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第一个称得上女神的人,是小学的班主任。
农村的学校学生少,老师也少。一个年级的学生在一起上课,知道新发的课本上“班”字前面的空格怎么填,已经是上了初中之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考试的科目只有两门,语文和数学。我的班主任教语文,从一年级一直到四年级。数学老师倒是经常换,以至于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固执的认为班主任就应该是教语文的。也由此得出结论,语文要比其他的学科重要。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坚定地认为她跟别的人不一样。别人的字写得丑,她写得漂亮,这不一样;别人说土话她讲普通话,这不一样;别人不看我写的作业,她可以一眼看出我作业里的错误,这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表明我的这位老师不是普通人,至少要比普通人高级。
小学的语文作业通常就是抄写生词,每天抄一页或者几页。我的这位老师批改标准分为两项,数量够没写错她会给写上100分,如果字写得工整还会多加一个小红花。那是一个非常抽象的图案,一条连续的弧线勾勒出几片花瓣,曲线结尾处在中央的位置画上一个“X”作为花蕊。这个简单的图形曾经让我鹤立企伫,每看到她在我本子上流畅地画下这个图案,我总会有种大赦天下的幸福感。后来,我的作业本子上每一页都有小红花。别人以为我是爱学习,其实并不是。
那时候的语文考题比较简单,组词造句,近义词反义词什么的,还会写个小作文。有几道考试题至今还记得:有一道是让写出“难”的反义词,“困难”的反义词是“容易”我是知道的,那么“难”的反义词一定是“容”和“易”的其中一个。想了好久,我终于写下了答案,交了卷。再次看到这张试卷是在班主任办公室里,她指着我考卷上的那个答案,笑了。“按照字的顺序去推,你也应该写个‘易’字吧。”她说,我羞愧难当,也惊奇万分,她竟然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愈发坚定我的想法,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是神。
……
通过这些场景,我在自己的想象中一点一点的描绘出我老师的样子,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跟别人不同。那么她一定不是凡人,她一定不食人间烟火,她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字?她每天吃什么呢?她住在哪里呢?……所有的这些美好的想象在那个卖热干面的小吃摊上化为乌有。在那里,我第一次体会到梦想破灭的痛苦。
小时候对日期没什么概念,只记得9月1号总是开学,大年初一是过年。大人们总是通过叨念几句几月初几就可以准确预测到哪里会唱大戏,哪里又有会(类似于集市,南方有的叫“圩”或“场”)。我觉得很神奇,但对我而言,村里唱戏这样的事情仍然是突如其来的美好。小时候总有许多理由可以不用上学,村里唱戏是最让人开心的一个。看戏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主要是玩。在戏台子下面钻来钻去,买些零食或者小玩意儿,乐此不疲。玩得饿了就该去吃点东西,热干面,胡辣汤什么的。那次我选择去吃热干面。
就是在那个小吃摊上,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先是惊而后有点不知所措。那是我的老师,我心中女神一样的人。她坐在那里吃热干面,旁边还有其他老师,还有许多其他普通的人。那种普通的套了塑料袋的碗,那种普通的从中间掰开的一次性筷子,那种普通的热干面,那种普通的吃面条的样子……她跟其他的普通人竟然显不出任何的差别。我难受极了,难受了很久。如同小王子发现自己珍贵的唯一的玫瑰花,原来只是千万朵玫瑰中很不起眼的一朵。失落,痛苦的失落。
我总喜欢把片段的现实构筑进想象的世界,想象中的人或者事越来越虚幻,越来越美好。直到幻想破灭的那一刻,我痛苦万分,我无法接受现实,我时常选择逃避。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止一次的在这样的脚本中循环挣扎,直到头破血流,伤害了别人、伤害了自己之后才终于幡然醒悟。我常常会提醒自己,如果我为了现实和想象的落差而痛苦,那说明我又回到了小时候。而我已经长大了。
我时常会想起童年的这段小插曲,那大概是我开始长大的时候。多年之后,又遇见我的这位老师,她依然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很亲切。我们聊了许多事情,小时候的,最近的,以后的。唯独没有向她谈起这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