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9期“惯”主题活动】

“明天就给我买车票,我要回家。”红了眼圈的郑桂芬把手里的抹布往地上使劲一撇,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咣当一声,门撞在曾继才的鼻尖上,“妈,哎呀,妈,你非要回去做啥子嘛?”他不住地拧着门把手,发现只是徒劳,便又咚咚咚地砸了几下门,“妈,你莫生气,出来说话,有么子事你都同我讲噻。”屋里头安静得很,曾继才把耳朵贴门上听了又听,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知道母亲从乡下来城里时间不长,很多事情都还不习惯,自己平时又忙,以前似乎觉得把人接到自己身边住着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想简单了。想简单了喔!

母亲刚才那个月他就接到派出所三次电话,都是要他去领人的。

第一次是去买菜的母亲回家时走错了方向,黄昏时分还在开会的他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最终招致领导白眼加摆手,“出去出去、出去接。”捂着话筒刚小声说完“你好”,只听了十秒钟,他的脸便白了。捏着手机的手心里陡然间满是汗液,就连走路也踉跄起来,直到风风火火赶去派出所接到母亲时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走出派出所后,委屈巴巴的母亲怀里抱着早上买的菜,和他并排坐在公交车上看着儿子欲言又止,嘴唇张开几次又合上,肚子却咕噜噜地抢先开了口。

“妈,你是不是饿了?”曾继才扭脸问。

“嗯,是有点饿。”郑桂芬想起假如不是之前在派出所喝多好几杯水的话,自己可能更难受。她把怀里头的塑料袋打开,浓烈刺鼻的葱味伴着一股怪味扬了出来,“继才,你是不是也没吃饭呢?妈回家给你做。我还买了你爱吃的酱肉,你看看。”她笑起来。

曾继才先是一把将塑料袋口捂住,又将其重新系了起来,“不看了,妈。车里,味儿大。”他用眼神带动对方往车厢里扫视过去。

“哦哦。味儿大。”郑桂芬嘴里应和着,心里却想,啷个不吃葱?啷个不吃酱肉噻?“还得多久到家?”她问。

“半个钟头。”曾继才看了一眼手机,八点多了,把母亲送回家再赶回去公司怕时间也不合适了,只得硬着头皮拨通了领导的电话。

一旁的母亲认真地听儿子讲电话,待挂了,问,“啷个你头头噻?”“嗯。”“咋个,训你了?”“没得。”“我听得来,是不是怪你没回去上班?”“没得。”“哎呦,你讲话我能听懂的噻,瓜娃子。那你回去嘛,妈妈自己回家去。”曾继才的脸上已现出几分压抑的不耐烦,“说了噻,不去咯不去咯,吵的人脑壳疼。你自己能回得去还会搞到现在?!”

车窗上,印着郑桂芬望向车流的脸,眼窝里头似乎盈闪之间,但她再没讲话。

这次的意外早退导致曾继才失去了最新项目的参与策划机会,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打拼了这么多年,晋升无望,就剩下想多挣几个钱的想法了,每天一睁眼,房贷要还,孩子的补习费要交,他不拼着命去努力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接农村的母亲来城里住一段时间也是自己的愿望,毕竟房子首付的五万块钱是母亲给拿的,孝敬老人嘛,是应当的。

但,曾继才离家已有十几年,总有许多事他是想不到的。比如母亲在家时每天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这些最基本的事情,他都没想过。

郑桂芬对要来城里和儿子同住段时间的事情既不喜也不悲,她是把这它当任务做的,假若自己不来,村里的人总要嚼儿子不孝敬的舌根,就算是堵住他们的嘴,她也得来。可是,真的到了城里,郑桂芬却一日比一日难受得紧。

首先是菜价。贵!又不新鲜!儿子小区门口的小菜店和稍微远一点的大超市里的菜她都没看上,啷个城里人都不会过日子的。她想。儿子儿媳一大早就去上班,晚上才回来,小孙子去幼儿园,也要晚上才回来,就剩她自己,每天从屋头转到客厅,楼上溜达到楼下,有次还忘记带钥匙,硬是从上午等到晚上儿媳下班才回的家。小区里头一大早有跳广场舞的,但她不喜欢;她跟着院里的老人起大早去超市抢过鸡蛋,但去了两次就不去了,城里头买个鸡蛋都要抢破头噻,没得意思;后来她又发现有人捡废纸壳和空水瓶去卖钱,这个好!自己有的是时间。在家里头时,鸡叫她就醒了,每天早上起得早,饭做好她就出去了,儿子儿媳以为老母亲是去锻炼身体,没想到那天儿媳忘了东西回来取,正和在客厅摆了一地废品的郑桂芬碰了个照面。自然是不痛快、不舒服、不开心,屋里头三个半人,没一个高兴的。郑桂芬知道了,自己做啥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招惹儿子儿媳不痛快。委屈点也不怕,家和万事兴嘛。

但,那天,丈母娘上门后,她郑桂芬便再也忍不了了。

媳妇娘家是城里人,两亲家自打办了酒席就再没见过面,但逢年,儿子回家时总要在返程时给他交代将一些自制的腌肉或者青菜鸡蛋之类的东西带给亲家的。亲家从没回过礼,儿子也拒绝过好几回,但郑桂芬总以“这些都不花钱,哪个都是好东西,你们城里人想吃还吃不到”为由,笑嘻嘻地将一包包特产塞进儿子的行李箱。儿子说,“礼尚往来噻,他们都没得给你,你给他们做啥子?”但,母亲只会笑笑后讲,“你懂得个屁噻,处亲家都是这样的。”

在城里住了三个月的郑桂芬想,凡事讲究个规矩,自己住够一百天,就以不习惯为由跟儿子说要回老家的事情。这天,在家搞卫生的她心情不错,正哼唱着家乡的老歌时,入户门被打开了,等她抬头看到客厅口站了个人时,吓得惊叫一声,心脏差点没从嘴里跳出来。待看清对面双手交叉于胸前的、画着红嘴唇的人是亲家母时,郑桂芬欢喜异常,举着抹布就要上前抱住对方,直吓得亲家母连连后退才算作罢。

一番寒暄下来,郑桂芬发现她们并没什么可以聊到一起去的话题,无非是过年带去的那些东西爱不爱吃,身体好不好之类的,但亲家母的脸冷得很,话也淡得很,总是让她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不过,也无所谓的了,她跟自己说,这次进城见一面,等自己回去了,没准再老死不相往来,都是为了孩子,能有什么大不了。便说,“亲家母留下来吃饭吧。”

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亲家母眼睛很快从她脸上飘走了,“我不吃。你自己吃吧。”她清了清嗓子,似乎下定某种决心说,“听佳敏(儿媳)说你来了有小半年了。”“没得没得。”郑桂芬双手在胸前使劲摇摆着,“只三个月,不到一百天,还没得半年。”话毕,对方脸上犯了青色。“我不是说你就已经住了半年。我是说,孩子们有些话不好讲的,只能我来做这个恶人说了。”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郑桂芬觉得心头一紧,还是笑着问,“说啥子,你说噻。”

“你也看到了,这屋里不大。”她的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慢慢地又接着说,“他们小两口住一屋,文文(孙子)住一屋。”

“这个我晓得的。”

“对头。我是这样想的,咱们来看看孩子就可以咯,时间久了,他们年轻人住起不方便的。你懂我意思不?”亲家母竖起左右两只手的食指,在眼前轻轻相互碰了一下。

虽是轻轻的,却把郑桂芬的心撞了一下。她低头想了两秒钟,再抬头还是笑着答,“是那么回事,不方便。”

“那,亲家你啥时候回去咧?”对方直愣愣地看着郑桂芬,眼神丝毫没有躲避,“你看,孩子们把这里的钥匙早就给我了,但我,——不常来的。”她举起手里的钥匙,挤了挤眼睛。

心底一股凉意陡然升起,原来亲家母是亲自上门来下逐客令的啊。

“我晓得的,这房子买了好久,继才非要接我来,我才来的。”郑桂芬不觉委屈得很,男人死得早,儿子上学结婚买房哪个都是自己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咋个到了外人眼里就成了“赖在儿子家不走的人”了。郑桂芬是个老实人,但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人。她把笑脸也撤了下来,“亲家母说得对头,孩子的屋里头咱们确实都少来。你不吃饭,那我也不留你了噻。”她把刚放在桌上的抹布重新拿起来,俨然屋里没有另一个人,刷刷刷地,又继续擦了起来。

待吃了憋的亲家母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消失在门外,郑桂芬长舒一口气,眼泪也憋不住了。独自抚养儿子的不易和自己一片苦心,以及这三个月来那么多言不由衷她都能忍,但,被一个外人——亲家母数落自己不应该赖在这里不走却是实在咽不下去的委屈。数数看,还有三天了,今天是第97天,但,——这个地方真是再也不想待了!

走,回家,过我自己的日子,做我自己。

郑桂芬想,这窝囊气我受够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