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天空如洗了一般干净,俯瞰着平静的贺家沟。一架架山梁,像铠甲似的一层层包围着村庄,进来的路就挂在悬崖峭壁上,盘绕着,曲曲折折,如同天路。部队每年下来收粮食,军车轰隆隆的开进村庄,德善和其他几个村书记负责对接粮食上的事情,车一开进公社大院,碾碎大地一样,漾起无数黄尘。德善赶紧打发了个村里的孩子跑去告诉青花,车来了。
娘还在地里没回来,英花背着柴火朝家的方向走,高高的柴垛压在她的肩头,只见她头也不抬,弓着腰,稳稳的上坡,下坡,这个女子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青花远远的瞭见妹妹走近,粗布的衣裳上摞着显眼的补丁,看见大姐,英花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十多岁还满是童真的脸庞晒得黑红,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倒也好看,村里的孩子,务农的姑娘都是这样打扮。青花听闻运粮的车来了,此刻心里就像装着巨大的秘密,看见妹妹却不能分享,突然间家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都让人依依不舍起来。青花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和妹妹一个添柴烧火,一个切菜淘米,她们竭尽所能打算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不久兰花也放学回来了,小书包搭在胯上,随着兰花一蹦一跳漾的老高。小学早上九点上学,下午三点放学,中午不休息。这种作息时间方便都是远路的学生,不用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兰花中午吃口家里带的窝头,十来里放学的路上全靠步走,和她相跟回家的是叔伯兄弟东福,俩个人走在岔路口分开,约好第二天一起走。兰花人瘦小,黛玉一样的,脾胃虚弱挑食不说饭量还小,每天不等回家肚子就饿的咕咕乱叫,用德善的话就是肚子里住进了狼,一回家就叫娘。闻见饭香,兰花一头钻进厨房,想看看大姐做了什么好吃的,不一会儿就和英花玩了起来。英花比兰花大四岁,大姐嫁人了,娘说家里忙不过来,就没让英花读书。每天兰花回家,她就缠着妹妹讲讲学校的事情,拿着沙盘教她写字算数。青花最心疼这个二妹妹,没能识文断字,闲空也教她一些文化和道理,可惜再也不能多为她做点什么。
做好了饭等爹娘的功夫,青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也没什么好拿的,几件换洗衣裳,一双不太旧的布鞋,一些女儿用的零碎,心想拿的多了反引人注意,又挑拣放了出来。那些不穿不用的东西,都留给英花,这一走,里里外外有的忙了,总是委屈了她了,毕竟也还是个孩子。
等点灯时分德善才进了门,忙乱了个不停,眼下妥当了,粮食都装了车,明天清早吃罢饭起身。德善对着大家说话,眼睛在意味深长的看着青花,青花给满堂喂饭,赶忙把热好的饭端上桌,也深情的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仿佛告诉他,一切都准备好了。
屋里的油灯次次啦啦燃烧着,孩子们的说笑声,父母拉呱着家常,这一切平常不过的场景都让青花留恋不已。看着一无所知的娘,还在笑着和爹说着话。一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青花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由低下了头,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德善打发女人去哄孩子们睡觉,屋里一下安静了下来。他对着青花轻轻的说,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睡,明天还有正事要办。说着递给青花一塌粮票和钱,嘱咐她不要担心家里。青花双手接过来,钱票上还有父亲的体温,为了她,这几年他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此刻自己却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灯光昏暗,德善没看出女儿起伏的心情,继续嘱咐安顿着,路上吃喝就和司机乔班长在一起,那是熟人,会一路照顾的。东胜她婶娘也说好了,地址写在纸条上夹在粮票里了,下了车就按地址去她家,先住下,日后给你找个做的营生,你也就是城里人了,也不远,大大有空就去看你。说完这些,德善好像掏完了心里的全部,使劲抽了口烟,举着旱烟朝青花摆了摆,示意她睡去吧,便不再说话。
这一夜,青花反复记着父亲的话,心里乱如团麻,未能阖眼,身子也像热锅上的烙饼,翻来转去,睡不着觉。想像着即将见面的婶娘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打交道,东胜城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贺家沟一样,窑洞连着窑洞,拥有山沟沟里的风土人情,那里的人是不是也像村里人说的,蒙鞑子说话翻不转,不近人情……转眼窗棱上漏出了一丝微光,青花麻利的起身,洗漱梳头,努力让一切看起来和平时别无二致。给家里做好了早饭,热好了窝头,青花悄悄装起几个,对屋里说声去公社给父亲帮忙呀,就夹着包袱溜出了家门。
鸡子扯开喉咙打鸣,村庄的早晨拉开了一天的序幕。青花坐在头车的后斗子里,屁股下面是装满粮食的麻袋。军绿色的斗篷盖住车厢,只留下帆布搭子中间的一条缝。德善告诉青花现在人多眼杂,先坐后头,等出了村子乔班长会安排。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青花听见车外头喧杂了一会儿,车就启动了,诺大的车身晃动起来,仿佛青花的世界,在那一刻,马达轰鸣的一刻,也跟着颤抖起来。真的要离开了,离开这个生她养她,又充满梦魇的家乡,爱里裹着恨,决绝里夹着不舍,车外看不见的人群里,还有一双盯着她看的眼睛,青花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卡车往前行驶,人群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青花终于走向了自己的另一种生活,明天就要到东胜了,这种念头新奇又充满希望,一点点战胜分离的苦闷。
“明天”,真是一个美好的词汇。明天的青花,会遇到什么样的故事,一切仍充满了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