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早晨,空气比盛夏多了一丝清凉。太阳虽未升起,天边的云却已泛着一层金光。三婶和三叔天还没有亮就起床,把粮仓里最后一袋米扛上了三叔的破自行车,赶着时间去早上的集市,让最后这一点粮食卖个好的价钱。
三婶在前面推着车,三叔在车后面扶着米。车后座的一侧挂上了个大大的竹背篓,米就被放在了背篓里面。或许是米太重的缘故,车往一侧倾斜,三婶双手使劲稳住车龙头,双脚磨着地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着,似乎她那双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布鞋就要在今天“寿终正寝”。
三叔是帮不了三婶什么忙的。这个收了的一辈子破烂的男人,几年前的冬天被车给撞了,所幸捡回一条命,但是撞伤脑,人变得呆呆傻傻,重活也干不了。肇事者买通关系,赔了几千块草草了事。三婶四处告状,却也没法,只好作罢。
我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三婶的,许久不见,三婶也只是简单地和我打了声招呼就匆忙走了。三婶虽然有一米六的个子,看起来却和一米五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三婶的背驼得越来越厉害,就见她一年比一年矮一截。她的身子也是极瘦的,骨头外包着一层皮,皮外面裹着一件眼熟的布衬衫。这衬衫,见着她穿了好多年,好像从来没有换过一样。随着年月的流逝,衬衫也越来越肥大,不知是洗脱水的缘故,还是三婶越发瘦弱的缘故。
随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路上隐约多了一条白线。
突然,我叫住三婶:“婶子,你这米在漏啊!
三婶急忙停住脚步,回头看背篓里的那袋米。我也赶紧跑上去帮忙。这是三叔以前收废品用的自行车,年久失修,一根不知哪来的铁丝断开,刺破了袋子。满袋子的米现在只剩半袋,三婶沉默着,注视着剩下的米。良久,她才嘟哝了一句:“借不到钱,也卖不到钱了。”
是的,在这个村子里,三婶确实不可能再借到钱了。
昨天晚上,爸打电话给我说:“你那个三婶如果找你借钱,就说没有,不准借!谁让她把钱都往败家子手里塞!现在他要回来了,指不定又要耗光你三婶。”
爸嘴里的败家子是我三哥,也是三婶唯一的儿子。三哥以前是个品学兼优的人。至今我也不明白三哥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成了村里人人人喊打的败家子。小时候每次去三哥家找他玩的时候,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只有几面破败的土墙,但有一面墙格外醒目,因为那面墙上贴满了三哥大大小小的奖状。而这应该也是这个家唯一令人艳羡的地方。三哥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做题,好东西总是留我一半。第一次高考,在村里人的“万众瞩目”下,大家都认为三哥能考个清华北大,结果却大失所望,三哥竟然连本科线也没有过。心有不甘的三哥决定复读一年。第二年,情况也不是太好,三哥勉强上了个重本。虽然与期待的结果相去甚远,但总算考上了大学。苦尽甘来,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大家都以为这个落魄的家熬过酷暑严寒,终于迎来春天。那一年,三婶挨家挨户地借钱才凑够了三哥上大学的费用。三哥虽然考上了大学,但是三婶家里的情况却并没有好转,甚至是每况愈下的趋势。因为每个月还要给儿子寄生活费,三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地过着。除开农忙的时节,三婶基本上都在外面打工。三叔呢,做了一辈子的收荒匠,也不见他把钱往家里送。有两个钱就往麻将桌上跑,没钱了,就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四处转悠着收废品。村里的新楼房一栋栋建立起来,三婶家的土房却一如既往的陈旧着。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两年,三婶偶尔也会向四邻八舍借钱。大家都明白她的难处,加之三婶每次都按时还了。算是一种同情,所以也都愿意把钱借给她。可是后面渐渐地,三婶借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奇怪的是,借钱的数目也不多,多则三五百,少则几十上百块也要借。大家都问她借钱干什么,她的回答也从来没有变过:“儿子上大学要用。”
“你儿子上大学,隔三差五地找你要钱,你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大家反问她。
三婶的回答说来说去也只是那么几句,后面村里人也都不想搭理他。
三婶在村子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农忙也不见她回来几次,家里的土地交给三叔打理。三叔是个懒汉,田里都长满杂草了也不见他去管管,庄稼的收成自然也是不好的。与此同时,村里关于三婶的风言风语悄悄在村子里传起来。和三婶一起打工的人回来的人说,三婶在外面和做工的老板乱搞,每次都能多领一部分钱。不管是不是真的,三婶回来借钱的次数确实减少了。直到几年前三叔出了车祸,三婶为了照顾三叔,她才开始停止在外面打工。可一回到村里,三婶又开始四处借钱给三哥。据说,肇事者赔的几千块钱,三婶也全部打给了三哥,一分钱没留。这下大家开始愤怒了,认为问题就出在她那个宝贝儿子身上。
事实也是这样,大家并没有猜错。三哥毕业的六月,三婶等来的本该是三哥的毕业证,结果却是一张逮捕证。三哥被抓了,因为传销。
这下村子里沸腾,关于三婶家的流言此起彼伏。本该光宗耀祖的儿子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这么多年,钱都塞给了白眼狼。更有甚者,落井下石,要三婶把之前借的钱全部还回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家徒四壁用来形容她家一点也不为过。三婶唯一的指望没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要还,这个一生苦命的女人走到了真正山穷水尽的地步。人人见她都绕道走,并且拿她以前借钱的事情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碰到几个好事说话过分的,开口就是“三婶,今天打算借多少啊?”以此嘲讽。三婶每次也不做回应,任由他们说。
自此之后,每天只见三婶带着三叔在田里劳作,她家土房的木门总是最早打开又最早关上的,房顶的炊烟饭点准时升起,又慢慢散去。或许是三婶照料得周到,地里的庄稼一点一点地茂盛起来。秋收季节,金黄稻田里收割粮食的机器声此起彼伏。只有一片土地安静着,两个俯身割麦的背影辛勤劳作,那是三婶和三叔。收粮食,晒粮食,基本上都靠三婶一个人做,三叔能做的并不多。然而就靠着这一亩三分地的庄稼,三婶在一点一点地还清她的债务。
我问:“婶子,你还借钱做什么呢?”
三婶说:“你三哥终于要回家了,我想好好做顿饭,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