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想,人为什么要长大,这似乎是个无谓的质询,在哲学话题里都没什么思辨的价值。可我忍不住还是想问,阿拉丁神灯会不会实现我的愿望,时光机能不能把我送回从前,流星是否真能承载一个人的愿望。
我总是幻想,总是憧憬,直到21岁我仍在纠结自五岁起就未曾做出过选择的问题,“每一岁阿拉丁神灯都许你一个愿望,你要什么?”。是的,我一直同在一个问题上执着着。
五、六岁纠结要大白兔奶糖,还是大头雪糕,未果。十一二岁纠结考班级第一还是长高十厘米,未果。十六、七岁纠结变漂亮还是考上清华,人类的欲望似乎毫无止境,一个选择千千万万个选项。
二十一岁,我终于思考出了这个困扰我十几年的问题,“我想要一个人回来,或者时光回退,拿什么换都行,大白兔,雪糕,十厘米亦或者十斤……”。可惜,这次阿拉丁并未让我如愿。
今天讲一个小老头的故事吧,故事不长,廖廖几笔就足够了。他是1953年生人,小时候是小地主家的长孙,被奶奶带大,父亲是个农村跑腿的酒席管事,母亲是个踩着一双三寸金莲,风风火火的厨子。
书念到初中毕业,其实还算不错了。24岁分家娶了个小自己七岁的媳妇,跟着生产队跑跑车,日子倒也凑活。当过党员,做过大队书记,年轻时太过仗义被骗过钱,也会偷偷出去小赌一把。
育有一儿一女,人到中年,儿子高考不利疯了三年,继而妻子生了女儿后疯疯癫癫了两三年,女儿差点活不下来。或许很离谱,但事实如此,道一句人生无常足以。
儿子治好后借钱给他娶了媳妇,也就是现在一头牛的价钱,家里的掌柜(财政大权)也一并交给了儿子。生气的是儿子以家里那头瘦弱的老驴多年不出产为由贱卖了,气的他一个倒仰,送走了跟着自己多年的老伙计。
后来的故事就稀松平常了,只是一个含饴弄孙的普通老头罢了。
农村人看中后代传承,他们那一辈我跟着叫爷爷能喊到二十几爷,家家都一定要有个孙子才好,只有他没有,整天乐呵的怀里揣着个大眼睛的小女娃,扛着鞭子赶着羊群,念叨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小老头真烦人,胡茬忒扎人了些。
每每放羊回来大衣兜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的山果,又甜又酸,有时还偷揣点人家的青皮核桃。手特别巧,会编竹筐,会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小风车,弓箭,竹猴儿……
小老头整日不干正事儿,尽想着逗弄小丫头,要什么都给,走哪都带着。“这是我家小尔,长的真乖哩”,别人聊天都烦他,那小丫头也混在老头堆里听完了各种家长里短,以及独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光辉过往,拼凑出了小老头的半生。
没干过什么大事,也没什么大志气,性子不算板正,即使老给小丫头讲什么“关羽、张飞、曹孟德、孔明”,也讲一些奇闻杂谈,教过楚河汉界上的排兵布阵,可惜那个小丫头是个笨蛋,即使被让个車和炮或者马,都挺不过十分钟。
后来怀里揣着的小丫头长大入学了,晒得黑黢黢的被同学嘲笑老哭鼻子,小老头直接大喇喇的往教室一站,“谁笑我家小尔了,给我站出来,看我不揍你”。
真不守规矩啊,恐吓小孩子都不脸红。后来他回忆起来说当时他老害怕那群小鬼哭鼻子了,老师来了他保准儿溜得飞快,小老头可真不仗义。
他蹬着自行车,开着小三轮,送小丫头上完了小学。每次去赶集都要买盒图钉,说攒着给我家小尔贴奖状。后来小丫头上中学住校了,太远了他送不了,每周末都背着书包要送去车站,给买票的阿姨和车师傅点根烟说道着:“我家丹娃晕车爱睡觉,还得麻烦您在这路口叫一声,孩子没钱给车费了也让她上来,回来了我给,多给点也行”。
念念叨叨个没完,他还老担心人家司机师傅开车技术不好,逮着人家传授他以前开大卡车的经验,得亏人家不嫌烦。
每周五总会赶着羊群,羊在附近吃草,他握着鞭子,提个塑料袋张望着,袋子里装着热好了的油炸馍。
家里害怕女孩拿的钱多了学坏,他不听,老是偷偷塞,哪哪都有,衣服兜里,书包夹层里,甚至课本里,一块到二十块不等。她的小丫头书读的越多,走的越远,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离家数千里。
走的那天,那是丫头第二次看他哭鼻子,第一次是小丫头七岁那年摔断腿的时候,他担心以后跛了,留疤穿不了裙子,老偷偷抹眼泪。这是第二次,走的时候硬是要背书包,拧不过他,小老头真倔。
还一如既往地找人家司机念叨,叮嘱的话翻来覆去,“放假了就一定要回来啊,在外面钱不够了就说,要好好吃饭……”。临别前,硬是给丫头往兜里塞了两千块钱,纸币很新,不知道他攒了多久。
那个丫头总是想着等以后赚钱了带他去坐飞机,走出那个闭塞的小村子,去看一看祖国的大好河山;等以后有能力了把他那台掉漆的摩托车换掉,换一辆老年人能开的小车;等以后给他配备一台适合老年人的智能机,让他什么时候都能见到丫头;等以后实现小时候的愿望“给他镶一颗金牙”,等以后……等以后……
好多好多的“还没有”,太多太多的“来不及”,这时候全部都变成了苍白无用的“对不起”。对不起我食言了所有以“我长大”开头的承诺,且永远无法弥补。
对不起我以往电话里简言少语的廖廖关心,对不起我没有在倒计时的时间里好好陪陪您,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最后有那么疼,对不起我没有赶着去见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此我次次归去,再不闻您慈音,小路口再也没人接我了。小老头,我回来的包好重,您再来帮帮我吧。我想回家了,那个司机不认识我,我怕坐过站,您再给他说说好不好。
20岁这年,我被迫明白了曾经所有自顾自期许的长大,最后都是一场盛大的告别。我后悔了,我愿把我后半生所有的愿望抵押掉换一段可回头的时光,您再来看看我吧,梦也好,我们还没说过再见呢,让我再看看您,我怕时光太漫长,大雾过分氤氲,记不清您的脸……
小老头逝于2020年初冬,赶着冬天的第一场雪,埋在了他栽的陪我长大的那颗核桃树旁,不知道地下冷不冷,不知道没能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他怨不怨我。
过年回家的时候,奶奶老是念叨着他离开的时候床头没有一个孩子陪着,说他在最后几天老念叨着“我小尔怎么还不回来”,奶奶一遍遍重复,我一次次哽咽难言。
2018年他查出来肝癌晚期,小老头倔的不行,死活不治了,全家人拿他没办法,最后放弃了治疗。其实也治不好了,我们都知道的,奶奶说他想把钱留着我们上学用。在最后这几年里他栽了好多果树,编了好多筐,我们大家都好笨,谁都没学会。
爷爷,今年初春,树都发芽了,再回来看看我吧,我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