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濛濛连数天,今天阳光出奇的明媚。我难得偷来的时间,可以去公园里四处走走。
公园里最能知觉春和景明:老人们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聊着天,打着盹;婴儿躺在小推车里,闻着各色花香,呼吸着清洌的空气;猫与狗也嗅出春的气息,赶着趟儿来此转悠。
一阵微风吹过,这一树一树的花开,又一瓣一瓣的花落,我莫名地,想起我家那颗桂花树,也想起儿时记忆中的母亲。
她一直都爱美。
母亲出生于农历八月,正适桂花盛开。我曾想,她是闻着桂花的香气而来的。
在我七岁时,母亲买过一小瓶桂花香水。只见她取一滴于颈窝,抹一滴在腋下,洒几滴在衣襟上。母亲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桂花香。
我好奇地,定定地看着母亲,也想动手试试。她旋开瓶口,让我闻一闻,问我:香不香?我回:真好闻,香!母亲香!
三年过去,我们兄妹个儿长得快,衣服需不断地添置;到了新学期,学费、书本费都是一大笔开支。自此家中拮据,开支紧缩。父亲戒烟了,母亲香也消失了。
爱美的母亲,把稀有的美全都装扮在孩子身上。那时的鸡蛋一角钱一个,母亲提着一篮筐,又一篮筐的鸡蛋,到邻村的商店卖。一元一元地攒,换来几尺布头给我们做新衣。穿上新衣的孩子,却不知,母亲几年也没有添上一件新衣服。
除了新衣,我们依然想念母亲香,尤其在广播里听到那首《八月桂花遍地开》。聪明的哥哥倏地有了主意,我们何不种上桂花树呢?
那时,村上有一个大桃园;村口有梨树、樱桃树;杏姑婆家院子里有栀子树;我们的屋旁有一颗枇杷树。可是村里村外,我们从没见过桂花树。
哥与我正愁眉不展时,细心的父亲总能猜透我们的心思。他拜亲访友,从十几里之外的山里,为我们带来一株半人高的桂树苗。
按照父亲的指令,我们选定屋前面窗一处,挖洞,施肥,浇水。种下母亲树,会有一天迎来母亲香。
又一个三年过去。春去秋来,桂树已经枝繁叶茂,开花了,尽管只有寥寥几朵。我们惊喜,比穿上新衣还开心,消失多年的母亲香又回来了。深绿护轻黄,稠密的绿叶,淡黄色的小花,清香可人,犹如母亲的香味。
花开一年比一年盛。桂枝密密匝匝,桂花暗香涌动。屋前屋后,家里家外,到处都飘逸着母亲香。
中秋夜,我们各自搬个小凳出门,坐在桂树下,说着,笑着,看月亮,也看月亮里的桂花树。
若是晴好的白天,从地上拾几粒,捧在手心,用力一吹,桂花随着我们的欢笑声一起,四散飞扬。或是由树上摘几朵,夹在书页间,温暖的文字,伴着桂花的清香,愉悦自不必说。这不正是“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桂花,清新雅致,不争春,不斗冬。它不似樱花的绚丽,牡丹的热烈,腊梅的傲然。它正应了母亲那一代人温良恭俭让的脾性。
年岁渐长,我们也像桂树般,枝枝桠桠,分散开来。父母守着的家清清冷冷,更不忍看一地的桂树花落。
母亲拿来一大块尼龙布,平铺在树下,一夜微风起,桂花飘落在布上。她将收集到的桂花,除梗,去叶,过水,阴干,置于玻璃瓶中。
储存在瓶中的桂花,自有用途。母亲一把又一把地,分放在我们的饮食中。抓一把在自酿的米酒里,再撒一把在爆米糖内,或者撮一把在我们的水杯中。
2012年金秋,我要去海外研修。母亲把她亲手做的桂花爆米糖塞进我的行囊。我带着它漂洋过海。独在异乡的我,品尝母亲的味道,甘之如饴。
那米酒,爆米糖,水杯,浸透着母亲的爱,过千山,越万水,流进我们的心田。
昨天,母亲在电话里说:我们家的鹅下蛋了。它真聪明,伸长脖子循声找同伴,找到村北头的小奶奶家,她家的鹅养了十年。饿了就回来找吃的,下完蛋,再去村北头陪鹅伴玩。
我笑:妈妈,我们家养的什么不聪明?有了您的精心喂养,鸡、鸭、猪,一个个都聪明的很,以前靠它们换新衣,攒学费呢。
早些年,为了支付我们几个小、中、大学生的所有开支,我家简直成了养殖专业户,小型加工厂。父亲负责加工厂,机米、打粉、压面。母亲主管养殖,鸡鸭成群,十几头小猪,光是一天的食料,也足以让母亲操碎心,费尽神。父亲因公事忙碌时,母亲还得代班父亲。其中的艰辛,只有母亲自己最清楚。
遇到阴雨天,母亲全身上下关节痛得厉害。冬天一到,供血不足,头冷身子凉。每次电话的那头,她却说自己好好的。
回家过年时,难得一聚的兄妹,习惯围炉夜话到凌晨,临睡前我的脚底冰冷。早已暖好床的母亲,却将我冰凉的双脚捂在自己怀里……
我真希望如这首歌词所说,时光你慢些吧,不要再让我的母亲变老了。我愿用一切,换她岁月长留。
今年国庆连着中秋,桂花开时,我一定陪着母亲,坐在桂树下赏花,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