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是乡村少年最初的梦幻。
那时候,乡村少年只身站在麦田的边缘,默想着远方的城市。其实城市在他的心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只是一些建筑一些车辆一些人流一些灯光。可这些东西在他的心中却如此神秘至圣,如此美轮美奂,千百次地撩拨起他的倾慕和向往。
那时候,蝴蝶和蜻蜓在他的天空中款款地飞,太阳草和荠菜花在他的房前屋后寂寂地长,蝉在每个夏天的高柳上壮丽地歌唱,野兔在每个冬天的雪地里印下梅花般的脚印。可是乡村少年对眼前的美丽视而不见,他反而觉得乡村的一切该是多么乏味啊!说来奇怪,置身在如此广阔的天地里,他却感到了囚徒般的深深的厌倦,就仿佛是这无边的空旷围困了他。
少年常常坐在他家的后院,在乡野的微风陌生的注视下,寂寞地读他的书。他家的后院是用篱笆围成的一块空地,有几株高大的柳树和低矮的构树。少年的家里非常贫穷,根本就没有书房,没有书桌。他在后院读书的时候,看到很多精彩的故事,总是陶醉其间,不能自拔,且歌且哭。他还偷偷地写诗,抱怨他的命运:“我生长在这贫瘠的路边,怎么会有佳花异草的娇艳?我开放在这无名的村落,含怨地思慕众芳的名园!”
许多年以后,少年终于踏倒了村庄的白木栅栏,走进了他朝思暮想的城。
乡村少年新奇地领略了城市的大街气派和小巷风情。他一次次在那些水泥初干的街道上,在尘埃落定的夜晚,在如水的音乐声中漫步,让乳白色的、仿佛散发着乳香的路灯,洗去他身上的太阳颜色和泥土气味。他近距离地凝视着大幅的商业广告,近距离地凝视那些仿佛野牛一般的打桩机,突突敲击大地的心脏,还有那些沿着蓝天,弧形升起的楼群。是啊,热点频频的城市里,雀巢咖啡在朋友们的新式厨房里沸腾,撒水车冷却着来自足球赛场的热量,港台歌手的演唱会让交通瘫痪。一年又一年,乡村少年远离了春花秋霜,却感受着城市的现代文明和进步,他的身材修长起来,皮肤白皙起来,举止也优雅起来。
但是啊!少年日日夜夜依傍着城市这座由水泥、玻璃和钢铁构成的永不风化的雕像,渐渐滋生出了另一种困倦。城市给予他的,不是永恒的新奇。那些被高楼剪碎的天空,不足额的阳光、垃圾、废气,以及人们匆匆的步履,表里不一的笑容,还有公款开支的日日宴饮,夜夜笙歌,都在他单纯的眼里种上忧虑。性病到处蔓延,读书重新无用,冷漠的面孔和语言,相互的排挤和倾轧,都在他稚嫩的心田植入忧伤。“星期天不期而遇,你就从一架机器变成一株植物,植种在这把祖传的褐色藤椅里”,少年这么写道。他今天对城市的厌倦就如同当年对乡村的厌倦一样,是缓缓发生的,同样让他感到无奈,有非常强烈的逃遁欲望。
少年在他从前无限敬仰的城里无语而立。他进退无路,茫然失措。他赶到无处可去——又回到从前那座湿烟笼罩的村庄去吗?少年感觉到他回不去了。他原是老农手中一粒瘦弱的种子,老农迎风播撒的时候,被强劲的风吹走了。而今,他作为一粒种子早已霉变,还怎么能在故乡的泥土里生根发芽?他和故乡之间隔了一条鸿沟,虽然水又浅又平坦,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赤足少年,他趟不过去了。
少年还是执拗地寻找他的桃花源,寻找他的瓦尔登湖。但是他没有找到。在他看来,在乡村,在城市里都无法找到。少年悲哀地想,也许桃花源是臆想的,瓦尔登湖也是遥不可及的?也许现代文明是不可能被拒绝的?既然做了村庄的叛逆者,也许就注定了只能与城市共生共长。城太大,他太渺小,面对城市他无能为力;城太扰攮,他太爱清净,在城里他有些水土不服。
少年就守护住他案上的一枚灯火,在浩大的城市悄悄地绽放着他的光亮。可是,这些书本烛照了他的心灵,却也滋生出更大的暗影,他仍旧迷惘,仍旧哀伤,仍旧无助和凄凉。
有一天少年似有所悟:也许,桃花源和瓦尔登湖也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伊甸园才是。虽然伊甸园很早很早以前就被上帝关闭了,少年总是怀抱着希望。“我捻亮的灯光能否照亮我们通往伊甸园的路?”少年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心事有了着落。
在这座古老的城里,少年坚守在他的书房,一如当年在乡村的老家的后院,他在阅读中建立信仰,在人群里播撒爱与关怀。几十年过去,他憔悴了形容,跛塌着步子,但他永远追寻,永远年轻。