给倒上柠檬水。莫小烟有点油腻了,海叔立马叫来水果沙拉。莫小烟说谢谢,不停摆弄胸前餐巾的海叔,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可不可以别这样。

 下午,海叔开车带莫小烟去郊区,阳澄湖的边上。树绿花红,青草茂盛。水鸟成群,蛙声震天。难得的小憩圣地。

 停了车,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渴了,喝点矿泉水,累了,随地坐一会。心情大好的海叔,甚至捡起路边的小石片儿,“啪啪”在湖水上练习打水漂。兴致高亢时,一时忘情竟亮起嗓门,“嘿嘿呦呦”高歌了几曲。

 时间溜得很快,夜幕降临时,尚有些意犹未尽。

 晚餐吃得很清淡,港式鱼片粥,肠粉,白切鸡。搭配清凉的王老吉,全身舒爽透彻。餐毕,莫小烟主动买单。一百六十八,很吉祥的数字。开了发票,地下室取了车,一路送到莫小烟的住处,海叔才挥手告别。

 阳台上练瑜伽的蔡雅,见开锁进屋的莫小烟笑意盈盈,便打趣说,今日撞见意中人啦?一脸走桃花运的样子呦!莫小烟面色绯红,跺跺脚回复,朋友聊天比较投缘而已,你不要胡思乱想啦。

 进自己房间,坐书桌旁,脸趴胳膊上,莫小烟暗暗沉思。别人可以敷衍,自己的心却没法糊弄。海叔是个优秀的男人,知性,心胸宽广,体贴,懂得照顾人。最重要的是,跟他呆一起时,她很放松,她可以自由做自己。

 跟顾白分手,已近一年。心里面的创伤,虽已结痂,但其实疼痛还在。可最可喜的是,那个伤害自己的人,终于从心底放开了。这种放开,没有恩,没有怨,没有仇,更没有情。再见,也可以一笑置之了。

 后来,有友人告诉莫小烟,顾白在无锡买了房子,房本上写的,是他女友的名字。过不久,说他结婚了,在市里最好的酒楼,请了二十五桌宾客。再后来……

 莫小烟告诉友人,顾白的一切,幸福或不幸福,都与她莫小烟再无关系。他开心,是他的开心。他得意,是他的得意。无羡慕,无嫉恨。愿他万事得心所想。

 八月,升职的莫小烟为了提高办事效率,来回跑了几趟4S店后,她给自己提了一辆黑色的大众。

 九月,写字圈子里的朋友们组织内蒙古自驾游。莫小烟跟海叔也参加了,并被安排在同一辆车里。

 风吹草低现牛羊。骑着棕色马匹的莫小烟,置身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听着风声牛声群羊声,只觉全身热血奔腾,一声“驾……!”,不禁策马奔腾。

 技术不到家,风劲儿也大,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英姿飒爽。马背上颠簸的人儿苦苦挣扎,三十秒不到,终被摔了下来。幸而身边没有牛马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逗狗的海叔被吓到了,一路狂奔。横抱起莫小烟时,全身都在发抖。虽然莫小烟一再强调,只是手臂跟小腿有几处被擦破皮而已。

 清洗,消毒,上药,稍严重的伤口海叔还给绑了纱布。辣的不能吃,煎的烤的只能少吃。不能再骑马,不可快速奔跑,有不适的地方要及时说,喏,蔬菜,水果,肉片粥……听着海叔絮絮叨叨的强调,莫小烟的内心,柔软而湿润。

 也是在这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大草原里,海叔第一次牵起莫小烟的手,深情对视着她的眼睛,在阵阵微风的吹拂下,说,小烟,我们恋爱吧。

 喝着马奶酒,啃着烤全羊。头顶的天空,浩瀚无垠。身边的人儿,巧笑倩嫣……把酒当歌,任豪气奔腾千里。

 一首: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海叔字字清晰,句句情切。很少喜怒于形的莫小烟,瞬间泪崩。

 如果,之前的所有磨难,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好的状态,在这更好的时间里,遇上眼前这个人,她莫小烟,真的很感激!

 感激冥冥之中,上天的所有安排。

 时间翻飞如秋日的树叶,一片漂落,另一片又接踵而至。

 30岁这年,莫小烟的爸爸高血压中风。从县城,到长沙,再辗转到上海,一路奔波在左右的莫小烟,心灵脆弱到了极点。

 尤其是,爸爸半身不遂又嘴角弯咧的那一段日子。妈妈终日担心掉泪,哥哥们又都有自己的小家庭需要安排照顾,所以并不能长时间伺候左右。生活的重担,一下都压在莫小烟的肩膀上。为钱,为时间,为病情。焦头烂额。

 幸而抓狂的日子里,海叔就像指路的明灯,在背后默默支撑。出钱,出力,出时间,出心思。甚至隔三差五飞到身边,想尽办法排解她的忧虑。

 一年多的交往,两人最大的默契在于,无论遇到什么事,对视一眼,所思所想,所忧所虑,彼此,已无需过多明言。

 回家休养的爸爸,托真主保佑,到15年冬天,终于大体康复。一个人拄着拐杖,也可以出门散散步,甚至干些简单的农活。变形的弯嘴,也恢复了大半,至少说话不再口齿不清了。

 16年的春节,大年初八。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前天晚上开始,一直下到这天的上午。准备着厚礼登门的海叔,在及膝积雪的威逼下,不得不弃车步行。

 所谓山路十八弯,说的正是莫小烟的老家。一弯一弯又一弯,弯外还是弯。幸而手机信号还不错,开着导航,再照着莫小烟的叮嘱走,一时半会倒也没有迷路。

 担心海叔安危的莫小烟,早早的,撑着雨伞,背着装了长筒靴、暖宝宝和热水杯的双肩包,迎着寒风踩着积雪,连蹦带跑往海叔身边赶。

 终于相遇了,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穿山马路上。对视一眼,彼此紧紧地拥抱着。海叔冻成酱紫色的脸上,满满的乐呵。

 换鞋,喝热水,贴暖宝宝。把凌乱的大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折叠,翻卷,打结,重新裹好后,莫小烟牵住海叔的大手,说,海叔,我们走吧。

 入家门,已是两三个小时之后的事。热茶,暖鞋,红彤彤的大炉火。喜笑颜开的莫妈妈,一会递烟,一会摆瓜子,一会切水果……

 隆重至极的晚餐。十八个菜。俩大桌。叔叔伯伯,爷爷奶奶,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妹妹。好生热闹。几杯热辣辣的米酒下肚,然后,海叔起身,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钻戒,单膝跪地,说,小烟,嫁给我吧!

 海叔说,我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潘安的容貌,我只是一个独自养育着孩子的单亲爸爸。但是,在我的胸腔内,跳动着一颗真诚的心。这颗心,愿意为你遮风,愿意替你挡雨,愿意与你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至死不离不弃……

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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