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执纤纤手 深回寸寸肠
——清代词人朱彝尊一段生死不渝的爱恋
文\夜雨一江
有清一代,词坛绮丽,高手辈出,在众多的词人诗匠中,有一位词学大师,仅以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恋,一部怀念恋人的词集,更有一阙罕见的长词,而在清代文坛乃至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不朽的佳话,他的卓绝才华、生死是恋、撼人词诗、真率情性,无不闪耀着名士的风流,丈夫的气度,他就是清代三大词人之一的朱彝尊。
朱彝尊(1629-1709),诗人、词人、学者。字锡鬯,号竹垞,晚称小长芦钓鱼师,又号金风亭长。今浙江嘉兴人。少年时肆力于古文,博览群书。虽家境贫寒,常常断炊,但他依然安坐书房读书。每每他客游南北时,一见到废墟冢墓之文、祠堂佛刹之记,无不搜剔考证。由于他治学严谨,根底扎实,终成一代大学者。
康熙十八年(1679),五十岁时,以布衣身份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入选,任翰林院检讨,入直南书房,参与修撰《明史》。曾出典江南省试。后因疾未及毕其事而罢归。朱彝尊博通经史,能诗词古文,词推崇姜蘷,为浙西词派的创始人。与山东桓台县人王士祯同为诗坛领袖,合称为“南朱北王”,后来,更与京华词苑的纳兰容若,阳羡词派的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其平生著述甚丰,著有《经义考》、《日下旧闻》、《曝书亭集》等,编有《明诗综》、《词综》等。其医著有《食宪鸿秘》三卷,系食物本草之类,现有刊本行世。
朱彝尊好书成癖,酷爱藏书。康熙二十年(1681),他任江南乡试副考官时,曾遍访街巷坊肆、藏书名家。他听说江苏常熟县人、著名藏书家钱曾(钱谦益的族孙)刚刚写完《读书敏求记》,其中著录有不少钱家深藏的孤本秘籍,许多学者、藏书家都想一睹为快,朱彝尊不禁为之心动。但钱曾在家则把书锁在书箧中,出则随身携带,秘不示人。朱彝尊在耐心地等待着机会。
有一天晚上,江南布政使龚某遍召当地诸名士,在南京秦淮河上游玩,钱曾也应邀出席了。席间,朱彝尊偷偷地以黄金翠裘贿赂钱曾的书童,让他取出《读书敏求记》,然后叫待命于秘室的十多个抄书生连夜抄写该书,再把原书偷偷放回钱曾的书箧。当时所抄录的,还有一本《绝妙好词》。等到《绝妙好词》刻印完后,朱彝尊才把这事告诉钱曾,钱曾气得个半死。考虑到《读书敏求记》幸好还没有刻录,钱曾要朱彝尊保证不将此书外 传,朱彝尊答应了。当时人们觉得朱彝尊爱书之情深切,于是把这事谑称为“雅赚”。以后几经曲折,世间始有该书传本。
康熙二十二年,朱彝尊在京师入直南书房,借编辑《瀛洲录古道》之机,他带着一个善于楷书的小史王纶为他抄书,遇到四方进经史馆之书,随时抄录。史馆掌院牛钮上疏奏劾他泄漏史馆秘密,朱彝尊被降了一级,但他并不因此后悔。时人把这事叫做“美贬”。
朱彝尊六十四岁时辞职归家,专事著述。家无恒产,只有藏书三十椟共八万卷,自感已经老了,不能遍读了,而作书椟铭:“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且在每本书的首页上印上一枚印章,一面刻他头戴斗笠的小像(朱文),一面镌十二字,曰“购此书,颇不易,愿子孙,勿轻弃。”
朱彝尊的《曝书亭集》中有《风怀》诗二首韵,是他在走上仕途之前为其妻妹所作的,他曾经与妻妹产生过感情。
他的妻妹,姓冯,名寿常,字静志,这在《风怀》诗体现为“巧笑原名寿,妍娥合号嫦”,分嵌其名,极为明显。妻妹世居嘉兴县碧漪坊,与朱家相近,正如他的《风怀》诗中所说的“居连朱雀巷,里是碧鸡坊”。
妻妹也喜欢诗词,更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她临过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残帖,这里边藏着两个人共同的秘密:在这残帖的中央,是一句 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这时曹植见到洛水神女的时候,虽然目眩于她的美丽,却终于宁静心志,以礼自防。朱彝尊在一首《两同心》里写道: 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 ,暗指的正是这一句话,正是他和妻妹也曾经以曹植与洛神自比,叮咛自己要和颜静志、以礼自防。于是妻妹取字静志,朱彝尊也以静志二字题名自己的居所
康熙十一年,一个四十多岁的落魄的江南文士,裹挟着两袖的黯淡风雨,步履艰难地迈进了京城。他把自己历年的词作汇编成集,题名为《江湖载酒集》,取意于杜牧落拓江湖载酒行的诗意,写照着自己十余年来混迹于底层社会的沧桑经历: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这首词叫作《解佩令·自题词集》,是朱彝尊写来为整部《江湖载酒集》作纲领的。这部词集一开始只在小范围里慢慢流传,后来越传越广,大家对这首作为词集纲领的《解佩令》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丁绍仪就摘出 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两句,如释重负地说:朱彝尊以前的那些绯闻看来只是空中传恨 ,不可当真。
事情的起因是几年之前,即康熙六年,朱彝尊编成他的第一部词集,题为《静志居琴趣》,实在破了中国词史上的一大通例:以往文人填词,凡有关男女情事,女主角基本都是歌伎一类的人物,很少有写给良家妇女的,而朱彝尊这部词集,题目所谓的静志居, 静志二字就是妻妹的字,内容自然全是写给妻妹的。所以,这不但破了前述的通例,还招摇出了一段不伦之恋,自然很难被社会接受。但朱彝尊很执拗,爱就爱了,写就写了,不隐瞒,不遮掩,这样美丽的爱情就是值得认真纪念的。
当初在嘉兴碧漪坊,朱氏的祖宅附近,搬来了一户冯姓人家,家长叫作冯镇鼎,本是归安县教谕。所谓教谕,是县一级负责儒学教育的小官,不入品级,要从乾隆皇帝开始才提升为正八品。冯镇鼎有两个女儿,长女那年十五岁,幼女只有十岁,在媒人的撮合下,朱彝尊便和冯镇鼎定下了婚事,因为朱家过于贫寒,朱彝尊便入赘到了冯家,这对当时的男人实在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日子静悄悄地过着,当年那年仅十岁的妻妹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和姐夫渐渐产生了一些朦胧的好感。这本来是件自然的事,按照当时社会的风俗,朱彝尊要把妻妹也一并娶过来并不会引起任何非议。但是,成婚之后的朱彝尊一直在当地设馆课徒,收入只勉强可以糊口,不靠岳家的接济连生活都成问题,哪还敢作这等非分之想。
朱彝尊与比自己小七岁的妻妹感情更加深厚。而冯某家人时时提防,他们终究没有干出什么事来。直到妻妹嫁人后,两人始通殷勤。虽然海陵夫人知道了这事,但也他们俩也没有收敛。
这见之于他的《风怀》诗:
乍执纤纤手,深回寸寸肠。
背人来冉冉,广坐走佯佯。
啮臂盟言履,摇情漏刻长。
梅阴虽结子,瓜字尚含瓤。
及《记事》词中又一首:
枕上闻商略,记全家看灯元夜,小楼帘幕,暗里横梯听点屐,知是潜回香阁,险把个玉清追着。径仄春衣风渐逼,惹钗横翠凤都惊落。三里雾,旋迷却,星桥路返填河鹊。
算天孙经年已嫁,夜情难度,走近合欢床上坐。谁料香含红萼,又两暑三霜分索。绿叶清阴看总好,也不须频悔当时错。且莫负,晓云约。
朱彝尊平日常常矫传夫人之命而把妻妹请去。有一天他们又约会了,想等夫人睡着后才作深谈。朱彝尊夫人虽然听到了一点,但还是先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刚起床,她就叫家里的老女仆送走了妻妹。朱彝尊有词云:
仲冬二七,算良期须果,若再沉吟甚时可?况熏炉渐冷,牕烛都灰,难道又各自抱衾闲坐?银湾桥已就,冉冉行云,明月怀中半宵堕。归去忒匆匆,软语丁宁,第一怕袜罗尘涴,料消息青鸾定应知。也莫说今番,不曾真个。
朱彝尊一介落拓文士,在这个凡俗的世界里艰难糊口,恐怕一辈子也就会这样过去了。世人只会冷眼看他,连家人也对他失去了起码的关心和尊重,只有妻妹一个人钦佩着他的才华,用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欣赏着他身上那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不仅是爱,更是心灵唯一的避风港。
但是,礼可以使他们不去逾越世俗的纺线,可以使他们强自以姐夫与妻妹的身份交往,却不可以结束他们的爱情。爱,从来都是越阻隔便越炽热。这一场不伦之恋使他形销骨立,使他孱弱地没有了生机、也缩减了视野,只剩下浓浓的思念。不是他,而是这些化不开的思念写出了太多的诗词,寂寞而枯槁,美丽而哀愁。
很快地,妻妹也远嫁了,但嫁得并不如意。她婚后的家庭生活非常不幸,丈夫早逝,儿子夭折,从此孤独幽居,终因相思朱彝尊成疾,不久就含恨离世。
朱彝尊在整理好《静志居琴趣》的第三年(1669年),又写了一首长诗《风怀二百韵》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道:“其实《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风怀》注脚也.'诗中写道:
永逝文凄戾,冥通事渺茫。
感甄遗物故,怕见合欢床。
妻妹终因思念自己郁悒而死,夜深人静时,每每想起她,朱彝尊夜不能眠,清泪常流,终于在一个万赖无声的秋夜,他念悲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思往事,渡江干,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朱彝尊的这首《桂殿秋》一词,通共不过二十七字,约略看去,这二十七字个个清和恬淡,无奇亦无险。然而也正是这二十七字,如磁铁一般吸牢了我们的心魂。“桂殿夜凉吹玉笙”,从这首《桂殿秋》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心底情深一往的凝思与结想。
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过一段耐人寻思的话:“或问国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即(桂殿秋))云。”况氏与王鹏运、郑文焯、朱孝臧有着“晚清四大词家”之誉,他的阅词目光,非独限于其时,对后世亦深有影响。曾有人问他,我朝初年的词人谁排在榜首?况氏“再三审度”,慎之又慎之后表态说:“是金风亭长(朱彝尊号金风亭长)。”那个人又问他:“金风亭长有哪些词写得极佳?”况氏仅举一例,即为此首《桂殿秋》。
朱彝尊在清初词坛是否排名第一,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得不出一个标准结论。萝卜青菜,各人自爱,纠结于此无乃过迂。而《桂殿秋》是不是朱彝尊词作中的最佳,相信读者的心中也自有一套评选标准。
朱彝尊还有一篇非常著名的作品,叫做《风怀二百韵》,这是一首押了二百韵的长诗,都是写他跟冯寿常的故事。而 《静志居琴趣》实际上是“风怀诗”的注脚。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论曰:我们知道,古人写爱情的诗词很多,但像《风怀二百韵》这样整整200韵,像《静志居琴趣》这样整整一卷词,只写一个女子,只写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这种情况是非常之少的。由此可见,朱彝尊对冯寿常的爱恋不是那种肤浅的肌肤之爱和生理之爱,而是那种渗透到精神里边的高雅的志同道合之爱。
尽管朱彝尊对冯寿常的爱是真心实意的,没有水分,没有虚伪,而且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们的恋情还是有违世俗、有伤风化的。所以,当他晚年编纂《曝书亭集》的时候,他的一些朋友就劝告他说,以你的学问成就,以你研究经史学者的无与伦比的地位,如果把这首浪漫的“风怀诗”删去,说不定将来你会在孔庙里有一个牌位荣享春秋祭祀。
朱彝尊听罢,心肠寸断,“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为了留下爱情生活的珍贵纪念,朱彝尊甘愿冒礼教世俗的谴责。最终他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即宁可死后没资格入祀孔庙两庑,也决不删此诗。
应该说,冯寿常是幸福的。尽管她与朱彝尊的相爱非常短暂,迅如电光,但这份特别的爱能够使朱彝尊为她写下那么多情意缠绵的、震撼世人心扉的文字,也足以使她死而无憾了。朱彝尊特别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对死去多年的冯寿常的感情是历久而弥深,直至把它看得比孔孟之道还重要,置于自己的所谓名节之上,真可谓世间伟男人、奇丈夫了!所以,朱彝尊对待爱情生死不渝,“在命运的迎头痛击下头破血流,但决不回头”的执著,值得我们永远的敬重。
《清词史》将《静志居》列为清人爱情词中的“绝唱”,堪与纳兰《饮水》的爱情词相提并论。词章旖旎而不冶艳,缱绻而不浮华。经历了时间,洗尽了铅华,沉淀在精魂里的感情只会醇淡,只会真挚,带着如血的浓烈。
是啊,爱情在一闪而逝的瞬间,就已经注定了结局。今生所有的风雨,所有的哀苦,就如同一场盛筵下的烟花。原本是硬生生被撕裂的疼痛,却绽放出了令人夺目的绚烂,在与天空温暖指尖相触的那一瞬间,与着一场繁华一起凋零,一起涅磐,沉入一片静谥的星穹。
早年的朱彝尊有一首百字令·自题画像: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但历史和后人是不会忘记的,正因为中国文学的天空有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忠实于心,钟爱于情的敢为天下先的文英,才使得华夏故国的文学天空异彩纷呈,珠玑生辉。
朱彝尊誉为“一代文宗”,令人景仰,而他的词集《静志居琴趣》因刻写甜蜜而又苦涩的爱恋,表达出重情者的勇气和率真,同样会彪炳千古!
2011,12,12日于上海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